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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里开出一朵花——路也其人其诗

2011-08-15佘小杰

中国诗歌 2011年7期
关键词:江南诗人

□佘小杰

我喜欢路也的诗,并非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当然她确实是我的好友,不过,我喜欢读她的诗,是因为她的诗能够打动我。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每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一样,我们的心早已不像青年时代那样柔软、鲜嫩,外力轻轻一碰,就能挤出水来,变成我们所说的眼泪。我们的心早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等闲不容穿透。而路也的诗,总是能够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击中你,穿透你的内心,直达你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最永恒,最让人悲伤的东西有两样,那就是,死与爱。看看下面这首诗,《二十七年以后》,这是三十岁的路也写给她二十七年前去世的姥姥的一首挽歌。下面这一段每次都会让我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姥姥,秋天的阳光多么慈祥

清漆一样涂在我快要三十岁的身上

一切将腐朽,如这西风里大片大片的衰草

对于未来,没有永远的防腐或保鲜

我们该怎样互相思念

隔着比钢筋混凝土还坚硬的时间

以及比时间更坚硬的遗忘?

在这一段句子里,西风与大片大片的衰草,这些意象是多么的令人伤悲,然而,比伤悲更沉重的,是遗忘,以及对这种遗忘的恐惧。再沉重的伤悲也会磨穿于最坚硬的时间,这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这首诗使我想到亲人与离别,死与生,以及思念与遗忘。当我们活着,我们相爱。然而死亡的大手终会把我们分开。隔着生与死,隔着比钢筋混凝土还要坚硬的时间,我们是彼此思念,还是终将会彼此遗忘?

毫无疑问,“死亡”是这首诗最关键的意象。诗人一次又一次地用明喻暗喻的方式来描写它。如下面的这一段:“姥姥,你在二十七年前/将生命的债务连本带息地还清/在寒冷的年关彻底结账。”

诗人简单的几句,就让我们似乎嗅到了死亡那冰冷的气息。诗人不止一次地给“死亡”下了定义。还有另一处:“姥姥,如果我要给你写信/该往哪里寄呢,死就是/一个人把自己在这世上的地址丢失了吧?”这个比喻,是如此的精巧恰巧而又令人悲伤。

死亡是悲伤的,然而悲伤中混合着温暖的思念:“我把这满山秋色看成你的魂灵,此刻在偏西的阳光里听到你在喊我的小名。”同样写死亡的还有她写给她去世的姥爷的一组诗《你是我的亲人》。最打动我的是其中的《盖棺》中的一段:

马上就要盖上了

我要不要跑上前去

看你最后一眼

岁月太漫长

我害怕忘了你的模样

死亡不仅仅是地球“张开口把你吞进/埋入公元前的黑暗里”,死亡还是“身在故乡却如同异乡/那是另一个共和国另一个自治区”,而“通向你那里的凄迷路径/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无法找到”。当亲人去世,在诗人眼里,“整整一个北井村/都是你留下来的/遗物”。诗人这一组写给逝去亲人的诗作,把“死与爱”这一主题,表达得如此深刻而又独特。不论是死亡还是对亲人的爱,诗人深深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本质。在诗人笔下,死亡是人生必然的终点,这是天下最高的法律,“今生到达的任何地点/都不过是通向那个终点的驿站。”所以,生命不能不是令人忧伤的:“光阴迅猛,如同车轮吞噬道路/为什么为什么我走过大街和人群/在任何一块玻璃亮晶晶的映照里/看到的总是童年?”

《江心洲》这一组爱情诗,在我眼里,不仅仅是一个北方女子爱上了一个南方男子,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诗人爱上了南方,那存在于诗歌与古代的杏花烟雨江南,浪漫轻灵的文采风流的江南。应该说,在每一个中国文化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浪漫与诗意的江南。这里的“江南”,绝不仅仅是地域意义上的,而是从唐宋以至明清以来,文人骚客们一脉相传的那个古诗词里的江南。它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的和审美的传统和意象。显然,路也是深深地爱着这个江南的。在她的《江心洲》组诗里,诗人是如此的迷恋一切江南的意象,她喜欢江南的油菜花,她们刚刚到了懂事的年龄,就在一个劲地说:爱情,爱情。她还喜欢江南的水杉,喜欢他们的“愁肠和多情的身子骨,还有像烟一样轻灵薄透的神情”。在她笔下,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这些属于江南的植物,“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诗人想象着自己临水而居,“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我们在雕花木窗下/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在棋盘上谈论人生/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在诗人笔下,有杏花烟雨、轻灵薄透的江南,如《在临安》:“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如《鸡鸣寺》:“我想登上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第一/看看楼台和烟雨”。同时,诗人笔下更有一个被历史文化和古典诗词浸透、到处是名胜古迹的文化记忆的江南。我们看诗人笔下的扬州:“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就有勇气下扬州”,这不是古代,这是诗人和她的爱人的,“我和你的扬州”。然而在这个被诗歌浸润过的古城,诗人无法不发思古之幽情:“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诗人笔下自然也少不了六朝金粉的石头城。看这首《古城墙》:“这一块块缝里长了荒草的青砖,这砖上的繁体汉字/这汉字笔画中青苔的洇漫/啊,这600年前留下来的四十华里的屏风和折扇”。更让诗人向往的,是《凤凰台》: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我还相信,台下那些茂盛的荒草和灌木中

一定掩着一个大诗人的灵魂

当江风吹过,那些草木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文学史一下子翻到唐朝

这首诗是诗人向她热爱的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致敬之作。全诗有四段,每一段都分别以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中的两句开头。这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李白这首诗,本身就是登临怀古。李白登临凤凰台,看到的已经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令人思之悠悠。而千载之后的诗人路也,虽然只能看到“今人建的凤凰台”,但是,诗人却依然能感受到千年之前的大诗人的灵魂,文学史仿佛一下子翻到唐朝。诗人的灵魂,在那一刹那,与千年之前的诗人相通。

另外,我觉得,诗人在这组诗里所表达的欣喜,有点像是与心爱的人一起私奔。离开熟悉的环境,脱掉一切的束缚,来到了一个自由新天地。又像小孩子逃学,又像与情人私奔。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惊喜的,浪漫的。诗人笔下时常描写这种身为异乡人,在他乡流浪的感觉。当诗人走在江心洲上,“突然感到了寂寞/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油菜花》)以及“想到聚少离多,总要跨过一条大江来相见/是的,我是那风雨中的异乡人/你就是我的长安”(《凤凰台》)。两只南方的蝴蝶,在诗人眼里,也有了“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诗人甚至相信她们能唱出昆曲。而在《渡船》这首诗中,诗人集中地表达了那种逃离的兴奋、紧张和激动:

甲板上浓重的汽油味和生铁味使人兴奋

江水用缓慢的流动祝福

两个逃亡的人

以最大马力承载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残存的青春

两个人要一起“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重新开始”。在两个相爱的人的眼里,就连轮船在江中航行的轨迹,也像是一种爱的语言:“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在水面上渐渐留下了一行字迹:我爱你”。

最后想说的是,路也笔下的江南,与古人相比,我相信有一点是颇具诗人的个人特色的,那就是对美食的热爱。古人笔下的江南,也许是“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然而路也笔下的江南,更富有人间烟火气息。这当然得之于诗人对“吃”的热爱。看看《农家菜馆》:“菊叶蛋汤、清炒芦蒿、马齿苋烧肉/江虾炒韭菜、凉拌马兰头/读一张菜单像是在读田野的家谱”,而结尾的那句:“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就当免费上来的一盘果酱吧”,恐怕会让古代的诗人们觉得像恶作剧吧?贪吃而淘气的路也,让菜谱在诗中不断出现:“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忆扬州》),“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是的,看了这些诗句,我简直愿意为了这些美食,专门去一趟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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