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里
2011-08-09倪东
●倪 东
她微微一笑,说:“同学们好!”然后将书放在讲台上,向学生介绍自己:“我姓顾,大家叫我顾老师吧……”
那年我七岁,在子弟小学读书。学校坐落于一条铺着青石板路的小弄堂,很狭,很幽深。在那扇油漆早已剥落的校门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几个字:南市里2号。屋子里,放上了几张课桌和椅子就是教室,屋外还有一个小院,就算是学校的操场。我在操场上掷出许多纸飞机,飞呀飞,那是我少年的梦想,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是我所料之未及。
由于办学条件有限,学校先开了一个班,我是第一期学生。学校只来了一个女老师。她是班主任,也是校长。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时给我的印象是:年轻漂亮。她圆圆的脸,一头乌黑的秀发,是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女子。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说:“同学们好!”然后将书放在讲台上,向学生介绍自己:“我姓顾,大家叫我顾老师吧……”
子弟小学的学生大多是船上人家的孩子,流动性大,为了上学,他们才八、九岁就远离父母,寄宿在学校。对于这些长年累月“水上漂”的孩子们来说,学校就是他们的家。学校里特地请了两位阿姨,专门为这些生活还不能自理的年幼学生煮饭和洗衣服。有时学生病了,老师和阿姨轮流陪着学生上医院看病,学生住院还要陪夜。等病好了,老师就给他们补课。当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许多学生家长的船在外地,一时回不来,粮食供应不上,老师千方百计为学生借粮,尽量不让他们挨饿。三九严寒,老师看我瘦骨伶仃,穿着单薄,特地回家把她孩子的毛衣给我穿,还有那双棉鞋,很好看,软软的,松松的,穿起来特别舒服。那种感觉就像春天里的阳光,直暖我的心。
老师的家也住在南市里,是个很幽静的四合院,离学校很近。她有个女儿叫阿娟,正好与我同年,也是一年级学生,可她在红旗小学读书。有一次,我到老师家里去拿作业本,见到了阿娟,她正在拉小提琴,优美的旋律深深地吸引了我。阿娟见我听得出神,笑着问:“你也喜欢小提琴吗?”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是第一次见到小提琴。她随手把琴递给我:“来,你也试试。”她的嘴角边绽出两个小酒窝,透着机敏和灵气。我的脸刷地红了:“我不会,还是你演奏吧,我在听呢!”“我正在跟爸爸学琴,他才是真正的小提琴手。”我指着乐谱上高高低低的“黄豆芽”很好奇:“咦,这是什么呀?”“噢,这是学琴用的五线谱练习曲。”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要分一半给我。我还从未吃过这种高级的水果糖呢!真有点馋。她剥了糖纸,把半颗糖塞在我的嘴里,另外半颗她用小手拿着。也许是我咬的时候用力过猛吧,我的半颗糖已经含在嘴里,她的那半颗糖飞掉了。我俩找呀找,终于在地上的砖缝里找到了。“是谁呀?”门外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爸爸,家里来了一个妈妈的学生,他也想学琴呢!”“好啊,你叫他稍等。”我听他们这么一说,不知如何是好,没等她爸爸进门就跑开了……
顾老师既教语文也教算术。还兼体育课和音乐课。实际上她什么都教,学校里的事她都要操心。她白天上课,晚上备课,批改学生的作业,直到很晚才能睡觉。早晨上课时,她的眼睛常常红肿,显然是昨晚熬夜了。可惜我那时学习不太用功,成绩不理想。我做的作业马马虎虎,字迹潦草,有的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因此,她涨红了脸,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我的作业本从讲台上一下子扔过来,落在我的脚下,要我重做。我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腰,把地上的作业本捡起来,不敢作声。
从三年级开始,我的学习成绩渐渐上升。有一年期末考试,我估计算术卷可得100分,这是我考得最理想的一次,为此我高兴了好几天。可老师给我的成绩是90分,扣了10分。我急忙到办公室与顾老师对题。顾老师说:“你自己看卷子吧,第五题的答案你写的是0.87,还是6.87?我看不清。”我接过卷子向老师解释说:“我是写0.87,不过我计算的第一个数字‘6’,橡皮擦得不清,所以看起来像6.87。”顾老师说:“这分数该不该扣?”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有点不服气。
我小学毕业那年,学校已扩大到六个班级,班里来了一个名叫根根的插班生。他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有一次,根根在教室里抢我的作业本,他要抄袭,我不肯。他一拳打得我鼻青脸肿,老师又气又急,一把拉开根根,不料根根脚跟未站稳,嘴巴撞在水泥柱子上,断了一颗门牙,痛得根根直哭,嘴边还流着血。当时我还幸灾乐祸,怎能料到后来顾老师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呢?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里造反派夺了权,那个造反头头自称是新校长。顾老师第一个被造反派揪了出来。说她是地主的女儿,她满怀着阶级仇恨摧残贫农的儿子根根,那颗断头门牙就是罪证。造反派把她押上了批斗台,她似乎从人群中发现了我,她的目光是那么无奈。我不敢当众叫她老师,也不能上前安慰她。当时的处境,我应该要和她划清界线才对。我感到很不自在。这时新校长看出我的心思,把我叫到眼前,说:“许多学生已开始批判顾老师的资产阶级教育方法,你怎么无动于衷呢?”我好为难,想了想没有动。因为我心里很难过。顾老师双腿跪在一条摇摇晃晃的长凳子上,脖子上挂了牌子,身子微微颤抖,紧紧地咬着牙,不说一句话。我真担心她难以支撑下去。也看不清是谁,突然猛地一脚对准长凳踢过去,她惨叫一声,连同长凳翻滚,当场跌倒在地……
后来,我父亲成了“走资派”。我因父亲的株连被赶到农场劳动改造。从此我和顾老师失去了联系。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顾老师没有得到平反,仍被关押在又暗又湿的“牛棚”里。糟糕的是她丈夫受到更为严重的冲击。红卫兵抄家,掀桌子,撕字画,扔花瓶,砸鱼缸。他躲在角落里,胸前紧紧地抱着心爱的小提琴,有人吆喝着:“这个家伙死不悔改,听说前两天还用小提琴偷偷地演奏靡靡之音。”突然“啪、啪”两声,小提琴被踩得粉身碎骨。四根琴弦全部断裂。小提琴是他的命根子,他一时想不开,当晚,竟然上吊自杀了。剩下阿娟孤苦伶仃,只能到乡下表嫂家里去避难。不久,顾老师得了严重的高血压病,在牛棚里得不到医治。可怜的她临终时,阿娟也不在身边。
比起阿娟来,我的运气还算好。“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我也从农场回到了虞山镇,终于和父母团聚,从此过着平静的生活。然而,30多年前在南市里发生的往事却刻骨铭心。前不久,我专程来到南市里。沿着那条小弄堂走了一段路,痴痴地看。旧校舍还在,不过,学校早已搬迁。老师家住的那个四合院也还在。破落不堪,看上去快要拆迁了。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地敲了门:“屋里有人吗?”主人带着诧异的神色给我开门。那是一个小老头:“你找谁,有事吗?”听口音是外地人,房子是他租的。我摇了摇头,退了出来。我梦想哪一天能在南市里遇见阿娟,她已经人到中年,很可能是一个出色的音乐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