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娘

文/王强春

豆娘静悄悄地走在鲜花盛开的田野上。那是芸豆花，大片大片的，可是这些芸豆花没有一片叶子，宛若天上的云霞一般。豆娘想，这些芸豆的叶子哪儿去了呢？豆娘感觉胸脯里堵着什么，这些豆子伴随了豆娘一生，豆娘要再抚摸一下心爱的芸豆花。

芸豆，成了豆娘一生的希望。每到春天，豆娘就开始起早摸黑挖地，碎土，打窝，播种，施肥，掩土。豆苗慢慢破土而出，两片子叶顶着破了的豆皮。然后看豆子懒懒地撑开豆皮，舒展开肥肥的两片子叶。慢慢地，子叶黄了，瘪了，从中间抽出的藤蔓逐渐粗壮起来，伸出触须缠绕着豆架向上攀爬，攀爬，整片芸豆地都化为一片绿色的海洋，一张张豆叶仿佛是一面面幸福的旗帜在招摇。

豆娘看着这些可爱的芸豆心里十分甜蜜，她心爱的女儿豆豆也在一天天长高。到了初夏，豆娘经常摘下青嫩的豆荚回去，切成细丝，佐以新鲜花椒、新鲜海椒，放进菜籽油里爆炒，清香扑鼻；到了仲夏，豆角逐渐饱满，豆娘就摘下豆子，剔去茎须，放到沸水中煮熟，起锅，再佐以郫县豆瓣、海椒，倒回铁锅里烩出，软糯可口；到了秋天，豆粒长得浑圆浑圆的，豆荚渐渐变薄，芸豆已经成熟，豆娘就将白白的豆子做成芸豆糕。

豆豆是个乖巧的女孩，特别喜欢吃豆子，长得十分精灵。清秀的面庞，大大的眼睛，鹅蛋脸，双眼皮，高鼻梁，笑起来一对甜甜的酒窝分外明显。邻居说，豆豆模样这么俊俏，长大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小伙子喜欢。但是豆娘想起以前在县城扫街见到的城里人送小孩子读书的情景，她觉得青春易老，徒有外表不行。她认为，豆豆应该到城里念书，享受跟城里人一样优良的教学，成长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姑娘。

“娘，我爹在哪里？”豆豆五岁的时候，开始问豆娘。豆娘说：“你爹到远方打工去了。”豆豆睁开泪汪汪的眼睛，问豆娘：“远方在哪里？我想去远方。”豆娘心里掠过一丝酸楚，抚摸着豆豆的头，笑着说：“长大了你就知道远方在哪里了，那是一个要走好久好久的地方。”

豆豆七岁了，村里的小学校舍太破落，豆娘毅然决定将豆豆送进县城最好的城关小学念书。农村的孩子要跨入这所学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豆娘提上六只自家腌制的鸭子，三十斤颗粒大而饱满的芸豆找到城关小学校长，校长坚辞不收，一幅两袖清风的样子。

豆娘急了，当着校长夫人李太太的面给校长下跪：“豆豆是我捡来的女儿。如果没有我，也许她早就冻死在街头了。就看在她是孤儿的面上，求求您给她办理一个入学手续吧。”

在一旁刺绣的校长夫人李太太“哎哟”了一声，不小心戳破了手指，十分同情地问：“你就是七年前在顺城路打扫大街的那个大姐？”

豆娘点点头：“您还记得我？这七年来我苍老了很多，许多以前一起扫街的人都不记得我了。”

李太太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愁怨：“我记得你的，你是最热心的大姐，每逢有人问路，你总会热心地为他们指路，看到横穿马路的人，你也会善意提醒他们小心些。”

豆娘点点头：“谢谢您，我们扫街的人干的活是最脏最累，从来没有人会正眼相看。谢谢您这么多年来还记得我。”

校长夫人起身倒了一杯热水，轻轻放到豆娘面前，叹了一口气对校长说：“这位大姐将孩子抚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你帮她想想办法吧。”

就这样，豆豆进了城关小学。豆豆学习劲头十足，仿佛是旺盛的豆苗，每学期成绩都处于班上前列。李太太经常去叫豆豆到家里吃饭，还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给她买漂亮的文具，有时还给她一些零花钱，让她给豆娘捎点东西回家。豆豆觉得李太太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李太太也十分爽快，说：“以后就叫我干妈吧。”

逐渐地，豆豆吃惯了城里的饭菜，开始有些挑剔乡下的饭菜。回到乡下，再也不喜欢吃豆娘做的炝炒豆荚或芸豆羹、芸豆包了。豆娘叹了一口气：“豆豆啊，吃点吧。豆子会带给你好运的。”

一晃豆豆成长到十八岁，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姑娘。可是豆娘积劳成疾，去医院看病时，查出是癌症，豆娘平静地告诉医生不住院，自己死也要死在家里。更真实的原因是，豆娘哪有钱去住院看病呢？

秋天到了，地里满是饱绽的芸豆角，豆娘强忍着剧痛将地里的豆角全部收回家中。剧痛时时折磨着豆娘，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枯槁。豆娘想，必须告诉豆豆那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豆娘昏睡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豆豆，你是以前我打扫大街时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那时正是寒冬，再晚一点，你也许就冻死在街头了。当时你身上只有一张写着你生庚年月的纸条，好像你身上有钱，但是不知怎么遗失了。”

豆娘说：“当初娘身上也没有钱，正在琢磨如何给你买奶粉，这时一辆卡车经过我的面前，撒下一串白花花的豆子，足足200米的街面上全是豆子。一袋豆子漏完了，汽车也没有停下来。我于是拿起扫帚，将豆子扫起来，足足有200斤，我留了20斤做种子，将其余的豆子卖了，给你买了奶粉。由于在城里当清洁工很辛苦，在城里过完春节，我就带着你回到乡下，打算种豆子度日。我觉得豆子是上天赐给你的幸运礼物，豆子会给你带来好运。”

就这样，豆娘带着豆豆回到了乡下，除了在秋季播种小麦之外。每年开了春，豆娘就开始种植豆子。说也奇怪，无论年成好坏，这些豆子都长势喜人，每年收成3000多斤，加上其他农作物收成，足够维持母女俩的生活。

豆豆将小脸贴在豆娘的面颊上说：“娘，我不需要再寻找我的亲娘，你就是我最亲的娘。”

豆娘说：“不，孩子，你还小，你也许会找到你的亲娘。”

豆娘轻轻闭上眼。她感觉自己静悄悄地走在鲜花盛开的田野上。那是芸豆花，大片大片的，可是这些芸豆花没有一片叶子，宛若天上的云霞一般。豆娘想，这些芸豆的叶子哪儿去了呢？豆娘心里挂欠着什么。这些豆子伴随了豆娘一生，豆娘要再抚摸一下心爱的芸豆花。

这时，李太太牵着豆豆的手出现在她的面前：“豆娘，您放心去吧。我就是豆豆的亲娘，这么多年来，谢谢您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我就是豆豆的亲娘，您没有发现豆豆和我长得很像吗？”

豆娘好生奇怪，看看豆豆又看看李太太，天哪！两个人长得真的很相像呢。豆娘觉得太不可思议，这也是命运之神托梦给她的吧。豆娘苏醒过来，刚才梦中李太太说的话却一直清晰地印在她的头脑中。

豆娘睁开眼睛，看到李太太正坐在自己的床边。原来，李太太听闻豆娘生命垂危，急急忙忙从县城赶来看望她。豆娘叫豆豆去地里找点白菜回来支开了她。豆娘示意李太太挨近一些，小声问道：“李太太，我的来日无多了。请实话告诉我，豆豆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太太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告诉豆娘，豆豆的亲娘就是眼前这个女人：“那就是你认了？”

李太太紧紧搂着豆娘，呜咽起来：“谢谢您含辛茹苦将豆豆养大成人。豆豆是我和前男友生的女儿，当初我们在城里都没有着落，所以只好忍痛把豆豆放到了大街上。但是后来，我们分手了，再后来遇到我的先生，当时他还在乡下教书。那天看到你们母女俩，我立刻认出了你就是七年前打扫大街的大姐，同时也认出了豆豆。”

李太太接着说：“这么多年，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你们母女俩受苦，但是又不敢告诉现在的先生，我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每次看到你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样子，我都十分难受，有一种巨大的罪恶感。每天我都默默对着观音的像祈祷，请求上天饶恕我。”

豆娘轻轻地笑起来，缓缓地说道：“也不能怪你。是你们短暂的缘分成就了我和豆豆前世注定的亲缘。我也曾经有一个家，但是由于我没有生育能力，担心拖累了丈夫，就和他离婚了。丈夫背上行囊到远方打工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捡到豆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感谢豆豆陪伴我度过了幸福的余生。为了豆豆的幸福，我决心要供她念完大学，但是目前看来是不行了。”

豆豆此时一直站在门口，听着她们说话。豆豆明白了，眼前的这两个女人，谁是亲娘，谁不是亲娘，但是从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方面来说，亲娘不如养娘，而不是亲娘的养娘却胜过亲娘。豆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任乡野的风吹拂着她的发梢。

豆豆端起一碗温热的豆羹，用勺子舀起来送到豆娘嘴边：“娘，喝点豆羹吧。女儿最喜欢吃您做的饭了。”豆娘非常吃力地抿了一小口，像影子一样笑起来，脸上的层层皱纹微微动了动，那些皱纹仿佛是豆田的沟壑。

豆娘静悄悄地走在鲜花盛开的田野上。那是芸豆花，大片大片的，可是这些芸豆花没有一片叶子，宛若天上的云霞一般。豆娘想，这些芸豆的叶子哪儿去了呢？豆娘感觉胸脯里通畅了很多。看着这些伴随了她一生的豆子，豆娘心里充满着无限的甜蜜，弯下腰抚摸着心爱的芸豆花。突然一道金光从天宇中照射下来，豆娘感觉十分舒畅，轻轻一迈步，踏上灿若云霞的芸豆花，向另一个世界飞去，身轻如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