物候记录·腊月
2011-08-15梦亦非
梦亦非
物候记录地点:贵州独山县翁台乡甲乙寨子
时间:2010年1月15日——2010年2月9日
腊月十五,落日从犀牛口河对岸的打架石顶峰落下,白晃晃地,如同峰顶上的冰块,不可直视,而夏日,它则从更西北边的“朝里”山脊上落下。如果要从今天的落日峰顶走到夏日的落日之脊,要花上三小时,直线距离则有一千米左右。落日从打架石到朝里山脊的路程,便是半年。
农民们犁了梯田越冬,让寒冷冻死泥土里的虫子,但菠菜不怕冻,它们藏在泥坯之间,根深深地扎进土里,它有长长的、粗壮的、浅红的根,农民们叫它“吃根菜”或“扯根菜”,但因为菜片太嫩,无法用手连根拔出,最好用一把小锄头挖一下,它们就会爽快地露出地面。
做豆腐时,可以用坛酸水代替石膏,点出的豆腐更纯正,不过略粗糙一些,像灶间母亲们的情感。
丝瓜还在架上,但都已风干,肉都消失了,只余下筋络系统,像一座围着轻薄褐色城墙的空城,城市里没有建筑物,只有一个完美的供水管道,居民们就住在管道之间——这是些黑色的瓜子,比西瓜子略小,一样形状。我试着剥了一粒吃,很香,接着是猛烈的苦涩,像要把我击倒似的,甚至产生了微微的晕眩感。
油桐树干中有粗大的蛀虫,最大的有成人的拇指般粗壮,身体中全是油脂,放在柴火灰烬中煨熟,奇香,肥而不腻。但到了春季,它们的肚子中会出现杂物,味道受到影响。少年们喜欢在冬季寻找干枯的油桐树,劈开,寻找这些虫子。
从山上砍来枫树,树干锯成一米长一段,用专门的工具打洞,隔十厘米打一个洞,再将蘑菇孢子塞进去,然后将原来打洞时飞溅出来的塞子塞回去,敲紧,将这些塞满孢子的树干放到背阴的地方,到了农历八月,香菇、平菇们就会长出耳朵。
我赶着马车从班台寨子回甲乙寨子,马车上装着木炭,那匹灰色的马对它的工作毫无兴趣,慢吞吞地迈着步子。如果我停下来说话,它就会停下来,一旦有岔路,它便会往岔道上走。有一次岔到了一条狭隘的小路上,害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它调转头。我从未见过如此对拉车毫无兴趣的马,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赶车。
茶园在松林间,在荒草间,它们被修剪成一排排的树篱状,像挤出来的芥末,但它们的颜色比芥末更深,压抑的青褐色,那是涩味的颜色。路过茶园的时候我想,也许茶叶的苦涩,就来自这冬日的压抑。
我更热爱那些田间地埂的“园茶”,不施化肥农药,无人打理,春夏时节采摘即可,它们的味道很淡,淡到像远山,淡到若有若无,淡到像隐士。我只喝这种隐士般的茶叶。
晚上入睡前将炭火深深地埋进火塘中,到了第二天早上,扒开灰烬,鲜红的炭火就露出来了,像初醒的婴儿一样柔软可怜,又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微微发红。它的一部分已化作了灰烬,但仍然保持着一个热情的核。
将洋芋、红薯种进泥土里,它们不会窒息,不会腐烂。
将瑜珈大师们埋进泥土中,许多天后挖出来,仍然好好地活着。
这一切,就因为泥土本身是会呼吸的,会呼吸的泥土保持了生命。就算埋在它下面,生命也能呼吸。谁说泥土没有生命?
冬天的大坪坡顶峰,海拔近二千米的地方,还能看见生机勃勃的老鸦泡。这种小灌木只有半人高,细细的茎,是红色的,长卵形叶片,有些暗绿,有些泛红。黑色的果实在成熟前是红色,熟透后被风吹干瘪,只有筷子头大小,吃起来有一股浓烈的正骨水味道,会将嘴唇染得乌黑。
这种小精灵般的灌木,全植株都覆盖着蜡质。
我发现,在冬天保持着精神的多年生植物,都是被蜡质所覆盖起来的,所以它们不怕冷,不怕水分的蒸发。
大坪坡海拔近二千米,从八道河河谷算起,第一个台地有亚热带雨林的丰富性。第二个台地的植物大为减少,以松树为主,已经出现了不长树木的荒草地。第三个台地完全是荒草,不长树木。在第二个台地到第三个台地之间,松树长得很好,它们无法跃上第三个台地,一道分明的林线将它们分开。
松树是一种开路性质的树木,它们往空地上延伸,别的树木才可以在松树林中发展,当松树无法迈进第三个台地时,别的树木自然也就无法拓荒了。梭罗在《种子的力量》一书中论述过,而我从大坪坡也观察到了这一点。
腊月的山间,空气透明度不够好,看不见烂土那个方向莽莽苍苍的山海,近山黛色,远山是青灰色,更远的天边的山就看不清了,只有微微的轮廓。
但山谷间的阳光似乎是蓝色的。
我相信冬天的阳光是蓝色的。苍蓝,掩住了远山。
大寒,早上开始下小雨,一整天小雨带雾,最深的峡谷中都塞满了雾气,极少有这样深度的雾,甲乙寨子民谚:“大寒小寒,结凌到坛。”连坛子中的酒、醋都结冰,可想是如何地冷,但很少有这样的低温,民谚总是非常夸张,所以形象。
昨天一夜星空灿烂,早晨却满地白霜,弥天弥地的大雾,到了十二点之后,雾散去,雾从山谷中上升到溪谷尽头,沿着山峰升入昊昊长天。在阳光的照耀下,梯田里优美地划起一弯弯淡蓝色的雾气,最让人愉悦的是乡村土路上升起的淡淡小雾,像冬日眼眸里闪过的一抹羞涩。
我走在土路上,微微地出汗。
火棘子已到了最灿烂的时候。蓑草连天的坡地上、小路旁,干燥的地方,这种半人高的灌木沉甸甸地,被筷子头大小的红红的火棘子挂满了。还没有经霜时,果子又干又涩,经霜之后,味道变得柔和,但又带着冬天的微涩与微苦。
这是一种盆景植物,但它们在大地上生长得自在与潇洒。
腊月的日子是这样的:
2010年1月15日,农历腊月初一,阴冷,山间有雾岚,暮晚略有阳光,隐隐约约。
2010年1月16日,农历腊月初二,早上有薄霜,阳光灿烂,有小风,傍晚落日硕大而辉煌。
2010年1月17日,农历腊月初三,一整天都是阴天,清晨与刘锐小朋友拿了小锄头,到背后坡去散步,挖了几株黄绿色的野草,种到他家的花盆里。在一块荒废掉的庄稼地里,发现了几簇野葱“鹅膀腿”,挖了一簇,葱果尚细小。这种野葱要分出去,一株株地栽,才会长大长胖。将挖回来的野葱洗净,去掉叶片,用醋、辣椒面、盐拌了吃,清脆地辣,很下饭。
2010年1月18日,农历腊月初四,昨夜天上星光灿烂,我估计今天会有雾。果然,今天一整天雾沉沉的,早上犹浓,下午略开,但一直没有视野,远近全是雾霭。
2010年1月19日,农历腊月初五,虽然尚未立春,但昨夜里一夜南风,早上起来院子里一地洒落的杉树枝与竹叶,上午雾霭沉沉,下午两点之后阳光灿烂,但一直刮着南风。如同春天,很温暖。
冬天一直不下雨,油菜生长得并不好,很细小,水分不足的模样,又干又黄,但因为温度较高,每一块油菜田里,总有三五株已经提前开花,迫不及待但又孱弱的模样。
细叶苦妈菜却生长得很好,田边地埂,一片片地嫩绿地长着,看起来像韭菜,但没有韭菜墨绿,它们只需很少的水分就可以生长,因为每一株都长着几根强壮的根须,从地下将水吸上来。它们的嫩绿在寒冬里显得十分另类。
在一条穿过小树林的路边上,我发现了刺莓,它低调地在尘土中结果,每一粒由六个以上的小浆果组成,间着长长的须毛。小孩子总讨厌那须毛,吃在嘴里感觉不好。但刺莓又酸又甜,引诱小孩子不自觉地采摘。
在一片枯黄的田埂上,我看见一株紫荆藤,像春天一样茂盛而水灵灵地长着,一副不缺水的样子,叶片三角形,对生,藤条柔软而扬起。
这个季节正是吃山药的季节,它们长在石缝间、泥土里,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将它们挖出来。山药去皮后,与猪腿一起炖,是极好的美食。
洒在稻田里做绿肥的萝卜开花了,白色,或淡紫色,每朵四瓣,黄色的蕊,比乡间的小女孩更朴素安静。
豌豆苗长势正好,可以掐了嫩尖当蔬菜。
田埂上的棉花菜长势良好,它细长的圆叶外部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绒毛,于是叶片看起来厚墩墩的,像需要许多水分的样子。它们开花,花黄色,一朵由许多瓣组成,阳光一样的颜色。
在寨子门前,有一块油菜开花了,很宁静的模样。
我特意去了寨子西南边的田野边缘,冬月看见的李花是不是还开着?中间隔了十多天,天气也冷过,我替那些花儿担心。今天过去看,它们还在开着,有一朵没一朵地,点缀在枝头,颇有梅花的风姿。看来它们将这腊月当做春天了,并且一直在坚信。
中午,阳光出来,一只蜜蜂飞进家里,嘤嘤嗡嗡地围着我转,停在我衣服的拉链头上,过了一会,又飞进我的衣袖里,但在衣袖里它感觉不舒服,不像是花蕊的样子,它挣扎了几下,钻出来,停在袖口上,然后飞进屋外的阳光中。
2010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初六,晴,风。大坪坡歇凉处上面的小山岗上,小叶杜鹃花的种子裂开着,五瓣,每瓣有槽,黄色,槽里迸出的芯也是五瓣,红色,但这五瓣芯在顶上集拢于一体,顶部飘出一根柔软的引信似的褐色线条,整个感觉非常对称。
2010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初七,晴,风。
2010年1月22日,农历腊月初八,雨,雾,冰。今天高于寨子的地方开始结冰,在背后坡,树木都结了冰凌,在更高一些的坟坪,松林全笼罩在冰和雾里。草地上也全是冰凌。冬天的感觉来了。
包裹在冰中的滇白珠,皮很皱。
2010年1月23日,农历腊月初九,今天冰很厚,上午与弟弟、妹妹、邻居的大学生和两个小学生去登冰凌中的大坪坡,花掉四小时。
松针之间的蛛丝上,也结上了冰晶,很沉重又很轻盈的样子。
草茎被冰晶包围着,有如一柱碎钻。
火棘子尚水掉光,但显得很残缺了。
二道坪以上,杂草上的冰晶显出珊瑚的样态。
大坪坡顶上,每一株草上的冰晶,都十分粗大。
在大坪坡最高的独坡畔,每一株植物都负重累累,因为雨雾边落边冰结,边吹东南风,结果每一根枝条上的冰晶形成了“冰旗”,往西北方向招展出去,并保持着风的形状和风的方向。
2010年1月24日,农历腊月初十,雨雾。
2010年1月25日,农历腊月十一,早上放晴一会儿,接着阴云,中午太阳晃了一会儿,又是阴云,正是种马铃薯的时候了。
中午散步,在村口摘到狗屁藤(香藤)的种子,看起来像小小的黄豆,皮极脆、很薄,搓一下即开,里面有两瓣半球形种子,种子包裹在液体里,捻开,那液体散发出非常浓烈的树叶的气味。春天里,它的叶片被人们采下来榨汁,做一种叫香藤粑的民间甜点。
2010年1月26日,农历腊月十二,上午阴,中午有阳光,下午四点后转阴。
在村子西边,一株杉树,每一树枝尖上已结了又新又细的杉果。老的杉果仍未掉尽,新旧掩映,有如少年与老人杂居。
天气暖和,青菜已经抽苔、开花。青菜苔煮着炒着都很美味,是初春时节的一道好菜。
这时节,旱地里与越冬的稻田里栽种的作物以白菜、青菜为主。来年暮春和夏季食用的莲花白已经在移栽菜苗。
熬过一场冰冻,小葱与大蒜叶的顶部已经枯焦掉一到四厘米左右。
白菜处于正在卷心的收拢过程中,它们厌倦了寒冷,要自我保护,要自闭起来。
芫荽开始开花,从叶腋开出小小的一朵,淡紫蓝色,低调而怯弱,但像星星一样明亮。这是我初次看见芫荽开的花朵。
在村子西边的“过水沟”,水田里,青草已经碧色一片,癞蛤蟆已产下卵带,又粗又长的一堆带子,比青蛙的更粗糙。在水沟边上劈木柴的农民说:“没见过比今年更早的癞蛤蟆的卵。”
长田卡,一条人畜每天行走的路旁,我说不出来的一种植物正在开着紫色小花。
长田卡,那两株开着梦花的李树,经过一场冰冻之后,下面一株的花朵已经萎谢,而上面一株因为开得较迟,仍然安静地开着鲜美的花朵。再过几天便会立春,也到了它们理所当然开花的季节了。
2010年1月27日,农历腊月十三,昨夜从天黑起刮了整整一夜强风,吹落许多杉树上的枯枝,将屋顶上的尘埃透过瓦缝吹到家里。清晨八点之前天晴,八点之后大雾从河谷升起来,弥漫一整天,不冷,但傍晚五点之后开始零星地下毛毛雨。
母亲、父亲、妹妹去朱家屋基种洋芋。
2010年1月28日,农历腊月十四,上午有雾,中午放晴,下午有风,四点后风较大,夜里转雾。下午的能见度是本月至今最好的时候。
在伍开富家门口,枇杷树正在开花,枇杷花煮水可止咳。
在背后坡发现几只花蚂蚱,很精神地飞,冬天太暖,它们未被冻死。正常情况下它们应该被冻死,只有埋在土里的卵次年再次孵出新的蚂蚱。
背后坡朝东的地方,背风处,蛇莓的植株已经长得很茂盛了,提前了好几个月,油绿,精神,像要开花结果似的。这是我遇见的最早的一株蛇莓。
在坟坪,野刺莓已经发芽,它们喜欢生在土质很贫瘠的地方,也是最早发芽的植物之一。
在茶树湾,发现一个螳螂的卵块,这个坚硬的卵块保护着卵粒,待来年孵出小螳螂。在秋天如果发现这样的卵块,可放在炭灰里焐熟,剥里面的卵粒吃,很香。
下午三点,从荡土往东边看,山岭的色彩在层次上非常鲜明:暗黄、深蓝、灰、浅蓝、深灰、更浅的蓝……如此交替着,消失在天边。
难得一见地透明。
山茶花开了,红山茶,安安静静地、实实在在地开着。
2010年1月29日,农历腊月十五,一整天有浓雾与小雨,晚上我看见门口的泥地已经较干,虽然天空中仍是浓重的雾气,但我判断明天将会天晴。以我观察得来的经验,这样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2010年1月30日,农历腊月十六,早上浓雾,十点钟之后出太阳,但能见度不好。中午和下午一直阳光灿烂。下午我在门外的阳光下午睡,暖烘烘的,像暮春。四点后起风,较大的风,能见度又极佳,有如前天。暮晚有晚霞,远山一望千里。
网上新闻报道,今晚可在月亮旁边清晰地看见红而亮的火星,而且整夜可见。今晚,太阳、地球、月球和火星将排成一条直线,而月亮也将是牛年最圆最大的。
下午在背风的水塘边看见草地上的两张小蜘蛛网,前天在背后坡,已看见了草丛中飞跑的许多小蜘蛛。
2010年1月31日,农历腊月十七,早上到中午一直阴沉,有雾,下午一点左右太阳驱散了阴云与雾气,但能见度并不好。
天气温暖,蜜蜂已经在忙碌了,嘤嘤嗡嗡,像拔开一个瓶塞,瓶子释放了精灵。这个瓶子就是春天,或者蜂房。阳光就是那只开瓶的神秘之手。
油菜花开得正盛,几天温暖,释放了它们的活力,让它们将柠檬黄尽情地挥洒,肆无忌惮地将大地涂抹得一片灿烂,蜜蜂在花海上忙碌,使菜花的颜色获得了声响效果。
连毛蜂也出来采蜜了,披着华贵的裘皮大氅,沉重地在油菜花上劳动,一副怕冷的样子。其实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今天气温高达摄氏十七度。因为毛蜂的笨拙与沉重,油菜花不能承受它的重量,每一朵都被它压得几乎掉下去,而它则毫不怜香惜玉地在花上行走,所到之处都会引起“塌方”。
寨子下面梯田的水沟边上,野草莓已经开花,淡淡的黄色,不好意思与菜花见面的样子。
鹅儿菜正在发芽、开花。
2010年2月1日,农历腊月十八,昨夜天空星光灿烂,然后圆月高照,我就猜测今天会有雨雾。果然,天未亮,天气就已转变为雨雾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如果晚上有星月,次日天气一定变坏;如果晚上地面较干,次日一定天晴。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规律。
并且这段时间以来,基本上都是晴一天雨雾一天,很有规律地间隔着。
2010年2月2日,农历腊月十九,雨雾,下午三点后地面略干,但天黑后继续雨雾。春天在雨雾中孕育、诞生,不是在立春那一刻横空出世,而是在腊月里就从雨雾中孕育着,今年甚至等不到立春,就在种种物候中露出了种种迹象,春的气息早已弥漫在大地上,催得人心里如同一池春水晃来荡去。
一种我呼不出来名字的植物已发芽,新芽长到了两厘米以上,鲜嫩,毫不怯懦,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今天农民们多在越冬的稻田里种上了萝卜,花淡紫间白,把梯田间隔得淡雅透明,中和了油菜花带来的醉意。
油菜花快要开到顶峰上了,花期的顶峰与山的顶峰。我曾这样写过它:
火车从山腰或田野中寂寞地驶过,车窗外,大自然的火焰将碧绿的油菜点燃,那些金黄色之火从车窗两边铺开,涂去了田埂,越过了溪流,掩去了悲哀与贫困,蔓延到无边无垠的天尽头,连天际线都变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黄色。这些不顾一切的火焰从山脚升腾上去,包围山岭和山峦,将它们黄金的头颅、狂热与愤怒烧到了山顶,洞烛到低矮的云层之上——就算偶尔从黑夜与北方长驱而来的寒风也不能让它们低首,更不能让他们熄灭或撤下山头。
那些暴动的、从冬天越狱而来的花朵……
火车从城市来又向城市而去,但这些油菜花却哪儿也不来,哪儿也不去,一年一季它们将高原刷上清亮的金漆,并且大肆挥霍它们的芬芳。一丝丝的香气从每个细小的花蕊中抽出,数百丝香气集合成一株菜花的幽香,如同植物无形之绒毛,一块土地中的绒毛又集中起来,成为大片无形无色但已浓郁的花香,而无数的田陌与旱地紧紧拥抱着,就这样,成吨的香气在低空下碰撞、爆炸、弥漫……一个花粉过敏症者的春天无可救药地坐在了高原之上。
豌豆开花了,淡白色,穿着浅条纹的裙子,在雨后每一朵都低垂着,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但从姿态来看,应该都是清纯的邻家女子。
梦花开得正盛,这种植物枝头异常柔软,如果你做了噩梦,次日将它的茎打个结,便可破除掉梦兆。它未长叶片,花已盛。每一朵由三十朵左右的小花组成,黄色,但外层有些白色,中间部分最后绽开。每一枝再小的枝头,也会垂挂着一朵。
班台水井边,垂柳已经发芽,芽苞修长而柔美,有着淡淡的绒毛,像少女的脸。
2010年2月3日,农历腊月二十,雨雾,下午三点后地面略干,四点后继续雨雾。傍晚时分,一群鸟儿在书房外的树林里晚唱。
2010年2月4日,农历腊月二十一,雨雾。今天立春,让人松了一口气,春天终于名正言顺地到来了。那些在冬月腊月就开放的野李花、菜花、野莓花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开了,再也不会被人当做“梦花”。今天毫无春天到来的迹象,没有“分野”的临界感或仪式感,但想起“身在春天”,心里还是涌起淡淡的暖流,似乎那些山水立刻温润起来,那些草木立刻葳蕤蓬勃。大自然不需要节气,但我们需要,以安慰我们的心灵,以标示我们那流逝的年华。
2010年2月5日,农历腊月二十二,浓重的雨雾,一刻不歇,春天从雨雾中来。
2010年2月6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浓重的雨雾。
2010年2月7日,农历腊月二十四,上午雨雾,中午雾气散去,阳光照耀大地,春天露出它已经丰满的面容,今年才立春,春意却浓如往年的孟春甚至仲春了。下午与表兄去夹缝岩,步行两个半小时到达。沿着河谷走,四处春光灿烂。
出门时,在公路上抬头而望,天空干净而蔚蓝,一些白云匆匆地往北方而去,南风在打扫着北方来的寒流。一只鹰高高地从北往南飞去,离大地那样高远,飞得那样笔直,心无旁骛的样子,几乎看不清它的模样。它往南方而去,连影子也不曾留在大地上。
公路边上,刘章福家老屋边上,那株樱桃树已经开始萌芽。
同一个地方,一株清瘦的曼陀罗也在萌芽,枝头冒出尖状的苞芽,看起来像打算在天空书写的一支支毛笔。
风吹来,已是暖意很浓,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数日的雨雾洗净了空中的尘埃。河谷之间飘荡着大片的雾气,往山顶上散去。
芭茅田,萝卜花开得正盛,这是它们的季节。
从甲乙寨子到夹缝岩,漫山遍野全是木姜花,鹅黄色,安静地怒放,没有一片叶子,让人感觉它开得心无城府,将内心的阳光全部释放出来。
在半山之上,一种叫“黄杆条”的村木正在孕育开花,而半山之下,它已在开花,以前我没有注意到它也会开花,淡黄色,硬壳的苞打开,里面垂下毛绒绒的可爱的花儿。
在悬崖畔,一株白花木开着满树的白花,但隔得太远,看不清花的形状,它的学名叫“深山含笑”。
溪边的细火草叶已在开花,菊科植物,黄色花蕊扎成一小束,外面包裹的是灰白色的“包装纸”。
夹缝岩河谷,刺耳苞已经发芽。那些新芽像毛虫一样紧紧抱着两排“腿”,等到它们长胖,张开那些“腿”,就可以摘下来食用了,一种很刺手但煮过之后很美味的野菜。
在夹缝岩最高的河谷瀑布对面,我们听到一群鸟在齐鸣,至少有上百只鸟在一起鸣叫,有如交响乐。我从未听到过这样壮观的鸟鸣,便静静地站在瀑布对面倾听。其时太阳西沉,河谷只有东边山崖的部分能照到阳光。
夹缝岩河谷最高的瀑布,因为干旱数月,水极少,一百米之上的水,落到半空已不见任何踪影了。
夹缝岩河谷水很少,细细一条涓流,在平缓之处纹丝不动,倒映着群山的影子,春雨之后,河水会暴涨,夏天河水也会满溢,但相比二十年前,至少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流量。
五龙山瀑布水量也减少了三分之二,从它对面望过去,不像夏季那样壮观,而是显得娟秀、安静,有如一个隐士在低吟。
2010年2月8日,农历腊月二十五,上午雨雾,中午雾气渐散去,阳光如清水。从夹缝岩回到甲乙寨子。
在夹缝岩庙坪,看见一株路边的油桐树,树有蛀虫,被人砍了两个树洞,地上两堆木渣,人们寻找那些肥胖的蛀虫,它们很美味,全是脂肪与蛋白质。
黑壳树开花了,乳白色,像一个炸开的刺球,那些像刺一样的蕊顶上,是黄色的蕊头,看起来像是白色刺球上洒了一层黄色的调味品,那些刺球因而显得可爱而柔弱。
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夹缝岩坡头,白山茶与红山茶正在怒放。
我经常去看的长田卡那几株野苦李树,满树花蕾,占满枝头——春天就要“热闹”起来了。
下午在田坝的油菜花间盘桓了近一个小时,是花的盛季,远处是青山,身边是柠檬黄的油菜花,蜜蜂嘤嗡着,人世间如此安静。
2010年2月9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晴,大风。风将云从南方运往北方,大风吹得众树木呼啸不已,旧的叶片被扫净,让新的叶片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