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漂流记》的意图探索
2011-08-15陈协霞
张 缨 陈协霞
《鲁滨逊漂流记》自18世纪问世以来,一直都是众多学者研究的热点。围绕着鲁滨逊这位传奇英雄,国内学者呈现出多种解读角度。从早前将其视作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时代精神的文本解读,①到现在从文化和意识形态进行的多方位思考,②每一种解读都增添了鲁滨逊角色内涵的丰富。在新近出版的《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一书中(Richetti 29),作者认为,这部小说同时有多层含义,这些含义又很不相同,给读者留下了许多难解的问题。这是一本心灵的自传,是旅行者的叙述,独立奋斗者的乌托邦,政治和经济的寓言。这一切在现实主义的表层下融为一体,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多种解释可能的文本。
我们知道作者笛福具有清教背景,因此并不奇怪其作品的宗教烙印。在这部小说中几乎每次重大情节的出现,都离不开“上帝”的参与。据不完全统计,与悔改相关的词汇在全书出现了十几次,上帝一词的频率更高,接近160次。集多重身份为一身的鲁滨逊,作为荒岛的开拓者和心灵的求索者,困境时的自助者和险境时的救助者,诸多不同的身份矛盾而和谐地统一在他身上。随着他自身角色的变换,鲁滨逊与他人的关系,也在与潜在文本圣经的参照中以隐喻形式表现出来,而这个隐喻过程充满了宗教的神秘色彩和象征意义,揭秘这个关系的过程在一定程度就是靠近笛福创作意图的过程。
一、原罪与悔罪的意识
罪与罚是众多英美文学作品中的母题。李晓卫在《多元文化视野中的鲁滨逊形象》一文中认为鲁滨逊的性格发展过程“包含着一个具有宗教意义的隐形结构:犯罪—惩罚—赎罪——得救。鲁滨逊从离家去航海冒险到最后从荒岛上归来的整个过程,似乎就是基督教中宣扬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从失乐园到复乐园全部经历的演绎。”③为了阐明向上帝悔罪的主题,笛福在小说开始不久即引用了约拿的故事:“你这次尝试出海,老天爷已经让你看到你的前景了,你若再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我们这次大难临头,也许正是你带给我们的,就像约拿在他的船上一样”(笛福7)。而圣经中的约拿,正是不肯顺服上帝让他去尼尼微的呼召,而被大鱼吞入腹中,在鱼腹中过了三天暗无天日的生活。当他向上帝悔改之后,上帝吩咐大鱼将他吐在岸上。小说的尾部与上文遥相呼应:“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正是因为我不满足于自己的生活环境,无论如何不肯听从父亲的忠告——我认为,我有悖父训,实为我的‘原罪’,再加上我后来又不断地犯同样的错误,才使自己落入今天这孤寂悲惨的境地”(笛福106)。鲁滨逊在违背父旨流落荒岛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常常陷入对以往经历的懊悔之中,后悔自己没有听从父言。而回归上帝,则划出了他生命的新旧界线。
鲁宾逊在荒岛上的首次悔改与他“患病”的“被罚”密切相关:“我生病的第二天和第三天,自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在良心的谴责下浑身发热的我,不由得祈祷起来。然而,这种祈祷,既无良好的愿望,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恐惧和痛苦重压下的呼喊。这时,我心烦意乱,深感自己罪孽深重……”(笛福51)由于疾病,他开始阅读拯救灵魂的药物——《圣经》。在圣经的光照下,他开始悔罪:“我兴奋地高喊:‘耶稣,你被上帝举为君王和救主,请赐给我悔改的心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祈祷,因为我这次祈祷与我自己的境遇联系了起来,向上帝捧出了我的真心。我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并接受我的忏悔”(笛福51)。他也更加深刻的理解了“拯救”的涵义:过去他所理解的拯救,就是把他从目前的困境中拯救出来,而现在,他深深感到,真正的拯救,是救他的灵魂脱离罪恶。与灵魂获救相比,肉体的获救实在无足轻重。刘恋在《另类生存与“根”的疑惑》一文中写道:“我们不难得出鲁滨逊的罪恶感与《圣经》当中对于人类原罪的描述是极其相似的。‘被罚’的鲁滨逊在荒岛上重建文明秩序的同时,正是依靠着《圣经》不断消除内心的罪恶感,而上帝则成为他精神溯求的源泉。”④
二、人性对神性的归依
鲁滨逊的悔改意识,具有强烈的挣扎特点,面对心灵向善的呼召,有时他选择逃避,以此来对抗良心的谴责:“我发现,虽然有时我也会想起那些忏悔与反省,但我却竭力想摆脱它们,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因此,我和水手们一起喝酒胡闹。就这样很快,我就控制了自己的冲动,并将它强压下去。几天之后我便战胜了自己,不再受良心的谴责”(笛福4)。他极力劝说自己,却在属世的情欲和心灵的约束之间来回摇摆。然而,就在心灵的挣扎与冲突中,鲁宾逊却犹如破茧的蝴蝶,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和释放:“我当前生活依然很艰苦,但精神却很好。由于读圣经作祈祷,我内心得到了宽慰,思想也变得纯洁了。同时健康和体力也得到恢复,我振作起精神,恢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笛福52)。通过追念上帝赐给他的种种恩惠,他深感如果没有上帝的恩典,他可能会更加孤苦伶仃无以为生。通过读圣经,他在孤单的生活中得到了快乐和满足:“我知道尽管目前的生活很孤单,但即使生活在人群中也并不比现在幸福。上帝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每时每刻都在与我的灵魂交流”(笛福63)。此时的鲁宾逊终于从心灵的各样冲突里,经过自我否定的窄径,形成了一个从“自我”到“弃我”的过程。
笛福将鲁宾逊作为一个人类的标本,将荒岛作为一个特别的语境,使得自我认知的结果,获得了心灵内核的阐释。鲁宾逊初上岛时,立了一个大十字架,而十字架恰恰具有死而后生之意。主人公的名字Crusoe字面意义即为“十字架”⑤。通过发掘贯通在小说中的信仰的内在线索,我们发现正是上帝在鲁滨逊生命中的参与,使他成就了一部荒岛上的心灵炼净史。
就鲁滨逊本人而言,因着心灵的被改变,他从一个“罪人”变成了“义人”,从荒岛的“落难者”变成了“得胜者”,从“被救者”变成了“施救者”,荒岛的经历虽然是个体的,也是人类面对生命意义的共有,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当他向上帝忏悔的时候,是在向一个绝对权威的“他者”求助,意味着他心灵的转向,隐含着鲁宾逊个人成长史中的文化转型,标志着他在荒岛上作为自然人向社会人过渡的巨大转变。
三、人物关系的隐喻
小说的背景和主人公,常常成为一部小说的思考基础和关注焦点。而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更被视作构成作品情节最重要的环节。从外在的向度推进到心灵的向度,我们发现在“蒙难”故事之后更深的意义。在面对死亡时,作者在与上帝的角力中思考人之存在的根本意义,人的地位和价值存在于人与自性,人与人的本真关系。
鲁滨逊与书中主要角色关系,具有冲突与包容、训诫与悖逆、坦诚与疑惑等相对又相容的特点,人性的挣扎与神性的彰显交织在其中。让我们能够感受到这些关系的建立基础,远远超出了亲情和友情的概念。一切原本存在于情感范畴的冲突,最后都在更大的灵性空间内得到化解。而这一切,并非主人公刻意所为,而是因着自身心灵的变化而自然产生的结果。
1.父亲与鲁滨逊的关系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读到主人公的父亲对其一味冒险行为的劝教,也可以读到不听父言所招致不良后果之后主人公的忏悔。当我们对这个小说文本细读的过程中,却发现父亲与鲁滨逊的关系——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与圣经中上帝与人的关系非常相像。
小说一开始,主人公的父亲竭力阻止他去航海,但鲁滨逊不从父命。父亲很伤心,认为鲁滨逊把自己从最幸福的人变成最不幸的人。而违背父亲也常常在下文中被鲁滨逊看作是灾难的根源:“每当我们的船跌入旋涡时,我就想我们定会葬身海底。我惊恐至极,并发誓,只要上帝留我一命,我立刻回到父亲身边放弃航海。我一定听父亲的话,再也不自找麻烦”(笛福3)。在小说中作者还引用一位老人的话这样写道:“事后他又认真地与我谈了一番,劝我回到父亲身边,不要违背天意。‘年轻人’,他说,‘相信我的话,你若不回家,不论你走到哪里,你都要受苦受难。到那时,你父亲的话就会在你身上应验了’”(笛福6)。从上述的文字中,我们发现“上帝”、“天意”与“父亲”这些词往往是连在一起的。对父亲的承诺实际上也是对上帝的承诺。回到父亲的身边实际上就是顺应“天意”。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部小说浪子回归的意图,作者笛福这样写道:“当时,如果我还有头脑,就应回到赫尔,回到家里。那样我一定会非常幸福。我父亲也会像耶稣讲道中所说的那个寓言中的父亲一样,杀肥羊迎接我这回头的浪子”(笛福6)。“浪子回头”的故事记载在圣经路加福音第15章,一个儿子从父亲那里得着家业之后,就去了远方,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资财。然而,当他悔悟过来,回到家中,父亲却热情地拥抱了他,并为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预备了最好的宴席。这则寓言里的父亲,传统的解经家都认为代表着上帝。对不听父言的懊悔和在上帝面前的悔罪,常常在书中交替出现,又常常互为因果:因为不听父言所以得罪上帝,因为远离上帝,所以违背父亲。“我想起了父母的忠告,父亲的眼泪,母亲的祈求,我突然间良心发现,谴责起自己来:我应该听别人的忠告,坚守对上帝和父亲的天职”(笛福3)。“对上帝和父亲的天职”让我们可以清楚的知道在主人公的心中,上帝和父亲其实具有同样的意义。当他不停地向父亲表示悔意时,实际上是在向上帝表达忏悔之心。
2.鲁滨逊与星期五的关系
鲁滨逊与星期五的关系是这本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关系,常常被定义为“主仆”关系,经常被引用的例证就是星期五称鲁滨逊为“主人”。但是当我们细读文本,将书中有关两人的关系进行综观,不得不认为鲁滨逊与星期五之间的主仆关系,实在非同寻常,鲁滨逊对星期五有救命之恩,施教之惠,关怀之德。除主仆关系之外,鲁滨逊既是星期五的师长和知心好友。而这一切,实际上也同样隐喻了圣经中基督与基督徒的关系。
熟悉圣经的人都知道,耶稣上十字架的那天正是星期五,就是在这一天,按照圣经的记载,耶稣舍去自己的性命,为众人的罪死在十字架上。也就是在这一天,鲁滨逊冒着生命危险,将星期五从食人族的刀下救了出来。我们有理由认为,星期五也可以被看作一个救赎的隐喻。鲁滨逊和星期五的关系,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进而成为主仆关系,正如圣经所表明的,耶稣所救赎的,就归入他的名下。而星期五对鲁滨逊,也恰恰表现出一个被救赎者对主人的应有态度:“他对我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忠诚。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后来,他的许多表现都证实了这一点,并使我对此毫不怀疑”(笛福118-119)。但是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我们发现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主仆,乃是高过主仆。
鲁滨逊救了星期五之后,就开始在灵性及各样的知识上开启他。从文中我们得知,鲁滨逊教导星期五,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资格来“开化”对方,也非“好为人师”,从原文中也看不出他肩负着将星期五“殖民”的民族重任,他所做的一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出自上帝的启示:“每当我想到,在这孤寂的生活中,我不但自己靠近了上帝,靠近了造物主,而且还受到了上帝的启示,去挽救一个可怜野人的生命与灵魂……每当想到这里,我的灵魂深处便充满快乐和幸福,这是一种真正的快乐,是用心感受到的欢愉”(笛福128)。从这些言词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鲁滨逊此时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在于他将星期五带到了上帝的面前,这个收获是如此巨大,如此意义非凡,以致他的思想和起初相比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他以为流落到荒岛是一场巨大灾难,而现在则认为“这实在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笛福128)。星期五的皈依上帝带给鲁宾逊的愉悦,让鲁宾逊以往遭受的一切苦难变得微不足道。当岛上的人越来越多,鲁滨逊与那些被他所救的人一同劳动:“我还想到应尽量多养些羊,以便供更多的人食用。为此,我将星期五和那西班牙人分为一组,我和星期五的父亲为一组,两组人员轮流出动进行捕猎……”(笛福152)。此时的鲁宾逊读来更像为朋友主事的管家。
文学的研究常常伴随着社会使命。鲁宾逊的荒岛经历不应被看作一个“个体事件”,他对罪的悔改不仅针对自身,也是人类命运的一个缩影。伊恩·怀特曾在《小说的兴起》一书中这样写道:“鲁滨逊·克鲁索长期辛苦得来的这些利益是一种约伯式的补偿,而在这种补偿后面我们则看到了造物主的手”(伊恩·怀特121)。伊恩·怀特在此看到的是上帝的手在补偿鲁滨逊,而不是鲁滨逊自己的手。但是,他将鲁滨逊的受苦和约伯的受苦等同起来,在笔者看来是不妥的。在圣经约伯记中,上帝称约伯是个义人,约伯的苦难实际上是在解释“义人为何受苦”这个问题。而鲁滨逊的受苦则是因为自己不肯顺服父亲,即不肯顺服上帝带来的结果。伴随着他对上帝的顺从,人性的挣扎逐渐臣服于神性的彰显中,使得人性与神性在一定程度达到了和谐统一。
注解【Notes】
①参见夏祖煃王佐良等:《英国文学名篇选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338。在这本书中,作者认为,笛福“歌颂了水手鲁滨逊的坚毅不拔,战天斗地的丈夫气概,这正与英国资产阶级的时代精神相契合。”
②常耀信教授在其所著《英国文学简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144-146)中认为,这本书是一个典型的清教徒故事。主人公在适应荒岛生活上最初的失败使他开始思考世界的起始和人性的问题。他为自己找到了上帝,在信仰的力量中,他在文化和道德两方面给荒岛建立了文学。王珏也在“经济个人主义的滥觞——丹尼尔·笛福小说人物的文化解读”(见李维屏主编:《英美文学研究论丛》第五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44页)一文中写道:“如果说,不愿固步自封的心理状态促使鲁滨逊放弃了原来富裕宁静的生活环境,但是从根本上让他焕发出无穷活力和创造力,激励他不断进取的精神动力则来自于清教中新的宗教意识。”
③参见李晓卫:“多元文化视野中的鲁滨逊形象”,《甘肃社会科学》2(2006):63。
④参见刘恋:“‘另类’生存与‘根’的疑惑——由《礼拜五》到《鲁滨逊漂流记》的往复阅读”,《中国比较文学》1(2003)66。
⑤彼得·休姆:“鲁宾逊·克鲁索与星期五”,陶家俊译,《文本·文论——英美文学名著重读》,张中载赵国新编(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163。
伊恩·怀特:《小说的兴起》,高原 董红均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
笛福:《鲁宾逊漂流记》,韩雪译。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6年。
John Richetti编:《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