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碑(选章)
2011-08-15徐俊国
徐俊国
自然碑
冒着被谩骂和质疑的危险,我要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条繁华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开辟出一块坟墓大小的空地,我要为濒临灭绝的华南虎、藏羚羊、大熊猫、白鳍豚、黑颈鹤……为僧海豹、夏威夷蜗牛、斯比克斯鹦鹉……以及在机器的侵略中殉难的亿万大地平民,立一块直耸云天、用花岗石和汉白玉雕砌的纪念碑。
我一个人搬运。
一个人刻碑。
一个人主持仪式。
一个人敬献花圈。
念悼词。肃立。致哀。
接受亿万手机用户发来的吊唁短信。
左眼流下黄河的呜咽,右眼流下尼罗河的悲痛,一切完毕,再深深鞠躬。掩面离去,一步三回头。
我跑步回到森林中的小木屋,连夜赶写一封比安第斯山还长的鸡毛信,信中要提到名不见经传的小草小花小虫子……为大地做过贡献的春风、阳光和雨露……一边哺育幼仔一边用血肉之躯堵住枪眼的母猿……
最后,整长衫,理乱发,在落款处按上血红的手印。趁现在还能走得动,披月色,出柴门,走遍世界上每一个有人的地方,含泪读给他们听,求他们承认错误、签字、按手印、下保证书……
守墓
有人用图纸打我,有人用一捆钱和乌鸦的笑收买我。
奶奶,我跪着不走。
推土机巨大的阴影淹没不了我的尊严。雨越下越大,我跪着不走。
奶奶,你勤勉一生,生于此又长眠于此。
你圆圆的屋顶上面,应该芳草萋萋,而不是钢筋水泥。
奶奶,鸡叫三遍了,他们还是不走。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破碎的嘴唇和屈辱的泪水,我怕我最终无法保护你。推土机突突突突轧过来了。
在我倒进你的怀抱之前,我要给每一株花草、每一声呜咽的秋风,盖上印章和热吻——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光阴,都属于奶奶。
泣血的布谷。不死的魂。
光
这些年我过够了人的日子,总喜欢在草丛中发呆,我羡慕那头牛已经很长时间了,后来我真的变成了它,认认真真地吃草,安安静静地散步。
我希望有人轻拍我的脊背,有个戴苇笠的人慈祥地走过来了。
我想下地犁田,他领我下地犁田。
我累了,他让我歇,吹笛子给我听。
我的蹄子脏了,他用泉水帮我洗净。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体内仍然残存着人的阴影。
我想让自己彻底明亮。
戴苇笠的人满眼泪水,领着我,四处寻找光。
风多么想哭
守着一大堆骨架和羽毛,一大堆被肢解的汉字和被剥离的符号,风多么想哭,却不知哭给谁听。
它从沙洲的这边吹到沙洲的那边,不知道昨天曾经发生过什么。
原来有一万只鹭鸶生活在芦苇之中,它们结伴散步,弯着脖子恋爱,在清水中照镜子。现在仅有九只鹭鸶散落在芦苇之中,就像蓝天之下触目惊心的补丁。
钢铁的脚印在增多。密集的车辙在重叠。
今天只剩下一只鹭鸶,在大面积的灰色中,这个干净的白点,瘸子一样蹦来跳去却找不到伴侣……
风多么想哭!
它一头扑进深深的芦苇,呜呜呜不肯出来……
一个人想找个地方结束自己
他站上桥头,仅仅看了一眼就缩回头来,那里河水腥臭,没有白莲。他怕弄脏自己,叹了口气,继续往西走,荒凉的小路如发霉的裤腰带勒紧他的呼吸。一路上四处张望,好不容易找到两棵树——
垂柳枝桠孱弱,承受不了一个人的体重和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木棉已经变黑,刚刚遭遇过一场大火。
他抱着两棵树抽泣了一会儿,开始倒退着往回走。几十年之后,终于来到了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
在成堆的煤渣、水泥疙瘩、玻璃和铁丝下面,他扒出一个小小的鸟窝:没有鸟蛋,也没有羽毛。只有细碎的骨头、挤扁的易拉罐、黏糊糊的橡胶面具和一些死去的时光。
一个打算自杀的人,忽然抱着脑袋蹲下来,任由虚无的鸟鸣从眼角怆然滑落……
秋夜
无法确知蟋蟀坐在哪堆草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像在锯断或敲碎些什么。
我认识蟋蟀,蟋蟀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但它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啊唱一定与我有关,要不,我为什么如此焦躁?如此不安?
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在夜色的混浊与苦涩里,我是一个耙地归来的人,脚上的泥块啊,比岁月重。
在乡下生活久了,有种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这么多年,天空忍受了那么多乌云、寒星和残月。一个不认命的人的轻轻的叹息算得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