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禅室论画
2011-08-09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不如画。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余曰:“此宋画也。”
荆浩,河内人,自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为一家之体。”故关仝北面事之。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痕而多变态。
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阆,必有羽人传照,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
高房山多瓦屋,米家多草堂,以此为辨。此图潇洒出尘,非南宫不能作。
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图书,惟荆蛮民一印者,其画遂名《荆蛮民》,今藏余家。
昔人评石之奇日透日漏,吾以知画石之诀,亦尽此矣。赵文敏常为飞白石,又常为卷云石,又为马牙钩石,此三种足尽石之变。孙汉阳推其意为此册,若使米公见,堪仆仆下拜。
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之画师恬俗魔境耶?同观者修微王道人也。
沈石田每作迂翁画,其师赵同鲁见辄呼之曰:“又过矣,又过矣。”盖迂翁妙处实不可学,启南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逊之为迂翁,萧竦简贵,如此图者,假令启南见之咄咄叹赏。
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日出于自然而后神也。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窜入其中。士大夫当穷工极妍,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丘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足关画师之口,而供赏音之耳目。杨龙友生于贵竹,独破天荒,所作《台荡》等图,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雅去其佻。余讶以为出入巨然、惠崇之间,观止矣。龙友一日千里,春秋甚富,未见其止,不知分手之后,变化若何?余画禅室中专待《溪藤》一幅与摩诘同供养耳。
老米画难于浑厚,但用淡墨、泼墨、破墨、积墨、焦墨,尽得之矣。
画家右丞,如书家右军,世不多见。余昔年于嘉兴项太学元汴所,见《雪江图》,都不皴擦,但有轮廓耳。及世所传摹本,若王叔明《剑阁图》,笔意类李中舍,疑非右丞画格。又余至长安,得赵大年临右丞《湖庄清夏图》,亦不细皴,稍似项氏所藏《雪江卷》,而窃意其未尽右丞之致。盖大家神品,必于皴法有奇。大年虽俊爽,不耐多皴,遂为无笔,此得右丞一体者也。最后复得郭忠恕《辋川》粉本,乃极细皴,相传真本在武林。既称摹写,当不甚远。然余所见者庸史本,故不足以定其画法矣。唯京师杨高邮州将处,有赵吴兴《雪图》小幅,颇用金粉,闲远清润,迥异常作。余一见定为学王维。或曰:“何以知是学维?”余应之曰:“凡诸家皴法,自唐及宋,皆有门庭,如禅灯五家宗派,使人闻片语单词,可定其为何派儿孙。今文敏此图行笔非僧繇非思训,非洪谷,非关仝,乃知董、巨、李、范皆所不摄,非学维而何?”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汁成画。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问矣。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今则失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事也。其次须明虚实,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韵,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分笔乃大纲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
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习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
树有四枝,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此秘诀也。
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为难耳。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画山即用画树之皴,此人所不知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止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书画谱作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云山皆依侧边起势,不用两边合成,此人所不晓。近来俗子点笔便自称米家山,深可笑也。元章睥睨千古,不让右丞,可容易凑泊,开后人护短迳路耶?
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文君眉峰点黛,不知从董双蛾远山衲带来也,知此省画法。
范宽山水浑厚,有河朔气象,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
营丘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荫。轩畅闲雅,悠然远眺。道路深幻,俨若深居。用墨颇浓而皴散分晓。凝坐观之,云烟忽生,澄江万里,神变万状。予尝见一双幅,每对之,不知身在千岩万壑中。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骊,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也。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极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誉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闽骈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节选自《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俞剑华编著)
责任编辑: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