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辞3

文/格致

从萝卜堆里跳出来（2008年11月18日）

梦说——

我也爱买打折商品。那个价格上的今夕对比，让我感到实实在在地占到了便宜。我白天买打折商品，晚上睡着后仍然遇到了一家卖打折商品的小店。

那是个日用品店。我看见毛巾便宜，牙膏便宜，香皂、洗衣液、地板蜡……啥都贼便宜。我一件一件地拿，抱在怀里，最后是抱不住了。我的怀抱还是很有限的，还是无法帮助我把更多的东西据为己有。

我就抱着那些让我动心的便宜货回家了。家很近，很快就到了。到家后我还翻看那些东西，发现其中一条黄色的毛巾特别好。而这特别好的毛巾我只买了一条。我认识到买少了。我决定再买一条，于是又返回那家商店。

那是一家小超市，所有的商品都摆放在那里，顾客自己挑选。在一排货架最下面一层，我找到了那种黄毛巾。拽出来一看，比毛巾大许多；用手一摸，里面还有电阻丝。原来是电热毯，但价格却和毛巾一样。我临时决定买这个电热毯，让店员把电接通，电热毯热了，是合格产品。我又发现这个电热毯外面是黄色，里面却是褐色的。卷起来后，得找个什么东西捆上。我提出让店员找一条毛巾来捆电热毯，店员却找来了一条绳子。

抱着捆好的电热毯出来，是这家超市的外间。外间宽大、敞亮，没有任何商品和陈设，只是在东面的墙上，从下到上整齐地码放着大萝卜。萝卜一排排将这个墙都遮住了。那些萝卜就是北方出产的圆形大萝卜——粉红色，根部色浅，接近白色；头部色深，越过粉色，到达了紫色。萝卜们每个都很大。长得很充分，里面的水分也很充分，吃起来应该是又甜又脆的。

我问店主人，这萝卜是做美容用的吧？店主说，是的。这时我才明白，这个店里间卖日用品，外间是美容院。而且就是我做美容的那家店，我认识老板，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徐殊。徐殊匆匆回答完我的提问，就忙别的去了。她太忙了，一个人要照顾两个店，没有时间多说一句话。这样，在那个有那么多萝卜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或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停留。

我面对着那面萝卜墙，很吃惊，萝卜的形状决定了这样垒起来的难度。这个萝卜墙还是应该多看几眼的。房间里很安静、明亮，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这时，我看见从萝卜的下层，两个萝卜的空隙处，挣扎着跳出一只青蛙来！这只青蛙，不是水稻田里的那种蛙。它长得像萝卜。它的头上顶着一簇绿色的萝卜缨子，身上是鲜艳的粉红色。除了头顶，身上的其他地方也长着绿叶。它的体形是蛙的样子，但颜色是萝卜的颜色。你想想，一只粉红色的蛙，头上、身上长着萝卜翠绿的大叶子，这只蛙该有多么的好看！多么的惊人！它从萝卜堆里跳出来，用跳跃拉开了与萝卜的距离，却又用颜色和装饰物把自己与身后的那些萝卜联系了起来。我的惊奇还没有落潮，又一只类似的蛙从萝卜堆里跳了出来，然后又是一只……不停地有蛙从萝卜里跳出来，只是后来的越来越小，只有第一个大而惊人。那第一个跳出来的蛙，应该是这些蛙的领导。它不仅领导那些蛙，也领导那些萝卜。

我说——

很长时间，我不明白这个梦的隐意。这确是个令人惊奇的梦，在我的做梦史上也是少见的。梦是清醒状态下的人所无法构思的，梦在人的想象力之上很远的地方。

这个梦，用了很大篇幅叙述我的一个日常行为。我可不可以日常呢？当然可以。但是，我的这个日常行为已经严重得过了。比如我用了大量时间挑选打折商品，回到家觉得还不够，又折返回去再买。这说明我的整个思维都陷在这个日常里，陷得很深。在买电热毯的时候，竟然要求店员用毛巾来捆扎。我的意思是，毛巾用来捆扎，那么毛巾就不是商品，而是包装材料，这样我就不用付毛巾的钱。总之我想更多地占便宜。我这么做这么想，是需要时间需要用脑的。如果大脑用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过多，那么就挤占了其他的思考。那个日用品店，我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有多长？我仔细检查那个电热毯，接通电源、查看颜色等等，这些事情都在消耗我的生命。而我一定认为我的生命是宝贵的，是不肯过多消耗在类似买打折毛巾这种事情上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在这个日常行为里停留的时间太多了，也就是我把自己消耗得太多了。还有那种要占小便宜的细节，都是提示我在琐碎的世俗中已经沉沦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我已经沦为在生活的最低处搬运一截草梗的蚂蚁。

对于我在生活中的位置和行为，我一定是有了警惕，有了对自己的不满。如果浑然不觉、乐在其中，我就做不出这个梦来。尤其不能从那个日用品店走出来，就算走出来也会直接回家，不会来到这个店的外间，来到外间也不会停留，就不会与那面萝卜墙迎面撞上了。

从日用品店走出来，来到一个没有商品的房间，这是梦的重要安排。这个动作，是个重大的隐喻。当然，萝卜墙更是个隐喻。

接下来的惊人一幕，很好地说明了梦安排我遇见萝卜墙的意义。我看见，从萝卜墙里跳出了一只青蛙！

这只青蛙如果和水稻田里的青蛙长得一样，惊人还是很惊人的，但是就少了对我的警示意义，就跟我没有关系。那么，那只从萝卜里跳出的青蛙是什么样子的呢？它是怎么同我建立联系的呢？首先，它是粉色的，是那些又甜又脆的萝卜的颜色。这样蛙就和那些萝卜建立了联系。这一环节梦使用了颜色。青蛙是无法直接和我建立联系的，它必须绕道和萝卜先联系上。身体是粉色，这还远远不够，这只在颜色上靠近了萝卜。萝卜还有一个重要的体貌特征——头上长着绿色的叶子。这只跳出来的粉色青蛙的头上没忘记也长着绿色的萝卜缨子。在它的两肋处，又各长出一片像叶子似的东西。现在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这只青蛙的样子了。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只青蛙，而是一个萝卜，可这又不是一个平凡的萝卜，而是一个会跳跃的萝卜，一个能从萝卜堆里跳出来的萝卜。它的跳跃使它有别于其他的萝卜，跳跃使它忽然获得了生命，有了力量，甚至有了思想。显然，它通过那些跳跃，而使自己从固有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它高于它的环境。它成精了。

这还没有完，令人惊奇的事在不断发生。变成青蛙的萝卜不是一个，接下来又有“萝卜”从萝卜堆中跳出来，不停地有这样的蛙从里面跳出来。不同的是，后来的蛙都没有第一个大。到这里，疑问已经是两个了。第一个：蛙是什么意思，或暗示、象征什么？第二个：为什么让我看见有相同的蛙不停地跳出来？我先把第二个疑问解开了：后来跳出来的那些小青蛙，都是第一个青蛙的重复。重复是记忆的好办法。像是一句不好记的话，多读几遍就记住了。因为，萝卜扮成青蛙从萝卜堆里跳出来，是上天告诉我的一句话。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的，只能演示。演示一遍我哪能看懂？于是就重复这个动作。

解开了第二个疑问，第一个也牵强地解开了：日用品店以及萝卜，都是日常琐碎生活、形而下生活的象征物。那些从萝卜堆里跳出的青蛙，用动作告诉我，要我从琐碎的日常中跳出来。虽然我被摆放在了那里，成为了一只烟火气很浓的“萝卜”，但是你不要不反抗，你要有理想，你要想办法长出四条腿来，然后跳出原来的位置，跳出命运给你安排的座位。虽然，长出了腿，能跳跃，可你还是萝卜，不过你已经不是普通的萝卜了，你已经跟其他的萝卜有了很大的区别。你有了更大的生存空间，已经高于了你的环境。那只青蛙用跳跃告诉我生活的另外可能——不一定要做一辈子萝卜，至少你可以做一只会跳跃的萝卜。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这是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梦一开始就给我演示青蛙从萝卜堆里跳出来，那么跳出一百只，重复一百次，我也很难读懂。梦把结构安排成里间和外间。我在里间做了那些琐碎的事后出来，再让我看见往外跳的青蛙，我就慢慢地懂了。梦对我的教育很讲究策略和方法。梦做了那么多的铺垫——毛巾、电热毯等等。

这是个结构非常清晰的梦，先铺垫、最后说出谜底。特别像一个隐在暗处的教授，用毛巾、萝卜、青蛙等教具，给我一个人上了一堂关于怎么活着的大课。

值日生（2011年3月20日）

梦说——

我梦见了一所学校。学校不是别人的学校，是我读过的中学。在永吉县，这样的中学有很多，这所是离我家最近的。它的编号是二十三。

和大多数乡镇中学一样，它的格局也是南面一排平房，北面一排。中间是很大的操场，操场上没有草坪，也没有橡胶跑道。南面的房子从中间断开十多米，这个断开的空间就是学校出入的大门。

那些平房中的一间，是我用过的教室。我记得是北面一排中靠左的一间。十四岁，我被安排进那间教室，而三十年后的这一天，我又被安排进了这间教室。我坐在教室里，不是我一个人，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大家都等着老师来上课。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似乎都在说话。我还是一个中学生，三十年的时间，被梦的逻辑忽略不计。

没多久，老师就进来了。大家安静下来。进来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她是来上数学课的。她不是我记忆中的哪位老师，但却是所有人记忆中的老师形象：规矩的过肩长发，素净的瓜子脸，干净而简单的衣着……

这时我看见，在教室的地上，就在老师站着的门口到讲台的那段地面上，有一小堆垃圾，而那垃圾是我的小狗吐的。我养的小狗爱吃袜子、手套等东西，这些东西它消化不了，就会吐出来，它经常把这些织物吐到我的地板上。现在，它不知什么时候把应该吐到地板上的东西，吐到了三十年前我上学的教室里，并且阻挡数学老师走到讲台的道路。

我快速找到工具打扫起来，我的打扫很不顺利，主要是因为那个垃圾桶是倒扣着的。把垃圾桶正过来，又费了很大劲才把垃圾装进去，因为垃圾桶太小了。等我做完了这一切，这堂数学课也没能马上开始，因为我在打扫我家小狗制造的垃圾的过程中，发现教室的地上还有其他垃圾，主要是一些瓜子皮。这些瓜子皮不是我制造出来的，也不是我的小狗制造出来的，不知是谁制造出来的。但是我接着打扫那些瓜子皮，好像我是那天的值日生，应该对地上的一切垃圾负责。

我从南窗下开始扫，一直扫到北窗下。没有人来帮助我。而屋子里的人很多，至少有四十多名同学都坐在座位上，那位老师还是站在门口。大家都在等我扫完好上课。

地上的瓜子皮很多，那东西又细小零落，不是几下子就可以打扫完的。我一边扫还一边担心误了上课，就对那位一直站着等待的老师说，不要等我了，你先上课吧。老师没说话，也没有讲课，而是继续等着我把地扫完。看她那意思，不打扫干净她是没法上课的。

我说——

这个扫垃圾的梦，并没能给我制造太多的迷惑。在寻找这个梦的隐意的道路上，我没有遇到多少障碍。这得益于梦做得很及时。在梦中我显然是遇到了麻烦，而在相同的时间里，在现实中我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这样，我把这个梦与我遭遇的现实放到一块儿一想，就想明白了。

首先，是小狗的呕吐物，强调那小狗是我的，这样我的小狗的呕吐物当然要由我来打扫。但是我发觉，小狗的呕吐物这一梦像并不重要，它仅仅起到一个带路的作用。用小狗的呕吐物把我引导进现场，让我看见那些瓜子皮。

瓜子皮还有小狗的呕吐物，这两种东西有个共性——从口中而出。呕吐物的产生，是有个夸张的口腔运动的；瓜子皮的产生，也是有一个快而细碎的口唇动作。它们多像那些闲言碎语？对了，它们就象征闲言碎语。闲言碎语都不是好话。它们落在地上，瓜子皮还有呕吐物，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都是垃圾了。它们看上去是垃圾，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可不要小看那些被吐到地上的瓜子皮，它们能污染一个空间，甚至能延误一堂数学课。

接下来我意识到，那些瓜子皮或闲言碎语是针对我的。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那些瓜子皮被我看到了，然后，我一个人打扫，没有人来帮助我。这说明，那些瓜子皮与别人无关，甚至别人根本就看不到那些地上的垃圾！像这种口水事件，没有人能帮助你，只能自己面对，独自承担。

另一个重要的梦像，是等在那里的数学老师。在学校，什么是重要的呢？应该是上课。在这个梦里，上课或上数学课，象征重要的事情。现在，这个重要的事情无法进行，被拖延着。导致这个重要的事情无法进行的是那些垃圾或者说是那些针对我的闲言碎语。我在清扫，为那件重要的事情的进行扫除障碍。

那位一言不发、等在门口要上数学课的女教师，是不应该被忽略的。她很重要。因为上课这一重要的事情要由她来执行，因此她也重要。她是这个重要事情的组成部分。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那位女教师就是我。我下这样的结论是有依据的。我的依据就是我在现实中遭遇的困境：我刚刚调入一个新单位，面对着上下左右的复杂关系。我是一条新鱼，被放入一个水塘。水塘里面原来就有很多鱼，经过一些时间，它们已经建立了这个水塘里的秩序。一个水塘已经被那些鱼瓜分完毕。我的进入，打破了原来的秩序，我引起了水塘里的混乱和矛盾。但是，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我不对混乱和矛盾负责，而是要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和空间。这是生存之道，没有对错。这样，我就遭到了“原住民”的攻击，或明或暗。我要工作，就得面对这些敌意。我做了一系列事情，用以扫除环境给予我的阻碍。在那段时间，我应该是很焦虑的，至少是心里有事的。而梦的主要功能是想办法帮助主人排除焦虑，梦的使命是帮助主人象征性地解决困难，从而骗过主人，从而使睡眠顺利地进行。当我因工作和突然出现的复杂人际关系而焦虑的时候，当我面临困难而找不到帮助的力量的时候，梦及时地出面来帮助我了。根据我的实际困难，梦想出了好办法。首先，梦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也就是对困难进行简化。梦把我处理工作关系、人际关系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用打扫地上的瓜子皮这样简单易操作的劳动替换掉，而使我面临的复杂局面可以一扫了之。虽然一堂课（重要的事）等在那里，一堂课无法按时进行，但是，使一堂课无法进行的仅仅是地上的瓜子皮。而打扫是容易的，至少是可以完成的，没有什么难度。我在打扫，而且可以打扫完。梦用这个简单劳动帮助了我，使我象征性地解决了所有困难。

说到这里，那个等待上课的女教师是谁，那个低头打扫瓜子皮的学生是谁，是不是很明白了呢？反正我是明白了。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就是安排那堂课是数学课，这是梦的小手段，叫做梦的伪装。梦是干什么的？梦是骗自己的。如果说是语文课，那就太像我了，离我太近了，梦为了把那个女教师伪装成不像我的样子，就说她是数学老师。还有，梦对那位来上课的女教师还有容貌的特写，别的不说，梦说她很苗条，这也和我背道而驰。但这都迷惑不了我。梦就算安排那位教师是男性，我也能认出那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