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2011-08-15■川流
■川 流
那是一座小山,我至今也叫不上它的名字。我世居的江南小城,依鄱阳湖而建,境内山很多,仅城区就有驰名中外的石钟山、钟毓灵秀的月亮山,还有规划为国家级森林公园的雁列山,与之相比,我所说的这座小山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就像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山上也单调,长着些稀疏抽条的栎树。前些年,郊区还有不少人烧柴,这些栎树往往未成材便被一伐而光,连带着茅草都没剩下。那时从高处俯视,小山就跟乡下老汉刚剃个把星期光头似的,蹭亮中突兀着密密的毛茬,裸呈的小山也显现出腰子形状,中间收掖着,竟有些婀娜,而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椭圆形的。慢慢地,没什么人烧柴了,自然封山几年后,那些栎树便往茁壮里去,加上满山的茅草疯长,人再难以上山了。鸟却来了不少,附近放个鞭炮,响声喇叭什么的,都会“扑愣愣“从密丛中惊起一片飞鸿。
沿山脚有一条环形小道,绕行一圈,不过两华里多一点,十几分钟就圆满了,当然,这是按我快步独行计时的,如果一家三口悠闲地漫步,一路上女儿摘个小花、看看昆虫什么的,没有半个多小时走不下来。最惊险的是一个黄昏,我们居然看到了一条小花蛇在泥土小径上蜿蜒,听到脚步声,迅速地钻入草丛,没了踪影。自此,女儿傍晚再也不敢跟我沿山散步了,就是白天,也是亦步亦趋地紧跟我身后。围绕小山的是农田,属于城郊镇土地,大多按季节种稻谷、油菜什么的,也有一片大棚蔬菜基地,还有一大块种着塔柏、黄杨的苗圃地,充分体现了城郊种植特色。
我与这座小山结缘缘于偶尔,或者说是偶尔中的必然。我是一个好静的人,自命清高,又囊中羞涩。三年前,当同事朋友纷纷到新城买房时,架不住妻子整天的唠叨,我也拟举债购房,结束租房历史。无奈城区房价正像高烧患者捂住的体温计里的水银柱,一个劲往上窜,看过几处,终是弑羽而归。正好有一朋友介绍说,在郊区有一幢商品房,还有几套没有卖出去,价格也便宜。去看了,地处于城乡交界的断层,繁华到了这里嘎然而止,简易柏油公路两侧散布着修补轮胎、做豆腐、打墓碑、卖棺材的小店,破旧轮胎、碑石、白面棺材随意地堆放在人行道上,也有农户自己铺的水泥晒场,晒着稻谷、黄豆等农作物。商品房倒是不错,共五层,在一色的民房中有些扎眼,也卖得差不多了,所剩只有一楼和五楼各一套而已。我登上五楼那套,从正面窗户望去,就是杂乱的集市,令我有些失望,连忙关上窗户,将闹哄哄的声音阻隔在外。举棋不定间,我踱到了后窗,突然眼前一亮,在远方隐约的九景高速公路背景映衬下,那座小山如小家碧玉般静候着我的目光。那一刻,我有些惊艳,久居闹市,见惯了浓装艳抹,不由为这份清纯心动了。
妻子对跟我“下乡“颇有怨言。我劝她,国外都是穷人住城里,有钱人到郊区住呢,咱们这也算是与国际接上轨了。妻子嗤鼻,算了吧,人家那是住别墅,再说,人家都有私家车,哪能比。女儿倒是挺高兴,为可以看到牛耕田兴奋了好一阵子。正式入住了,除了每天要多走些路、多坐几站公交的不便外,还真的发现了不少好处,比如,清早打开背面的窗户,便有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至,我戏称为“天然氧吧“。采光又特别好,拉开窗帘,太阳都能照到床上。大楼附近空地也多,妻子利用几个周末,居然刨种了几分菜地,从此,我家常常能吃到真正的无公害蔬菜。
最大的受益者还是我。吃过晚饭,下楼绕着小山踱上一圈,听听蝉鸣,看看油菜花或起伏的青青禾苗,于喧嚣中觅得一份静谧,即散心又怡情。夜深,心烦意乱或是思路闭塞时,站起身来,点上一支烟,伴随袅袅烟雾驻足窗前,望一钩弦月挂在山头,隐隐绰绰,幻化出不同的景致,仿佛听得见风过山林的回响,顿感心旷神怡。那视线内的小山,虽平凡淡泊,但在我眼中却透着依恋和柔媚,仿如心灵的后花园,令我有一种独享的快感。
城市化进程实在是太快了,城区似洇开的水渍迅速地蔓延,一块块农田被占,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我所住的楼房两侧民房纷纷被征用拆迁,建起了商品房,超市、商店、餐馆、诊所一家家开了起来,很快与城区融为了一体。妻子高兴得连夸我眼光超前,我心中却有一丝忧虑泛起,就像面对着渐渐冷漠的初恋情人,虽存绻恋,却不知如何挽留。城市千篇一律的布局中,那后窗的小山更显可贵、可爱了。我对它早已熟稔,包括山顶那棵最高的栎树,一枝独秀的枝条分出三道叉,其中的两枝搭拉着,却没有完全断开,那是去年的冰雪堆压所致,所幸今年开春枝条上又长出了新的叶片。那些常常盘旋树梢的白色鹳鸟,我几乎都能一一分辨出它们的大小来。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是被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从睡梦中吵醒的,我喜欢熬夜,早晨是最好的睡眠时间。自搬迁新居,背对青山,那份清静和安逸让我的睡眠质量提高了不少。我起身向窗外望去,见两台推土机如伏在桑叶上的蚕般在小山上蠕动,肆虐中,嫩绿翻飞,苍白的泥土水样地流泻。我突然有些心痛,像是自己的血在流一样。其实这种结局是早有预感的,只是一直麻痹着自己,得过且过地以为不至于如此快。那天,我破例起了个早,匆匆地上班去了,或者说是逃离。随后的几天,我不敢开后窗,不敢正视那逐渐的消亡,等我能够看时,那小山已经几乎夷为平地了。很快,在新推出的地方,树起了一块大大的牌子,画着高档住宅小区图,很现代、很漂亮。
从此,我再次失去宁静,重新融入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