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五则
2011-08-15陈东东
文/陈东东
一
旅行者去那个地方之前,或许已去了那个地方。他下决心到那儿去,由于他先已对那儿有所了然。他听说、阅读和想象了那个去处,前往则为了寻找和印证他的听说、阅读和想象。
如果我也是这么个旅行者,东京或许就让我失望了。而初到东京,它过于现代化的现实也的确让我有点儿失望。
字面上的“东京”,曾经常常被我的意识链接到诸如《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庆赏元宵之类的景象。鳌山结彩洞天和双龙衔照月下的灯会光影间,除了出没宋江、李逵这班煞风景人物,就尽是风流人物了,譬如钻地道过来见李师师的亡国艺术家道君皇帝。
当然,我知道,我漫步穿行瞎逛的这个东京,跟《水浒传》里的汴梁不相干。可是我想要辨识它多多少少仿佛汴梁的旧江户风貌。
对一个愿意先入为主地将日本的形象、景观和韵致归结到浮世绘画面或狂言能乐歌舞伎场合的旅行者,乘坐在高架轨道电车上所见的摩登摩天广厦和深渊街道及移行其中的甲壳虫汽车等等还不是东京。正陪我一起乘坐轨道电车的朋友,大概也觉得我们面对身历的现代化现实并不算东京,便鞠一躬说:“去神乐坂吧。”
这提议乐得我也想鞠一躬。
神乐坂我早有耳闻。不知怎么一转,我们就从高架轨道电车转进了都营地铁大江户线。从神乐坂町A1出口上来,它就成了我的眼见。
神乐坂古来繁华,这是我做学生时从夏目漱石小说《我是猫》的一条脚注里看来的。后来读黑泽明的自传,又把神乐坂神往了一回。这位拍过很多日本古装片的导演,说他小时候常去那儿的一家专放西洋影片的映画馆看电影,还常常由父亲领着去那儿的曲艺馆,回家前则会去吃一碗炸虾汤面……
我们到神乐坂那会儿,也快到可以吃一碗炸虾汤面当午饭的时辰了,但是在几条要让你回味旧江户情趣的平缓坡道上,并没有见到炸虾汤面馆。沿街的复古玩具店、二手书店和一两家咖啡店都显得太过精致风雅了,夏目漱石小说或黑泽明自传里的日常烟火气,更别说江户时代的市井氛围,在这里其实已无从体会。
还好,透过一家橱窗见到那种半径近十公分的超级大肉包。它冒出的蒸汽,混杂些旧江户真气否?式亭三马的《八犬传》里,该有吞咽这种大肉包的一二武士吧?我又想到了相扑高手和日本大胃王,他们跟这种大肉包的对应性,也算是一种旧江户遗风吗?
到神乐坂来的人喜欢往它的曲折巷弄里钻。这些巷弄的意趣,来自它们的狭窄和拼贴的石板路面。两边的房子总算是旧式的,我注意到一些小小的屋门和院门,用上些竹木草梗,做得颇有禅意。
我心说这是日本了。
一只黑猫精确地踏着正午的阴影线猫步缓行。
从明治到昭和初期,神乐坂都以花街名世。现在它还是艺伎的地盘。这地方聚集过将近一百家日本料理亭,暮色像猫一样慢慢蹭进这些料理亭的时候,艺伎们就开始以动人的技艺和仪态姿容取悦来客了。神乐坂夜里的魅力也许不如汴梁的元宵灯炫耀,但丝弦声声的晦暗和陪酒不陪衾的色情,可能更令人迷醉。
艺伎的数量跟现在神乐坂料理亭的数量一样,已经大减。我曾听说,艺伎对众人而言从来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如今则可能望之也难了。哪怕你在神乐坂的街头,也瞻见不到深居简出的艺伎身影,哪怕你这会儿就在她家门前。
我能做的是看看摊开在乐谱架上的艺伎门前漂亮的价目表。实在也看不明白,也许只是想借机多停留一会儿,侧耳听里面悄无声息的动静。
后来我看到墙上张贴的“花之会”海报,那是一年一度盛大的艺伎舞蹈活动。可是依行程,届时我却已离开日本了。
二
《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是日本古典两部原创意义上的开启之作,其作者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很有意思,竟是同期同代人物,且同为稀世才女和后宫女官。她们曾勾起我对文章起源及其性别(如果它有性别)的好奇,让我更愿意把写作的技艺确切无疑地目作一种女性技艺——既然,传说中的诗神和所有司文艺之神都是女神……这实在是日本提供给世界的诸多奇迹里一个最有意思的奇迹——还有哪一个种族的文学源头人物概为女性的呢?由此,我心想,要去定义日本文学乃至日本的特质,这个奇迹不能忽略。
这两部书,也成为我想去看看日本皇居的重要理由。尽管她们的写作和所演绎的宫中事迹,其实并不发生在眼下东京那片总是有旅行者朝它进发,总是有举小旗的导游小姐指挥官一般带领团队侵入其中的巨大阆苑里,但我还是想去找寻一下——光源氏为一封情信而徘徊不已的回廊或内大臣伊周捧着一个厚纸本穿过的庭院,也许会于某种光影间复现其中。
开放的只是皇居外苑,这是料想之中的事,但的确能让人一下子意趣索然。从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对面的入口进去,走在洒扫收拾得太干净整洁,崭新得过于划一的甬道里,我更是突然没了游兴。
是由于看见了站在岗位上的那个日本人而更觉无味的吧——他的穿着和神情,也太像中国大地上正欣欣向荣着的无数所谓高尚小区的看门保安了!很可能,是由于觉得这地方奇怪地缺乏细节(会有这种感觉本身就很奇怪),我才催促自己不作逗留,只是匆匆穿过这皇居外苑而去。
跟那些奔走在宽敞地带里到处留影拍照的游人不同,我比走马观花还要急切地在每个岔口和拐弯处明确无误的指示牌引导下快行,大概花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近东京警视厅的那个出口。行进间我看到了什么呢?大石头砌起的高台和宫墙,再就是松树和草地了。
草地显然被修理得并无半株杂草。松树的品种一律,年龄和姿态也都一律。除了松树,皇居外苑里似乎概无别的树木了。最让我看不过去的其实是那些石块,它们的大体积只透着森严,由它们构建起来的更为巨大的高台和宫墙,作为建筑,差不多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直到快要从有名的樱田门出去的时候,我才停了下来,有点儿疑惑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在穿行于皇居外苑的过程中产生出仿佛没来由的厌倦,说不定还有些厌恶呢?
也许,我的旅行手册不恰当地是《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我去皇居,不恰当地像是要去印证那两位后宫才女的讲述。而我却无法看透也许就在大石头背后上演的,很可能那些人物形象都似日本偶人般可爱的宫闱折子戏——它们明媚或晦暗的细节,几可美妙到丧失意义的程度。那么,要是我有所怨的话,会是针对那两个后宫才女的吗?设想起来,我所怨者只能跟她们一样,针对那些砌起围墙的阴沉的大石头。
走出皇居外苑,站到护城河上的桥头,我才意识到其实我走了一条跟一般游程相反的路线。喜滋滋的游客们拥进樱田门,他们会不会跟我取不同的向度而满意其所见呢?俯在桥栏上,我看着那些戏水的野鸭。在偶尔的几点小雨里野鸭们溅起了一片片近乎欢快的扑腾之声。要是这也算皇居的一部分,那么,皇居之行于我就并非全然的寡淡之行。
三
书店总能吸引我,这跟我出生于匮乏年代一定有大关联。
无书可读是我童年和少年创伤记忆的重要内容,也几乎成为我定义饥馑的重要事项。直到开始动笔写作的大学时期(那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了),我的苦恼依然是,花许多精力和时间却还是难觅传说已久渴念至极的那些好书……
当然事情有了巨变。二十年后,有一天,我站在景观强似博尔赫斯笔下巴别图书馆的某座超级书城,眩晕着对自己说:“要是当初能看到这么多书,我就绝对不选择写作。”
这么想的时候,恒河沙数般浩繁的书籍,像要从排满了仿但丁地狱篇结构,却远不止于九个圈层的大商厦货架上坍塌下来。
可是书店还是吸引我。我说的不是闹哄哄的图书超市,而是小书店,尤其旧书店。
走进宁静的小小店堂,站到隐约散布开往昔令人心醉神驰的秘密气息的一排排旧书前,大概便是我人生的完满吧——对此我并无多大把握,不过倾向于这么认为——至少,在旅途中,这种小书店,尤其旧书店,总会成就我虚幻的餍足。
这虚幻的餍足在东京便是神田神保町。它又被唤作古书街,集中着太多小门面的旧书店。
我选了个晴日往那儿转悠,看到一拨又一拨穿和服的女孩子从堆满旧书的一爿爿店门前欢快地经过。这景象跟东京的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
实际上只是这天我才头一回看到有人穿着和服在东京街上走,并且一下就看到了这么多。(过后才知这是个特殊日子,有学校举行什么仪式,要求女生们穿和服去参加。)
差不多被旧书填满的橱窗玻璃上,映着满街艳丽和服、切着脚迈小碎步的女孩子,这让本来就美好得有点儿虚幻的神田神保町更添了美好,因而显得更加虚幻了。
或许这虚幻是针对我的——我的意思是,古书街上的那么多日文旧书对我其实是不真实的,因为我不能阅读它们,它们于我并不算作书……
然而我似乎也能阅读它们:要是我把其中的日文汉字缀成想象的篇章,将它们改头换面成另外的书呢?但这样也就更多虚幻了。
真实的是那些书的标价。一千多日元的书,还几乎是新书,在古书街上花五十到一百日元就能买下了!据说在欧洲的旧书店里值几百万日元的成套精装书,在神田神保町只要几万日元便可到手。这种真实,不也是虚幻的证据吗?
一间最为逼仄的书店最吸引我。它仅容一个人侧身进去,腹背各对一堵书墙。店的深处才有一小块幽暗的空间,放着一张条桌,桌后是个俯首修补旧书的老头儿。这让我记起自己早先的一个梦,梦中坐在条桌后面的却是做梦人。
为了帮助自己从又添加了一层的虚幻中醒来,我找出几种小开本的芥川龙之介小说,做出要买下它们的样子。我知道我没法读日文小说,但小开本的精致和我对以往读过的中译芥川龙之介的喜爱,让我欲把它们当成旅行的纪念品。
我的旅行纪念品商店通常总是书店。好像旅行的目的地真的只是那些个书店。
不过我还是有点儿犹豫。我在这家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书店里犹豫的是,买几本不能读的书回去,是否也太像纪念品了?
幸好我及时发现了一本浮世绘画册——《江户的四季》,其中那些市井气十足的春宫颇能提神。翻开的书页间,歌川国贞在某个春日摹绘的穿着华贵和服、蹬掉木屐偃仰的美人形象,正被橱窗外走过的女孩子们的身影拂掠。然而,这却又使得我的感觉更像在虚幻里……
四
往高松冢的路上如梦
樱花树下时时遇见麋鹿
歇脚在一边翻看杂志克劳斯如是说
世界末日之际
我愿正在隐居
坐到法隆寺殿的黄昏瞌睡唯美之迷醉
又有铁铃铛叮叮
送来想象的斑鸠
走马观花一过
即是葬身之地
五
在如水会馆对谈,我提了一个以为自有答案,却想要从日本前辈诗人那里得到些印证的问题:“喊出‘脱亚入欧’口号全力现代化的日本,为什么反而能那么完好地留存、承继和发展民族传统?”大冈信先生的回答简捷却让人回味:“因为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并未改变。”他特别提到,日本人每天早晨还是要喝大酱汤。
在东京的每个早晨,我也总是会喝一碗大酱汤,仿佛从中品尝了日本的生活方式。宾馆旁边,众多摩天高楼间的水泥丘陵上有一座精美的小神庙,我到那儿去了不止一次。东京街头嵌着不少这样那样的小神庙,我想也许可以把它们比作嵌在日语句子里的汉字。我注意到有一处神庙,它侧面大楼的整堵高墙被巨幅图片贴成了曲径通幽的林间路。有人拜谒后朝它走去……当然,他拐了一下,没入了东京的超级繁华。可要是他不那么拐一下呢?他似乎一下子就能置身于空山。这种像是可以无碍地越过边界的情形,我也在日本前辈诗人那里见识到了。吉增刚造先生显然不会汉语,但在我们说话时他侧耳专注,从汉语中听到了他所理解的声音,譬如,他说,他听到了道元悟道诗里的声音……
旁通,这便是跟日本诗人在东京对谈时我的最大感想和感受。笔触、纸对笔力的反弹、不再握笔而改用键盘对书写的影响,这些话题真的是诗歌话题吗?但对这些细节的思索和探讨旁通了诗歌。在两种语言的对谈中,翻译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而对翻译的关注,也正旁通诗歌。翻译让人触及所谓语言和语言之间由翻译呈现的纯粹语言,诗人并没有以另一方式创造语言之外的纯粹语言吗?而这种纯粹语言使得人们能够跨语际地感受和感动于诗歌。野村喜和夫先生称吉增刚造先生写作的已非日语而是吉增语,这带给我许多想象。
在东京艺术大学上野校园音乐学部,佐佐木干郎先生的朗诵和他所指导的艺术团的诗唱诵,对我有很深的触动。在我看来,这种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跟嗓子、腔调、声音、身体、表情、乐器、景象、场面和其余诸多事物触类旁通的综合,是诗歌以诗歌自主的方式(而不是诗歌借道绘画或电影之类)对诗歌边界的跨越——它间接回答了“当今诗歌能做什么”这样的提问——我是说,它让我们旁通对当今诗歌的许多疑惑。
在上野校园音乐学部,我诵读了译成中文的井坂洋子女士的《两片嫩叶》。我理解而又并不理解这首来自女性身体经验最深处的诗——我不可能“体会”这首诗。男性的身体经验和女性的身体经验正可以比拟为两种不同的语言,比方说汉语和日语。透过翻译我能够大概知晓日本诗人的表述,但其表述背后的那个像似另一性别身体经验的出处,却是我怎么也不能感同身受的吧。它是个谜,迷人的谜。揭谜的方法,大概也只能是旁通,诸如每天早晨去喝大酱汤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