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燧文章特色论
2011-08-15查洪德
查洪德
姚燧是元代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家。近些年陆续有研究姚燧文章的论文发表,但对其文章成就和特色的认识,似乎还不到位。只有准确把握其文章特色,才能客观评价其文章的成就和价值。
姚燧(1238—1313),字端甫,号牧庵,洛阳(今属河南)人。三岁而孤,由伯父姚枢养育成人。元世祖至元中,许衡为国子祭酒,召燧至京师,后被荐为秦王府文学。未几,授奉议大夫,兼提举陕西、四川、中兴等路学校。至元十七年(1280),除陕西汉中道提刑按察司副使,调山南湖北道,二十四年为翰林直学士,二十七年授大司农丞。成宗元贞元年(1295),以翰林学士召修《世祖实录》。大德五年(1301)拜中奉大夫,江东廉访使,九年拜江西行省参知政事。武宗至大二年(1309)拜荣禄大夫、集贤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同修国史。卒谥文。其仕履中不载于史传而见于其他文献的,有监察御史、左丞二职: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御史举荐》条有“姚文公先生燧为中台监察御史时”之语;陈义高《秋岩诗集》卷上有《夜闻陇西歌有怀牧庵左丞》诗,同书卷下有《得姚牧庵左丞书赋此以答》诗,陈义高与姚燧同时,题中“姚牧庵左丞”指姚燧无疑。姚燧诗文编为《牧庵集》,原本五十卷,后佚,今存三十六卷四库辑本。另著有《国统离合表》若干卷。
自元至清,人们对姚燧的文章都很推崇。“拟诸唐之昌黎、宋之庐陵。”①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姚燧小传,中华书局,1987年。元末吴善《牧庵集序》将姚燧与司马迁父子、扬雄、班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并称为“一代之宗工”。虽不免推之过当,亦可见他在同时代人心中的崇高地位。清初黄宗羲《明文案序》给姚燧以极高评价,其说被《四库全书总目》称引,说:“国初黄宗羲选《明文案》,其序亦云:唐之韩柳,宋之欧曾,金之元好问,元之虞集、姚燧,其文皆非有明一代作者所能及。”此评很有影响。清嘉庆时杨复吉编有《元文选》,其书不传,蒋光煦《东湖丛记》卷二录有其序,序称以姚燧为代表的元代文章“实足嗣响唐宋,卑视有明”。②蒋光煦《东湖丛记》卷二《元文选序》,清光绪九年缪氏刻云自在龛丛书本。魏源《元史新编》卷四十七《姚燧传》对姚燧文章作了这样的评价:
燧学出许衡,而辞章英挺,则有天授。宋末文士,皆宗欧、苏,其敝也冗沓平易。至燧,始宗韩、柳,以绍秦、汉,不屑欧、苏以下,雄视元初,遂开一代风气。故元代古文,远出南宋之上。①魏源《元史新编》卷四十七《姚燧传》,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清光绪三十一年湖南邵阳魏氏慎初堂刊本。这些评论都告诉我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姚燧是一个不应该被忽视,更不应该被遗忘的文章家。
姚燧是一个独特的文章家,他的价值就体现在他的独特性。姚燧文章的独特处,可概括为多个方面,如破体求新、正中见奇、以传奇为传记等。“以传奇为传记”已另成文,这里谈“破体求新”与“正中见奇”。
一 破体求新
元代文章家张养浩《牧庵姚文公文集序》评姚燧文章说:“盖常人之文,多剽陈袭故,窘趣弗克振拔。惟公才驱气驾,纵横开阖,纪律惟意。”其意是说,姚燧与其他文章家的一大不同,是敢于打破成规,自创新格。对此,清人李祖陶选《金元明八大家文选》在多篇文章的评论中都有具体说明,如评《汴梁庙学记》,言其所写多“非记学正文,正文仅结处一段”,以为如此写法乃“于前贤名作外,另树一帜”;又评《江州庐山太平兴国宫改为九天采访应元保运妙化助顺真君殿碑》说:“先生为文,每触类引伸”,“真所谓黄河之水,鱼龙百怪,与泥沙土石而俱下者也”,说那些拘于文体与题目要求者见之,“必舌挢而不能下矣”。②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卷二,清道光乙巳刻本。这些评论都指出了姚燧文章的一大特点:唯意所之,不拘文法。他为什么不守文章成法呢?李祖陶在《崇阳学记》的文末评中这样解释:“两宋诸先生学记,于化民成俗之道,言之备已。剿袭言之,非陈即腐。作者词必己出,故前汴梁篇,明古制之非,此篇论今职之失,皆所谓崭新日月也。”③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卷一,清道光乙巳刻本。姚燧文章,既不拘于体,也不拘于题,多借题发挥,如《戍守邓州千户杨公神道碑》,文章写碑主的内容很少,而用不少篇幅写碑主之子,李祖陶评:“杨千户事迹无多,只前半幅已尽,因其子有光前烈,不觉兴来,虽并珪(杨千户之子)战功,一齐阑入。重波迭浪,不顾尾大于身。唐宋诸大家,无是格也。”④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卷四,清道光乙巳刻本。更让人惊异的是《浏阳县尉阎君墓志铭》,简直就是一篇奇特的小品文。既不述家世,也不写墓主生平,直以议论为文:作县尉之难与易,“盖尉有难为有利为。江南大县,户动十万,一尉兵额,止于数十,而押纲卫使,恒抽其半,又其身有疾疚、丧婚之请,其直司日不盈三二十辈。盗逐不得,必尉焉罪,小则辍禄,大而夺官,是不谅其力少不足以制奸,而惟责其专印不职也。是其所难。”忠于职守则难为,显示元代官制之弊与官场生态之恶劣:
其利为者,必求为盗,罪不抵死,尝墨其肌肉,呈身有司者,署使伺盗,曰:蛇之所涂,蛇能知之。吾使过耳,口不言所旨,使自喻之。彼方困拘罪籍,一朝得交平民出入,惟求图报,虽身为盗,将不避为。况囊橐他盗,颐指富室,惟所便取,坐受其有。盗得其粗,我得其细,择世所共宝不可形迹败者,归之尉。有司核盗不得,依日月则杖尉兵,一杖加一等,三杖而止耳。伺盗特尉权一时宜,密置无迹,何及焉?尉所辍禄几何?而伺盗资之,什伯不赀也。盗为伺盗忠臣,伺盗为尉忠臣。
官而为盗,官为盗首,戕害百姓,中饱私囊则易为。不仅如此,尉之为害,更甚于盗,“又其巧者,与邻尉交欢,私要言曰:‘吾得盗,必使诬汝县富室,曰尝巢窟焉,曰屡资给焉!幸罗之狱,足吾欲纵之,民惟知德吾耳。汝得盗,亦如是取偿吾县。易地为之,胥相益也。’”官已与盗一体,兵已无须捕盗,于是私下将兵放归,县尉又向其家收佣工之钱。
凡是数事,今之尉者,十出其半。又闻一尉始至,子尝借衣尉兵,其无可知也。比满,积楮缗十五万,岁入稻万石,而不知何术取之也。或曰:是由贼不急其期日,民贷其家,责券数月,子与母侔,无则入其田屋,今埒封君,不思仕矣!呜呼,尉乎!御盗欤?师盗欤?(《牧庵集》卷二十九)
不可思议的是,在姚燧笔下,墓志铭竟然可以这样写。这是历来死守文章体制作法的人不可梦见的。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对此文有绝好评语:“读此令人发指,而文则谈笑出之,绝不动气,所以为高。”“此一极小题,而于此中分出难为、利为两层,又于各层中细细批驳,如抽茧丝,而文自纡徐有度,毫不伤雅,是真绝特之文。”①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卷五,清道光乙巳刻本。真是一篇妙不可思的奇绝文字。
中国自古重名实之辨,至于文章,又特重法度。古文自唐代韩愈倡导,经宋代诸大家发扬,文章体制及人们对体制的认识,已大体定型。宋及其以后的文章家与文章批评家都重视明辨文体,明人徐师曾作《文体明辨序》,说:“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②黄宗羲《明文海》卷二百十四。古文各体的写作,都有定则,如墓志铭:“按志者,记也;铭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没则后人为之铸器以铭,而俾传于无穷。……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卒葬日月,与其子孙之大略。”③贺复徴《文章辨体汇选》卷六百九十八。与姚燧大致同时的卢挚作《文章宗旨》,详论记、叙、碑、铭、行实、跋等文体写法,表现出元初文章家文体意识的成熟且定型。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之九,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姚燧对此,自应详熟。但他作《浏阳县尉阎君墓志铭》等,却全然不加理会。如何认识姚燧的不守成法呢?他之不守文法,并非不知各种文体写作的一般要求,而是有意破体求新:古文各体,宋诸大家后已有成法,正如李祖陶所言,遵体而作,难免“剿袭言之,非陈即腐”;破体求变,以图展现“崭新日月”,是他文章求新的一种尝试。不守成法,破体求新之文,在其《牧庵集》中多有,《浏阳县尉阎君墓志铭》是极端之例,也是精彩之文。
二 正中见奇
今人或认为元代文章缺乏新意,典雅醇正,甚至指为迂腐。郭预衡先生《中国散文史》就说:“元代文人,实多儒者。”“元代散文的基本思想内容,不出濂洛关闽。”⑤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10、712页。应该说,这并不符合元代文章的实际。就有元一代文章说,立论不是醇正,而恰恰是驳杂。清人陆世仪批评宋濂:“宋景濂一代儒宗,然其文大半为浮图氏作。自以为淹贯释典,然而学术为不纯矣。不特非孔孟之门墙,抑亦倒韩欧之门户。八大家一脉,宋景濂决其防矣。”⑥陆世仪《思辩录辑要》后集卷十三,《丛书集成初编》本。其实不只宋濂,元代文章家大多如此,甚至将荒诞不经之事写进高文大册,全不管“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垂训。宋濂的老师、金华之学的传人、号称“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就是如此,我们看他《武昌大洪山崇宁万寿寺记碑》的一段文字:“时久不雨,乡人张武陵具鸡豕,将以致祷。大师见而悲之,谓武陵曰:‘雨阳不时,本由心感。害生自利,徒增汝罪。可戒勿杀,而为汝祚。’约以三日必雨。武陵听之。大师探幽履险,得山之北岩,泊然宴坐,运诚默祷。及期,雷雨大作。雨既沾足而止,武陵访求大师于岩中,大师时犹在定,蛛丝幂面。附耳而号,挂体而挃,久之方觉。武陵遂施以其山,为建精舍。太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大师密语于神龙曰:‘吾前许以身代牲,辍汝血食,本舍身。可享吾肉。’即引刀断左右足,白液滂流,俨然入灭。双足流镇山门,肉色久而不变。四众哀慕,称之曰‘佛足’。”①黄溍《黄文献公集》卷十一,《金华丛书》本。很难想象,这是名儒之文,但在元代确实如此。而姚燧文章立意求正,在元代属少数。所以,立意醇正,成为姚燧文章的一大特点,《元史》“舂容盛大”之评,近乎此意。
姚燧不仅为大儒许衡弟子,他本人也“由穷理致知,反躬实践,为世名儒”(《元史》)。作为名儒,他为文力求立意之正。正未必腐,立论之正并不妨碍思想的深刻性,正的立论也不乏惊人之思,姚燧文章可以给我们作出有力证明。姚燧之可贵处,在于能于正中见深,正中见奇,在习以为常中见出常人见不到之理,具有服人的力量;立足常理,却能揭示出习以为常中悖理背礼之处,更让人称奇。如其《王宪副母夫人九十诗后序》一文,是受王宪副请托而作,王宪副母亲九十寿辰,请一帮诗人写了些赞颂、祝福的诗,请姚燧写一篇序,为了更增光彩。姚燧律以正理,发现了这些诗歌的诸多荒唐之处,甚至大悖于理:
然反披而覆诵之,犹病其言有矛盾者:既称夫人妇王婉顺矣,当节度君守赵,将以城活斯民,而夫人一言制之,是越阃内而出干戎律也。顾以节度君之雄烈识度,其揆义委质,取必夫人之一言,是举阃外而入禀墙帷也。两戾其道,恐君、夫人之贤,两不为是。笔斯言者,将以是而信来世,非诬人耶?且今之巧于术智者,人犹莫忖其心之何在,况苍苍之高天幽邈,卑人以年,而曰:“吾得之,必由是事而致。”非诬天耶!余之斯言,虽足取愠一世,而世之人以为知言者多矣。诗中或有赞夫人能诵浮屠书者,抑不知为是者,将报德在今欤?其徼福未来乎?以为在今,外宰物而归之浮屠之鬼,迷孰大焉?以其未来乎,既享有于昭昭,又求不可必得于冥冥,觊孰甚焉?(《牧庵集》卷三)
把一帮拍马屁的诗人骂了一通。其意大约有二:一是有人为颂扬夫人,说当年其丈夫有关一城守与降之关键决断,乃决于夫人之一言。姚燧认为,果真如此,那是女人干预外事,非夫人之德,反有悖妇德。丈夫听命于妇人,也有损大丈夫之“雄烈识度”。二是大约有人说夫人九十高寿,乃上天报夫人之德。姚燧说,天意幽邈难知,这话是瞎说。而“赞夫人能诵浮屠书者”,意在说明夫人之善良,在姚燧看来,更是荒唐。他从剖析信佛者的心理入手,说信佛者要么愚蠢,要么贪婪。以文章论,此篇或非上佳之作,但它说明,正论未必腐,在姚燧这里,正论之发却多有惊人之笔。
以正论成精彩之文,我们以其《遐观堂记》一文为例。文章紧扣题中“遐观”二字立论,但却变换出意想不到的深情远思。作者从“遐观”即由遐观堂远望所见写起:
长安城西二途:西北通咸阳,王公之开府于此,与西、南、北三陲之使,冠盖之去来,樽俎之候饯者所出,行旅之伙,不列也。西南入鄠,抵山,无所适赀,乃令承余,则田夫、樵妇,与城居有墅于郊者所出,斯固已可为倦游而休仕者所托庐矣。二途同出,其相远无几何,而喧寂异然,亦可见利势之在与所无也。鄠途之北,距城不数里,则宣慰张公之别业。规园其中,筑台为堂,崇袤寻丈,纵广十辙,清风之朝,长日之夕,四方胜概,极目千里。凡秦、汉、隋、唐之陵庙池籞,由人力以废兴,可吊而游,可登而览者,在所不取。其高上如华阳、终南、太白、嵯峨、吴岳、岐梁之奇峰绝巘,为三辅之镇,穷古而有者,皆环列乎轩户之外,而卧对之几席之上。
此一节,“遐观”已经有多重含义。目之遐观(远望)所见:长安城西二途(两条路),此二途“喧寂异然,亦可见利势之在与所无也”。此空间之“遐观”。由空间遐观“四方胜概,极目千里。凡秦、汉、隋、唐之陵庙池籞,由人力以废兴,可吊而游,可登而览者”,远见历史陈迹,引申至时间之“遐观”。此为两种“遐观”。此段中还隐含了另一“遐观”,即人生远见。“长安城西二途”象征着两种生活方式,也是两种不同人生道路(二途),选择“喧”还是选择“寂”,显示了人有无“遐观”(远见)。此一层意,只作伏笔,并不揭明,待读至文末,再来回味,恍然而悟,方首肯心许,更叹服作者笔意之深密。此一节三重“遐观”之意,惟空间之遐观为表层和直观,人生远见之“遐观”与时间(历史)之“遐观”,一是象征,一是引申,但却是“遐观”的深层义。由“遐观”这两种含义,引导文章进入关于人生与历史的思考,说人面对生死考验,即“遇存亡危急之会”,当然应该“守节仗义、杀身成仁”,但无谓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不过,人生未必都会面对生死抉择的考验,所以更多的是要看人能否坚持“道义”,作“道义之臣”。“揆道而归义”与“志富贵”就是开头所说的“二途”。在姚燧看来,“揆道而归义”是“遐观”(有远见)者,“志富贵”者反是。但“今之仕者,吾不知孰为道义之臣,能志功名者亦鲜矣。志富贵私身以毒世,卒离尤而蹈祸者,骈首接踵也。是于计功谋利之间,且有不能,况揆道而归义乎哉?”“揆道而归义”者少而“志富贵”者多。不能“遐观”即无远见是很危险的,所以出仕为官者“离尤而蹈祸者,骈首接踵也”。第三层“遐观”之意,至此方明。最后,他用一个寓言式的情节结束全文:
盖天下之事,观遐则先识,先识则几矣。雉兔之不能搏人,谁不知之?突起道左,或失声辟易,而丧其常守,以其卒然遇之也。使前见于数百步之外,无曰雉兔,虽虎兕之暴,人得以为备,将不患矣。斯不亦吾堂言外之微意乎?(《牧庵集》卷六)
这真是中国散文史上少见的好文章,有深意,有妙趣,真堪击节赏叹。文章宗旨,乃在于揭示其“言外微意”,发人深省。立论虽正,议论则常出人意表。这篇文章告诉我们:立论正也一样能写出超绝的好文章。
姚燧是一个独特而有成就的文章家,今天的读者对他了解不多,他的价值需要重新发掘和认识。他人格的光辉赢得当时文坛普遍的仰慕与赞颂;他以信史之笔为我们展示出宋元之际的历史图卷;他以学资文,其学者之文颇具特色;在唐宋古文诸大家之后,古文各体体式已基本定型,他尝试突破文体定式,破体为文,以求新变;他以传奇手法写传记,描摹人物性情与风神;作为儒者,他追求文章立论之正,可贵的是,他能在正中见奇,使其文章不乏深致与妙趣。所有这些,都使得他在中国文章史上展示出独特的个性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