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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三余堂散记②

2011-08-15

青年文学 2011年22期
关键词:陆机理想国齐桓公

商 震

朋友手中有一白玉烟嘴,每每得意。前日给我发一短信:烟嘴破碎,玉还在。我复:为玉碎,值。

孔子说:君子如玉。

玉何物也?温润,坚强,宁折不弯,洁白,有微瑕。有如此特征者,亦可称之为君子。

君子身上未必有玉件。

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是玉质的诺言。梁祝化蝶,是对玉的向往。岳飞的天日昭昭、还我河山,是玉的生死观。

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是君子之言。可如今,玉已沦为奢华之物,标有明确的货币价格,足见当下君子少了,或被隐于世。

我见过一个小老板,颈上,腰上,腕上,指上,裤兜里,都是玉件,并一块一块拿出来明请教实炫耀地给大家看。我心里很苦,这种人戴的不是玉,是货币的数量。

因了陶渊明先生的《桃花源记》,去桃园县游览桃花源。究竟有没有桃花源,这个问题就像问有没有神仙和妖怪一样。说有者必有,说没有者必没有。

桃源县人乃至湖南人都一口咬定桃花源就在湖南省桃园县,我也希望有个桃花源。陶渊明先生设定了个理想国,我应该去看看甚至想我为什么不可以设定一个呢?理想国是生活的动力,能洗去纷乱和疲惫。人人都有个理想国,将何其幸甚。

理想国是一种不知有汉的慢生活。传说中的神仙过得都是慢生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种慢是宁静,而强大的力量都来自静穆。

我曾试想躲到一个地方,没有电视电脑电话,关掉手机,一包茶一把琴一本闲书地过几天宁静日子,但也只是想想,无法实现。不是我做不到,是我已被红尘染透。

走到桃园县的桃花源洞口,有几位抬滑竿的师傅在叫卖生意:“坐滑竿吧,30元到世外桃源。”我看着他们,笑了。30元就能去的桃花源,肯定不在世外。还有,理想国是不能用钱买的。

如果我把《左传》改名叫《左丘明中短篇小说集》,肯定会招致鞭笞与板砖。上学时,《古代文学史》言之凿凿:“中国的小说自唐代的《搜神记》始。”我辈只能信之诺诺。不信不背无学分矣。当然,彼时也无力不信。生疑是近些年的事。

史家确定我国小说从《搜神记》开始,大概基于小说是虚构的产物,由是,虚构与非虚构是小说与纪实的分野。近年,读了巴别尔的《骑兵军》及欧美的一些非虚构小说,恍然醒悟。我们那些伟大、正确的史学家看到的天,实在不大啊。我曾做过教师,在给学生讲小说时,也大声豪气地说,小说的情节是虚构的,细节是真实的。这不知害了多少人。这里向被我害过的学生们鞠躬道歉。

再说说《左传》吧,《左传》真的没有虚构吗?我存疑。

在讨论文学的力量时,我更相信非虚构。

魏晋时期多文人闲士,但有骨气的不多。名贯天下的曹植,不过是用八斗之才作了一首七步诗,救了自己一条小命,让诗歌的社会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当然,我绝不相信那首七步诗是现场即兴所作,他怕被“煎”的情绪已经酝酿好几年了。

我很欣赏晋代的陆机,他在面对死亡时的从容淡定,显示出了文人的风骨。司马颖要杀陆机,便写一纸密令给牵秀,牵秀率兵到了陆机营中,陆机知道是来杀他的:“秀兵至,机释戎服,着白帢,与秀相见,神色自若。”临死之前,先把军装脱了,换上文人的服饰。以一个文人的身份去死,这既是对司马氏的嘲讽,也给天下文人树立了榜样。

《晋书•陆机传》这样评价陆机换装:“白帢乃清简之物,陆机着白帢,是以明志,表明自己一身清正,一片冰心。”

曹丕不杀曹植,绝不是因为那首七步诗,有几个政治家会被一首诗感动?曹丕是觉得文人都是软骨头,成不了大事。

第二遍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时,就像洗澡一样,把身体上角落旮旯里的污垢找出来,搓掉,很是神清气爽。这样说,可能有些大不敬。

儒家文化对中华民族贡献之巨大毋庸置疑,被奉为经典实至名归。但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一定要警惕,儒家思想里的等级秩序、伦理道德等礼教,都是为了让人墨守成规,亦步亦趋,是在压制人的想象力。想象力受压,创造力必匮乏。

由是,我想到了我国的现当代小说。有的沦为政治工具,有的一心要成为社会伦理道德的评判准绳,有的只是轻浅地娱乐大众。近些年,又大有成为赚钱机器的趋势。我姑妄言:现当代中国的小说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贡献实在有限。当然,我也不能说,现当代小说家读《四书五经》读得没有了想象力。

相对地说,诗人的想象力很难受到限制(混在诗人队伍里的伪诗人除外),除了诗人先天的无羁性格外,真正的诗歌很少成为“载道”的工具。

《四书五经》一定要读,也一定要搓掉它的泥巴。

到某地出差,想起当地一老朋友多年未见也无音信,便问当地友人:“某某近来怎样啊?”友人说:“这哥们几年不出门,电话也很少接,什么活动也不参加。约他出来喝茶,晒太阳,他都不出来,说是在家写东西。”听罢,我就给这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半晌,他接了,我说:“我是商震,昨天来的,你要不要出来见一下。”他犹豫了一会:“我这些年也没写出啥好东西,有点羞于见人。这次我就不出去了,下次吧。”我接着说:“你小子天天闷在家里,连太阳都不晒,小心身上长蘑菇。”他笑了,身旁的友人也笑了。

几年不出门,几年不沾人间烟火气,能写出好东西吗?我怀疑。闷在家里写诗,可能会写出庄严的道德立场,不会写出鲜活的生活现场。诗歌离开鲜活,就只剩僵滞的文字了。

我很钦佩管仲这个人,但不喜欢。钦佩和喜欢本来就是两回事。

管仲用带钩的箭射杀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时,是那样的勇猛,坚定,正义。但管仲的射术不精,一箭射到小白的腰带上,小白没死并将自己的哥哥纠弄死,小白就成了齐国国王——齐桓公。

齐桓公有志向,要称霸,鲍叔牙就推荐他的发小哥们管仲。其实,齐桓公一直是想报一箭之仇的,但管仲跑到鲁国去了,现在鲍叔牙又要推荐管仲来辅佐他,他略一沉思就答应了。齐桓公是政治家,无论敌友,只要能为我称霸出力,都用。管仲开始还害怕,见小白的政治野心很大,就放心了,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帮。齐桓公称霸了,管仲也是第一功臣,功名利禄俱获。

我不明白的是,管仲的情感是怎么突然转变的。保公子纠与小白死拼,令我赞叹不已,可怎么一转脸就成了小白的铁杆。管仲是什么人呢?他过去对公子纠付出的情感可信吗?帮齐桓公建立霸业是不是也在完成自己的功名?结论只有一个,管仲是有文化的政治家。政治家和政治家合作,一定是交换。

三国时,人们骂吕布是三姓家奴,管仲不是三姓吗?公子纠,鲁国,齐桓公。

有个自比管仲的人,叫诸葛亮,但他对刘备忠贞不二。

一队作家到西南某地采风,谈起当地的一位曾被瞩目的作家,知情者说:“他现在入了某某教,而且入道很深,张口闭口全是传教布道。根本不看文学类的书,一个字也不写了。”大伙一阵唏嘘。接着,舒婷就给我们讲故事,说:“一群作家在开笔会,夏天嘛,天热,男士们就光着膀子。一个作家就对另一个作家说,我会发功,很是了得,你要不要试试?那人说,试试吧。自称会发功的人说,我去洗洗手,回来就给你发功。他去洗了洗手,在指尖上沾了些清凉油,在另一作家的背上点了几下,紧接着做发功状,高喊:凉——被发功的人一下子跳起来,你真会发功啊!我后背一下子就凉起来了。”

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

劝我戒烟的人很多,都是至爱亲朋。尤其是现在,公共场合不让抽烟,许多场合也都受限,我还真犹豫了。

50多岁了,说了多少错话,办了多少离谱的事,做了多少主观臆想的判断,真是无法统计。但有些错了的事对人生的发展脉络无大碍,有些事会让你一生耿耿纠结。闲时总结一下,觉得很多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只是当时没有控制好。于是,就给自己的后半生下警戒: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急着反应,不要在第一时间里下结论。事情来了,无论多急,先自己稳住,抽口烟,让自己淡定一些,从容一些。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在抽烟这样一个顿挫里发生了改变。

由是,窃以为有多年抽烟习惯的人可以不戒,烟在反应问题时的缓冲作用、解压作用,我是大受裨益的。这当然是我个人的经验。不会抽烟的朋友自有自己的解压方式,有道是,鸡鸭不撒尿,自己另有道。

去陕西安康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西安落地后要乘几个小时的大巴车。一上车,看到山东的路也正和车上的人笑论。我坐到路也的后排,路也回头说:“商震,你是白羊座的吧?”我反应了一下,说:“我是毛驴座。”大家轰笑。我知道路也在传星座之道,便喊:“路也,坐我这儿来。”路也过来后,大谈星座之科学,大有懂了星座便无事不晓之意。我义正辞严地反驳,受唯物主义教育几十年,不可能让她几句不被认可的理论轻易地消解。可她坚定,柔里带刚地坚定。我会信星座吗?我还真得问问自己。

人生似乎是有上天安排好的程序在运行,按部就班,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没按程序正常运行,一定是遇到了病毒,改变了方向。甚而断定,病毒也是上天安排的。

我理性地认为,天命论是不可靠的,既然上天安排好了一切,我们还有必要付出各种努力吗?我暗忖:也许上天的安排只是预设,而且预设了上中下几个结果,由后天的努力程度来决定你的结果。

按上天安排的程序运行时,如操作出色或出格,就会遇到病毒。就会有意料之外。

病毒,未必是要强力查杀的东西。河流遇到山或石,会改变流向,山或石就是病毒。

一次在一个露天会场开一个无聊的会,我就溜到最后面去抽烟,一会儿就聚拢来几个烟民。抽烟是打发无聊。这时一个烟民拿出手机说:“我这手机能算命,有抽签、测字,你们来来。”我们每个人都按程序做了一遍,大家觉得更无聊。何也,手机里这套算命的程序没设置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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