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问题到小问题——马陌上“十大文化人物”访谈录
2011-08-08伊沙
马陌上:作为90年代诗歌运动(原谅我找不到更好的词)非常重要的当事人,你以及你的同行,写作激情来源于什么?毕竟,这样一个事实已经发生:诗歌,再也不像80年代那样引人注目了。
伊沙:对不起,我一上来就想纠正你的说法,关于“90年代诗歌运动”——如果换成“80年代”会比较准确,说“90年代”并不准确,因为“90年代诗歌”最显著的表征不是“运动”,几乎没有一场运动发生,与运动频发的“80年代”形成鲜明对照,从“群体运动”转向了“个人写作”——当年就有论者这么指出过,现在回头看,说的是对的,我也认为“90年代诗歌”最显著的特点是“个人写作”。所以,我在“90年代”不是一场或几场大运动的“当事人”,而是一名比较有代表性的“个人写作者”。人们对历史的谈论和概括是多么粗暴啊!就像你把这个“事实”看得如此突兀:“诗歌,再也不像80年代那样引人注目了。”——我在此必须指出:这不符合历史现场中的真实。海子死在1989年,但是海子热却是发生在90年代初。回顾80年代,还真没有一个活着的诗人在行业内部像死去的海子这么红火热闹;与此同时,在行业外部,在一般的但却是广大的青年读者中间,不还有个汪国真吗?严格来说,他写的虽然不是诗,但在社会和群众眼里,他肯定属于诗歌现象。他当时出版的十多本诗集加起来可以卖到几百万册,不要说80年代没有一个诗人的个人诗集曾经卖过这么多,听说汪国真当年打破的是艾青保持的共和国纪录。所以,在90年代初期,没有迹象表明:“诗歌,再也不像80年代那样引人注目了。”
我不能代表我的同行说话,但对我个人来说,“诗歌,再也不像80年代那样引人注目了。”
即便成立,也和我的写作激情没有关系。至于激情来源于什么?我也不想总结得太多清晰和明确,因为在真实的历史现场之中,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身上,原本是混沌的东西干吗要在事后说清楚,一说清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一些人生来就是要干这个的,与这个行业的兴衰没有关系,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写诗的,因为不光在80年代、90年代充满激情,到了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快要过去了,我仍然充满激情,并且更加充沛,这就说明了一切。
马陌上:让我们继续讨论这个事实是如何发生的:诗歌,仿佛在一夜之间退出了公众视野——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截至今日,我仍然深信诗歌是猝死在89年或者90年某个夜晚。太让人措手不及了,因为就在前一日,北岛、顾城、舒婷、海子甚至更加久远的李白,以及更加遥远的里尔克、波德莱尔、叶芝、艾略特甚至泰戈尔还在我们耳边回响——我固执地认为,那一晚之前的人们普遍相信:李白没死,他就在隔壁。
伊沙:在历史的现场中,并非是“一夜之间”,也没有“某个夜晚”,人们更没有“措手不及”。一个时代的背影渐渐远去,舞台的大幕徐徐落下,另一个时代的脚步款款而来,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时间重新选择、重新定位。“北岛、顾城、舒婷、海子甚至更加久远的李白,以及更加遥远的里尔克、波德莱尔、叶芝、艾略特甚至泰戈尔”——你提到的这些名字继续存在,在该在的地方存在,在内部发生着应有的作用。不要夸大这个民族的精神追求,他们真的需要李白不死吗?他们真的需要李白住在隔壁吗?他们连李白是谁都不甚清楚:写《静夜思》的李白和写《将尽酒》的李白绝对是两个李白!大多数的中国人就像小孩似的只认识前者——那个李白并非不可或缺。后一个真正的李白不论从诗歌本身的魅力还是其蕴含的思想,他们又知道多少呢?你想想酒桌上背诵此诗以助酒兴的傻子(诗人中也大有人在)!所以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一夜之间”我们失去了什么(失去的也是十分可怜的一点什么),而是很久以来我们一直亏欠的什么(亏欠的倒是很多很大的什么什么)。
马陌上:其实,这是一个理想主义失效的大事件,它波及到方方面面:不光文学、音乐、美术和哲学,在整个价值观层面,变化都在急遽发生。如果“精神”与“物质”这一对范畴仍然没有失去解释力,那我们权且借用一下:是不是可以这样说,90年代开始,精神已退出了公众生活,人们大梦初醒一般埋头发财?指引人们的不再是鲁迅、萨特,而是比尔•盖茨?人们不再计较黑白,而一门心思做那只“好猫”?
伊沙:你站在80年代看90年代,会是一种感觉;那我站在21世纪看90年代,又会是另外一种感觉。回想起90年代,我的脑中倒会浮现出很多黑暗的夜晚,我在精神的求索中兀自深入,精神非但没有被放逐,反而变得更加实在,触手可及,精神并不意味着80年代式的奔走呼号、应者云集。你没有参与过80年代,所以容易美化它,失去了具体的现场,历史就会变得不真实,你提到鲁迅、萨特(80年代最大的文化符号,时髦得不得了),我就想到了一副绝非完全虚构的场景:一个穿着朴素甚至寒酸的戴着难看眼镜的青年,背着军挎(70年代装过菜刀),带着军用水壶,在北京图书馆(现在已变成中国图书馆)读了一天的萨特或鲁迅,中午休息时连个盒饭都没有,更别提肯德基和麦当劳,啃着馒头夹咸菜或者一块干面包……这就是十分典型的80年代的一幕!我想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他(其实就是我)在读书时的物质条件,肯定远远不如几十年前,萨特或鲁迅写这些书的时候。但是,当网络把成百上千的关于鲁迅研究、萨特研究的论文提供给我的时候,我知道感谢比尔•盖茨——我记得我有好几次在心里说过或脱口而出:你丫造福于全世界的人民,该发大财,该成首富!你提到邓的白猫黑猫论,我觉得在1975年说出此话的人堪称伟大,中国人还是尽快逃离这个黑与白吧!我亲历过80年代,我深知精神的富有(富有个屁!知识层面上的被启蒙而已)和物质的贫穷所形成的反差,并不美好!大概只有那个年代的既得利益者(所谓“启蒙者”)而又不拥有后来的老同志才愿意将其美化、神化,自欺欺人!
马陌上:抛开我一厢情愿的“认为”,事实上这样的变化不可能一夜发生。在整个80年代,在高亢、狂飙的理想主义氛围中,“物质化”这个幽灵有过什么线索吗?我的意思是,五四青年脖子上的红围巾,是如何一步一步变为登喜路或者金利来领带的?
伊沙:“物质化”很可怕吗?怎么能以幽灵说它呢?不是有人已将80年代定名为“启蒙时代”了吗?并且似乎成了公论。那我要说的是:在80年代,“物质欲”也是启蒙的内容之一。你得承认,隔了代就是隔了代,你显然不了解上个时代把中国人搞得有多惨:存天理,灭人欲。天理无存,人欲泯灭,自然也包括物质欲,连对物质的想象力都没有了。农民想象皇帝的生活就是天天吃饺子,结果李自成住进紫禁城吃了十八天饺子;赫鲁晓夫打了一个比方:共产主义生活等于土豆加牛肉,我们就以为是实指——这都是对物质的想象力极度匮乏所致。1986年,我的老师XXX横空出世,他在当时堪称是一位中国的思想家,他在多次演讲中都说到一件事:说他有一次去北京的友谊商店,站在一瓶标价8000块人民币的路易十三面前,有一种被击溃的感觉,感觉到无法占有它的无能感——我觉得他的这番话就像他的整体言论一样,在当时的中国是具有革命性的,可以起到重新点燃人们物质欲的效果,是对物质的认识的启蒙。1987年,我读马原的小说,他在其小说中特有的闲笔文字中说他的理想就是早日开上法拉利——当年,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帅,在那个物质贫乏、物质欲泯灭、对物质的想象力极度匮乏的时代中,这样的话可以让你的眼前为之一亮,感觉周围的生活都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了。资产阶级抑或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是有它革命性的时候和美好的一面的。但是,当我在新世纪开始的时候,听到韩寒说他的理想就是开法拉利的时候,我就不觉其帅了,甚至觉得很傻逼,因为时代已经变了,中国人的物质欲已经饱和、膨胀到快要爆炸的程度,再说此话就会显得很俗——因为你顺应了某种大众的价值观。
我怎么来回答你呢?我当然戴过红领巾,偶尔也打过领带,红领巾的系法我现在还记得,领带的打发却始终没有搞懂过,但在我眼中,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不过是一个男人在不同场合或不同的年龄段佩戴的两种东西罢了。干嘛非要厚此薄彼呢?
马陌上:让我们继续停留在美好的过去(原谅我是个厚古薄今的偏左的无政府主义者),我们以回忆来狙击90年代以后市场化的汹汹大潮。履历上显示,你很小便开始写诗——那也许是70年代某个闹哄哄的下午,请问你对这个“第一次”有明确的记忆吗?你知道,实际我是希望你能谈谈你的小时候——很明显那是一个大时代,但在孩子眼里,它是如何“以小见大”的?据许多当事人回忆,当时读物稀少,这对你也许并不例外,在这种境况下,对诗的感知是如何可能的?在采访当代艺术的重要当事人方力钧时,我们谈到一个有趣的现象: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艺复兴”(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其策源地或者运动中心基本都在某某大院,而重要当事人也基本来自于文革中的特权家庭。这容易理解,因为只有特权子弟才能弄到“内部发行”的读物——这些读物一般是作为反面教材限量印行的,我想问的是:你的启蒙教育与这类读物有关吗?
伊沙:看起来你的心态比我还老。这么快就亮出了名片。我没有名片,从来不印,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左的右的,“无政府主义”似乎是个十分诱人的概念,但又无法落到实处。我17岁写了平生第一首诗,不算很小。那是1983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去父亲所在的研究所的办公室复习功课,看到窗外万家灯火,每一扇窗子里都有一个埋头读书的人(这是典型的80年代的风景),忽然诗兴大发,写了一首名字叫《夜》的13行的小诗,写完之后自己很满意,刚好父亲的办公桌上有一份《陕西日报》,我看到上面有诗发表,就将这首诗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按照报社的地址投给了这家报纸,结果没过多久便发表了出来。我平生写下的第一首诗,也是发表意义上的“处女作”,这是一种幸运。我比你说的那代人要小,家也不在北京,什么某某大院,也不是干部子弟。我不是“黄皮书”启蒙的“朦胧诗人”,连“新三届”背景的“第三代”都不是,在我受教育的年代,这个国家已经逐步走向开放了,该看的似乎都能看到,所以我与文学结缘不是出自偶然得到的一本读物。
马陌上:我们不得不提及《今天》,能讲讲你跟它的渊源吗?在我看来,它至少确立了一种民刊样式(尽管崛起于西单民主墙并产生过一定影响的民刊不止《今天》一家)。北岛曾经讲过办《今天》的经历,当时搞不到纸,就由芒克(好像在北京造纸厂工作)、黄锐每天从单位“顺”回一点,积少成多,而刻蜡版、油印、蹬着自行车满北京四处张贴、售卖,则完全凭着一股蛮劲……除了东四14条76号那个油印作坊式的编辑部外,《今天》还发展了一大批积极分子充当各地的代理人,比如当时念电影学院的陈凯歌……这是诗歌民刊的生存样板,整个80年代似乎都无多大变化,不同之处也许在于《今天》只出了9期就被公安局查封了。能说说你跟一种或者诸多种民刊的事儿?
伊沙:我与《今天》没什么渊源。记得那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一位同学的家里见过一本《今天》,是他父亲到北京出差在天安门广场上买到的,读了之后对芒克的诗有印象(觉得他写得有点流氓),当期还有北岛的小说《波动》——当年油印时代的《今天》我就读过这一期。90年代初,它在海外复刊了,我在西安岛子家见到了复刊号,当时我的诗在国内的刊物很难发表,我就抄下地址寄了一组诗去,诗没发,但似乎将我列入赠阅名单了,所以有好几年我一直可以读到海外版的《今天》。海外版《今天》的各种文体是分人编的,我在王渝担任散文编辑的时候在上边发过两篇散文,勉强算是它的一个作者。关于《今天》油印时代的那些传奇般的光荣历史,我已经看得听得太多太多了,眼睛耳朵都结老茧了,他们反复讲述嘴巴不会结老茧吗?说句大实话:也许是我看或听烦了,但是,我在第一次读到这些的时候,也不像你这般兴奋。前阵子,我收到《今天》创刊三十周年的纪念专号,又重温了一把传奇,不喜欢!真是不喜欢!这下我把自己看明白了,我所爱上的文学不包括这些“地下活动”,我想当的文学家也不是这种“地下工作者”,总之是不喜欢!我本人也参与创办过民刊,譬如《倾斜》和《唐》,我也给海外刊物《一行》当过国内代理人,也有过“地下工作者”的经历并承受过相关的压力,我并不觉其光荣,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文本主义者(所以大学时代连文学社长都不屑于当),我心目中的作家就是作品不断、著作等身那种的——在这一点上我以西方作家为榜样,至少也以五四时代的海归作家为榜样的。当代作家的形象太不纯粹了!
马陌上:“当代作家的形象太不纯粹了!”能不能具体讲讲怎么个不纯粹法?
伊沙:譬如诗人,前期像地下工作者,中期像活动家,近期像开会迷;譬如小说家,更像是电影和电视剧的脚本作家;譬如散文家,都有冒充学者的下流癖好……干什么不像干什么的,这就叫不纯粹!
马陌上:你不喜欢文学“地下活动”,但广泛存在的民间派与学院派之争,到底是怎么回事?民间派与文学“地下活动”有着怎样的关联?民间派与学院派的分道扬镳是90年代诗歌的基本事实吗?这一事实直至“盘峰论争”才突然变得清晰吗?
伊沙: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文学的“地下活动”。所谓“民间派”与《今天》式的“地下活动”也没有关系。你如果多读一些“盘峰论争”的资料,就不难了解到:“知识分子写作”是自称,有理论,属流派;“民间写作”是会议主持人即兴地他指,指的是口语化写作的这拨人(“知识分子”从诗上说属于“意象派”),尽管在此之后,有人想把“民间写作”理论化(譬如韩东撰文《论民间》)、流派化(眉山会盟。几方势力结伙。),但并未如愿,反而搞得四分五裂——这拨人活的状态,确实较“民间”。不要一说到“民间”就想到“地下”,这拨人的作品官方刊物都发的,反而《今天》倒未必发,受制于“朦胧诗”以及“后朦胧”的编辑思维,再说,《今天》式的“地下”早已不纯粹了,从他们成为汉学家眼中的政治符号开始。至于你说的“分道扬镳”,其实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车,“盘峰论争”使其公开对立,这又过去了十年,这种对立的姿态有所淡化和缓和,但还是两条道上的车,各开各的。
马陌上:你到底怎样理解“民间”?一种新颖的美学样式?一种亲民立场?一种先锋姿态?一种反抗作协体制的努力?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决裂或者撤离?一种对“人”的重新发现?或者别的?
伊沙:你此问问得好,肯定的回答便是我之答案。但请别用“亲民”这个词,这个词就很不“民间”,我不是“亲民”,我本即“民”。回到“盘峰诗会”的现场,当这个词被主持人即兴加到我等身上,对会场内外的每个人的意义是非常不同的:对有的人不过是颗“羊头”,挂着它可以把狗肉卖到羊肉的价钱,对有的人则上升为从人生到艺术的全方位的信念……
马陌上:奉行“民间写作”的主要人物都有谁?有无流派或门户之分?你跟他们各有怎样的渊源?
伊沙:有一段我很怕开名单,但今天我想开份大名单,因为我刚刚主编完一本名为《从今天开始:现代汉诗三十年》的大书,我从入选作者的名单中列出我认为属于“民间写作”的诗人——自称为“知识分子写作”和“第三条道路”以及相似趣味者当然不在其内,寄生于作协体制的写作或立场暧昧者不在其内,不符合“民间写作”最大的语言表征——口语的不在其内,我可以肯定其本人不认同这个立场的不在其内,已经去世和现在不写的不在其内——那么,我认为现代汉诗“民间写作”主要人物的大名单,如下:
60年代出生的诗人:
韩东、杨黎、李亚伟、吕德安、阿吾、何小竹、小安、马松、吉木狼格、吴元成、伊沙、徐江、侯马、唐欣、贾薇、中岛、宋晓贤、朱文、姚风、小引、李伟、岩鹰、唯色、君儿、韩少君、独化、张玉明、老德、管党生、琳子、黎明鹏、刘君一、图雅、陈衍强、邢昊。
70年代出生的诗人:
马非、沈浩波、朱剑、巫昂、尹丽川、南人、东岳、吕约、乌蒙、康蚂、得儿喝、任意好、唐煜然、梅花驿、王有尾、本少爷、唐突、天狼、三个A、李东泽、芦哲峰、温永琪、唐果。
80年代出生的诗人:
春树、西毒何殇、莫小邪、发小寻、李异、叠水、封原、人面鱼、王彦明、艾蒿、杨叉、崔征、土豆、李勋阳、刀口漫步、刘天雨、嘎代才让、鬼鬼、八零、秦客、李成恩。
理论批评家:
韩东、伊沙、唐欣、沈奇、徐 江、沈浩波。
从流派或门户上说:有经营语言的、有强调身体的、有阐释文化的(几无建树)、《他们》、《非非》、《下半身》、“北帮”、“废话”……我个人大概是从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解构、身体写作出发,力图实现一种以人为本的百科全书式的全面综合的写作。我视以上这份大名单上的诗人为“革命同志”,艺术上的“亲人”,其中不乏我的兄弟、朋友。
马陌上:口语诗是五四以来汉语通俗化趋势的继续吗?
伊沙:看来我得对你这个“厚古薄今的偏左的无政府主义者”保持适度的警惕。口语诗肯定是五四以来汉语发展趋势的继续,但你用“通俗化”蔽之,似乎在透露着你的不满?你对“五四”胡适们有意见,还是对49后毛泽东有意见?你说“通俗化”,我还想说“平民化”、“人性化”、“在场化”呢!在我看来,“五四”甚至来迟了,来得太迟了!古汉语早就被只消费不创造的懒惰成性的子孙们榨干了,榨成木乃伊了,唐宋以后这个民族在文学上再无群星闪耀的时段,四大小说名著都不是用纯粹的古汉语写出来的,不纯粹才出了点东西。而且古汉语从一开始就有大问题,是一种奇怪的“速记语言”、“电报语言”、“符号语言”,竹片上过于强调“言简意赅”造成的,没有现场言说的真实性与可信度,干巴巴的,一点都不水灵,更缺乏体温和性感,如果地下埋藏着一盘古代的录音带,你一听就明白,古人不是这么说话的,古汉语原来是一种远离言说的书写语言,难怪有个汉学家说“中国人就是手上写的与嘴上说的不一致的一种人”——绝非道德评价,指的就是我们的语言。这种语言发展到后来变成了语言的木乃伊,就是那么一具僵尸罢了!所以说,“五四”很伟大,“五四”最伟大的部分就在白话文运动,胡适很伟大,胡适一生最伟大的时刻就是他看起来最肤浅最极端最青春冲动的时刻,绝不是他钻回故纸堆的书斋时光,更不是他与国民党的政客们纠缠不清的名士生涯——这倒是很深刻的。这一点你的感觉无错,口语诗就是沿着“五四”指引的方向,是白话文运动在当代的再现、发展与深化,是汉语进一步现代化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它承载着这个时代的文明思想,最终又归于语言和诗。
马陌上:能不能认为口语诗降低了写诗的门槛?德国艺术家波伊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只有这样,才能摧毁精英把持的艺术生产特权。口语诗之后,是不是“人人都是诗人”?
伊沙:也许降低了,那么请进来,把衣服给我统统扒了,让我瞧瞧你的身体:肚脐,还有阳具(也包括阴道),是不是个诗人胚子?一目了然!扒掉的衣服是什么材料做的?词语(连语言都不是)的障眼法!现在你说,可不可能“人人都是诗人”?做“诗人”的难度提高了还是降低了?聪明的伪诗人都不写口语诗的,因为他们至少知道:不好隐藏其伪,不好蒙也不好骗!
马陌上:从生存状态上来说,“民间”不同于“地下”,那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90年代以来“民间写作”的生存状态?这也许是一个过于大而无当的问题,但是如果无法清晰勾勒,“民间”一词则太容易被挪用,从而造成种种夹缠不清的误解。
伊沙:那我们就先看看90年代以来除了“民间写作”还有什么写作?“体制”或“泛体制”吗?“体制”我指的是那些寄生在作协、文联体制中的专业诗人,“泛体制”我指的是以体制所制定的评价标准作为自己的价值观的作协理事、会员之类的,他们靠体制豢养或呵护着写诗,但却怎么也写不好,也该他们写不好,中国诗歌界的“去体制化”要比小说界高出太多,中国诗歌近二十年(甚至于近三十年)的发展早和这拨人脱了关系。据我了解,体制内的诗人在体制内也是压力重重十分窘迫的,因为诗歌在体制内的位置是很边缘化的,有几次我在本地的诗人聚会上发现体制内的诗人们竟也怨气冲天,他们的怨气正是来自于体制内部,本省作协是以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作为重点扶持对象的,将他们挤得没了位置。“学院”或“泛学院”吗?“学院”我指的是那些在高等院校中任教并自觉地认同其标准的诗人,“泛学院”我指的是以学院趣味作为自己的写作追求的高校以外的诗人——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就是由这两种人构成的,“盘峰论争”中有人指出一个叫人哑然失笑的事实:说“民间写作”代表诗人反倒都是大学毕业生,“知识分子”里不但有高中生还有初中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以我说趣味,别小看人家那高中生、初中生,都是憋着跟教授、博士的同仁赛知识比技艺的劲头在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文学时段,学院写作都不会成为生力军、主力军,也难堪推动诗歌发展、将诗歌的表达功能最大化(所谓“表现人生”、“反映时代”)的大任,这是文学常识。现在我们来看看“民间写作”,我再强调一遍:“民间”不是“地下”,而是正常。你再回头看看我列的那份名单,那里面的诗人从职业状况来说,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几乎可以概括目前社会上的主要职业;从经济状况来说,有千万富翁,也有贫困线下的人口……但是这些,并不决定什么,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只是他们的谋生手段,所谓“职业”。他们真正的事业便是写作,一种富有理想和责任感的写作,一种富有专业精神和专业水准的写作,一种植根于民间敢于直面现实人生表现当前这个时代(也是明天的历史)的独立的写作。这才是中国诗歌近二十年(甚至于近三十年)的中坚力量,也是未来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希望之所在。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西安美术学院 2010年
马陌上:我们知道,在漫长的时期内,中国是一种坚硬的二元结构:国家/个人。作为二者的缓冲地带——社会,则基本被取消,或者污名化。一个微不足道的、但很有说服力的证据是,直至今天,很多人还这样称呼另一些人:“那些社会上的人。”“社会上的”一语本身就构成一种本不该有的贬义。我要问的是,“民间”与“社会”90年代以来是怎样的关系?“民间”到底是“国家/个人”二元结构松动的结果还是原因?如果是结果,那原因是什么?如果是原因,那它是如何在这个坚硬结构中拓展自己的空间并令其松动的?
伊沙:你的问题想得我脑瓜疼。但是答案却是最简单的:通过思考你的问题,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选择诗歌,矢志不移,乐此不疲——没有比这更可为之和更有价值的事了!
马陌上:除了对“口语写作”的身体力行外,无疑,民间还奉行一种独立的精神,对诗人而言,这种精神无比可贵。但是,“独立”不应该只表示个体的觉醒、确立以及某种意义上的“独善其身”,它还意味着责任与担当。放弃“启蒙”民众这一近代以来知识分子的基本使命,是不是意味着诗人的“犬儒转向”?作为一个民族最敏感而优秀的头脑,诗人放弃他的人民,这意味着什么?
伊沙:因为你提到了“犬儒转向”,我想用一首诗来回答你。它也许没有回答你的全部问题,但我觉得在一个诗人的访谈中,应该有诗——为了这个形式感,我坚持这样做了。
《一个犬儒主义者的忏悔诗》
身份证是真的
你可能认为那是一张良民证
对不起!我还住在自己的祖国
不想叛逃也没有移民倾向
哪儿也不想去(包括天堂)
偶尔逮着个机会
出去那么一下
却又很快回来提前回来
丧魂落魄地回来
回到故土的怀抱
回到妻儿的身边
老婆孩子热炕头
遵纪守法
敬老爱幼
过老百姓的日子
写大白话的诗
我像不关心富人的健康一样
不关心穷人的死活
我像不操心自己的命运一样
不操心国家的未来
我知道:我他妈的有罪
现在就来忏悔
你们这些将我骂作犬儒的人
想骗我可没那么容易
你们就是想喝我的血
爱喝人血的人
就是吃人的人
你们那副烈士的嘴脸
可真是吓着我了
也只是吓着我了
也就吓不着了
谁家的客厅里
没有一把水果刀
有种你们就先放自个儿的血
给我瞧瞧
虽然我不是真的想瞧
我怕血
(2004)
马陌上:“口语化”到底是一种美学策略,还是美学追求?它的哲学依据是什么?一种对存在的终极确认?一次对隐喻与镜像世界的揭穿?还是别的什么?
伊沙:我看到的情况是:将其理解为策略的诗人,从来就没写好过;将其理解为策略的批评家,谈诗从来都没到位过;至于一般读者,我管不着。它是追求,但并不是目标,更不是“到XX为止”(我纳闷中国的诗歌界怎么盛行这种奇怪的思维?)。哲学依据是什么?不知道。吃鱼要吃活鱼,别吃抹了福尔马林的冷冻鱼——这算不算哲学?要算就是它了。想要在语言上有所创造的人,你得先意识到自己长了嘴并找到自己的嘴;只想消费它的人,找到书就可以了。前者才是能够进入语言的人,后者只挨到了词语的表面。词语不是语言——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瑞典大诗人特朗斯特洛姆诗中写的。
马陌上:你的《车过黄河》我上大学时就能背诵(作为一个理工科学生),它以戏谑与调侃的口气解除了几千年来追加在“黄河”身上的文化、道德、精神甚至更为神圣而隐秘的含义,它的能指大于所指太多,以致人们早已遗忘了它不过是一条河这个事实。我的问题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往往赖以生存的,就是那些被赋予神圣性的物事——它们承载了一种隐秘的记忆、被公认的价值以及外在于任何个体的力量,要是将这些美丽的外衣(表演为一种“诗意”)尽皆剥去,我们如何承受庸常现实的重压?
伊沙:我的大四之作《车过黄河》如此能扛住时间,大有越擦越亮的趋势,让我始料未及。我感觉一般普通读者对它的感受比论诗者对其的解读更接近于诗本身,他们就是觉得敢在黄河上撒泡尿,这事儿挺酷的,也挺好玩,符合年轻人对“反叛”、“先锋”、“现代派”的理解,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被越来越广泛的读者群消费着。在新世纪的这十年间,《车过黄河》在声誉上超过了《饿死诗人》跃升为我短诗的头号名作。它是有魅力的,也是有力量的,但也不过就是一首诗,它所反抗的庞然大物依旧庞大,固若金汤。所以,你所说的问题并不存在,而且我认为你的如此表述十分可疑:“一个人,一个民族,往往赖以生存的,就是那些被赋予神圣性的物事”——谁说的?是这么回事吗?你本兰州人,是一个住在黄河边喝着黄河水长大的孩子,对这条河流应该有着更切身的体验。你每天上学或上班的途中看见它的时候,会想到它是“母亲河”吗?会在心里叫它一声“妈”吗?像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初见黑龙江时,在心里叫了一声“父亲!”不说每天,所有兰州市民每人一生的时光全都加起来会不会有此一瞬间的叫娘?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由此看来,“一个人,一个民族”绝不是依赖“被赋予神圣性的物事”而生存的,甚至于这些劳什子与其真实的心境与情感无关。有的话也是被庞然大物强加的,张承志的那声感恩煽情的“父亲”就是被强加的,非但矫情,而且悲哀!中国人承受苦难的能力在全世界所有民族中都是最强的之一,在谢晋一生所拍的最好的一部电影《芙蓉镇》中,姜文扮演的右派秦书田有一声震撼人心的道白:“活下去,像畜生一样活下去!”(古华原小说中有没有这句我忘了)——这才是典型中国式的生存理念!就是用肉体去忍受去死扛!这难道不是更深刻更伟大吗?
马陌上:允许我提一个SB问题,当诗人(一个民族最具悲悯情怀的群体)切断自己与土地的联系、并拒绝仰望星空时,一个民族由谁来擎起理想大旗、由谁来支撑理想的天空、又由谁来指明方向?由谁来承担苦难?又由谁来延续精神上的香火?
伊沙:读君此问,我忽发灵感:如果将此问逐句分行,就是韩寒这个小垃圾说的“敲回车键”,然后当诗发出去,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一首好诗,因为姿态如此诱人,充满自我感动。当你将诗人指认为“一个民族最具悲悯情怀的群体”时(包括前问中“一个民族最敏感而优秀的头脑”的指认),就会有一嘟噜没脑子的诗人呼啦啦站到你的一边。这种诗,应该叫“口号诗”,就算在诗界内部,也总些人写有一种软口号诗——颇有人缘老能得奖的诗基本都属于这一种,其实根本没有抵达诗的形象,光姿态就把人感动了,激起一片浅薄的共鸣。如果叫我一定要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答案是:这个“谁”,是孙悟空!一个诗人,不要看他喊什么叫什么,要看他写的是什么,如果他写出了好诗,就是对民族乃至人类的真正贡献,诚如胡适所说的“各司其职”。而不是将诗人单另出来,让其担任神甫、巫师、装神弄鬼的一类角色。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个满嘴胡言的云南诗人说:屈原是民族的巫师——那可真是放屁!
马陌上:我们还需要在一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一下:什么是你心目中的好诗?
伊沙:好诗在哪儿,在我心中。只不过每过一段,我得到机会用不同的角度和说辞试图将它说出来,最新的说法是“文”与“野”:我这里所说的“文”与“野”都不是古文中的意思,也不是日常口语中对人气质的指认,我之所谓“文”指的是“文本”,我之所谓“野”指的是“生命力”——我用这两大元素的比例构成来探寻一首诗的成败好坏——也就是说我认为诗歌写作正是由这两大元素来决定最后结果的。那么,所谓“好诗”,应当是文野兼具、两相平衡的。
马陌上:离开诗人,诗能单独获得理解吗?我们可以恶作剧地设想一下:假如《饿死诗人》或者《车过黄河》,甚至尹丽川的《再舒服一点》、沈浩波的《一把好乳》是由某位学院派诗人灵感突发(或者发泄了一下郁闷之情)写出来的(除此之外,他写的都是正统的学院诗),那我们能不能因为他属于学院派而判定其“偶发之作”不可理解或没有价值?
伊沙:离开诗人,诗当然能单独获得理解——原本就是如此,正是因为有《饿死诗人》或《车过黄河》,伊沙才会成为诗人;正是因为有《再舒服一点》,尹丽川才会成为诗人;正是因为有《一把好乳》,沈浩波才会成为诗人。如今他们作为诗人的形象很稳固了,你才会有如此疑问。至于你说的“假如”也只能是个“假如”:中国式的学院派,打死他们也写不出这样的诗,这类诗的写作当年在美学、诗学上都是风险极大的,你指望学院派写,那不是要他们的命吗?说明你还不了解这所谓的“学院派”,他们可是躲在美学的象牙塔和诗学的保险柜中照着老掉牙的经典文本小心翼翼地写上一点的人,豁得出来吗?连“灵感突发”和“发泄郁闷之情”也不可能,他们头脑迟钝、身体麻木,不能指望。如果真能写出来,不是简单的样式,而是真有血肉,我会侧目而视,看看是不是来了个巨匠和大师?
马陌上:问题自然过渡到你的《唐》。你是在什么境况下写这部长诗的?看了很多有关这部诗的评论,我今天想听听你的说法。
伊沙:我在此供认:《唐》来自于情结、野心、战略、生活、契机、才华、恒心等因素的综合运用。
情结:哪个中国当代诗人写到一定程度会对“唐”没有情结呢?除非他没有心!或在诗中入得不够深!我作为一个西安人,这个情结只会更强烈,因为历史的现场总在提醒你。
野心:人们平时老说“口语诗”、 “口语诗”的——什么才是“口语诗”呢?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大名:“口语诗”即“活性的现代汉语诗”!我觉得应该让“活性的现代汉语诗”与“经典的古代汉语诗”较量一番了,与其最高水准的“唐代汉语诗”,放在一起(所谓“并置”),较量一番,并且是用“现代汉语诗”去载“唐代汉语诗”,看能否载得动?
战略:要成大诗人,光有常规武器——短诗不成,必须要有核武器——长诗。我从1994年完成的《点射》开始就在研制核武器,经过《史诗2000》(1995)、《风光无限》(1999)、《天花乱坠》(2001),终于抵达了《唐》(2002-2003)——相比而言,《唐》是一次更为成功引人瞩目的核爆炸。手中握有《唐》这枚原子弹,我就不怕纸老虎般的“超级大国”动辄搞核讹诈了,将他们逼回常规武器——短诗,比试真本领,他们更不是我的对手。
生活:我两岁前在成都,大学四年在北京,除此之外一直生活在西安,到2002年初开写《唐》时,我已经有了三十年在西安的生活积累,我不写《唐》谁写?《唐》只能是伊沙的作品。
契机:那年前夕,我心有万千风月道不得,亦有罪孽深重之压力,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之重全乎了!此时不写,更待何时?
才华:越写越知道才华出众、潜力无穷。我要对得起这份才华,给它一个更宏大更宽广的施展空间。
恒心:《唐》写了一年,修改了半年。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恒心了得,是写长篇小说的好材料,此后便动手写了,一连写了五部——从这个后果就可以看出5000行的《唐》没有恒心与恒定的写作状态是完成不了的。
马陌上:除了诗歌,你的杂文也很可观,有人试图拿你与鲁迅作比——你能回应一下这种“对比”吗?其中的不同能代表“五四一代”与“90年代”在精神气质上的区别吗?
伊沙:永远不要拿我跟鲁迅比,我连他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我甚至可以接受在诗歌上去跟李白比,但我不能接受在杂文上去跟鲁迅比。为什么?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投入!49后,哪里有鲁迅式的真正的杂文?谁敢写?不要命了?年代不同了,平台不同了,杂文死去了!“90年代”也没法跟“五四一代”去比,小平南巡一讲话,文人丢笔下了海,当年的景象却是:第一拨现代精英取经踏海归来,哪一个不是专心笔墨著作等身?怎么比?没的比!我个人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在向那一代精英看齐罢了——放眼当下,文坛之上,有几人有此意识和作为?再说鲁迅,我以为在当代写作,只有学习鲁迅然后避开鲁迅,方可有所作为,我庆幸我的主攻方向是诗歌和长篇小说——这是先生留给后来者的仅有的两条活路!其他路皆被其盖上盖子封了顶!
马陌上:在你的诗歌中,“身体”是完全在场的——对一个人而言,身体,到底是最先的,还是最后的?除了身体,我们能够拥有的,还有什么?我们讲“个人”,讲“独立”,讲“自由”——只能通过“身体”吗?
伊沙:关于“身体”,你问我真是问对了人,在中国文坛,就我目力所及,我是最早提出它的一个,是在1996年,写作中的实践当然更早。到了1999年,棉棉、卫慧畅销时,我看到有人说起这个词,心里还窃笑了一下。“下半身”则更晚,到“下半身”兴起的时候,我已经在谈警惕“身体神话”、“惟身体论”、“身体写作时尚化”了——什么叫先锋?这就叫先锋!在继续向“下”的道路上滋生出的是垃圾派、垃圾运动、低诗歌(鼓吹“贱人写作”),实际上是投机主义者的媚时尚写作翻到沟里去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重提“灵魂”,现如今都在说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近几年来,我在谈论问题的时候,在使用“身体”时变得很谨慎了,在以前都用作“身体”的地方很多已经改用了“生命”,也许我们只能比前人前进一小步,跨一大步出去还得退回半步去。我没有按照你的思路来,但也回答了你的提问。
马陌上:艾伦·金斯堡显然与中国民间派诗人有着某种血亲联系,能具体谈谈这种联系吗?与安迪·沃霍尔(在《唐》中,我们能够看到“基于现成品创作”“拼贴”“戏仿”等波普精神)呢?
伊沙:其实关系不大。我觉得从诗上看,早期的莽汉诗有点形似,但是人家自己否定了——李亚伟还是万夏曾经说过:他们是先写了莽汉诗,才读到金斯堡,他们说:咦!原来在美国有个老莽汉!——尽管这个段子有点矫情,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我们还是相信他们的话吧。我自己则更是浪得“中国金斯堡”的虚名,其实一点不像的,他的句子那么长,我的句子这么短,我也很警惕他那种嚎叫:大喊大叫、喋喋不休,代言者的角色意识非常明显,其实金斯堡的诗是西方精英知识分子的诗,是在全球主流意识形态中比较正确的诗,我人到中年,他的魅力与日俱减。当中国人还不知道安迪•沃霍尔是哪家鬼的时候,我已经在诗中将“基于现成品创作”“拼贴”“戏仿”等波普艺术玩成了小百科,我对此人毫无兴趣。后现代艺术中有其很俗很商业的一面,我在当年对其这一面就抱有警惕。
马陌上:06年在西安拜访你的时候,我们相当有兴致并且调侃地谈到过诺贝尔奖的问题,这个话题如果稍微严肃地对待它,则会面临诸多尴尬——我们都热爱汉语,并对其抱有某种野心,可截至今天,仍没有中国作家获得这一奖项(高行健需要另说),针对这一事实,我有两个问题:1、中国当代文学如何回应德国汉学家顾彬的“垃圾说”?2、能否分析一下中国当代作家中,谁离“诺贝尔”最近?
伊沙:我必须告诉你,我当时散布给你的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许多内幕消息有大部分都是假的——这在不久前在某位知情者那里被证实了。由此可见,在中国大地上的各种文化圈子里有多少关于诺奖的不实传言被好事者津津乐道地消费着。你为什么要将高行健“另说”呢?别有用心的官方和没有脑子的大众将其“另说”,你怎么也跟着“另说”呢?如果说起布罗茨基与苏俄诗歌,你会用“另说”来待之吗?你会把他推给美国诗歌吗?美国诗歌会接受他吗?显然你不会,那为什么对待高行健,你就要“另说”呢?所以,你说的事实不存在,已经有位汉语作家获了奖,他的名字叫高行健,他的“法籍华裔”身份不会影响我的视线。
回答你的两问:1、用坚实有力的作品。回应他不重要。2、看英国博彩公司的赔率表,近二年汉语作家也只有北岛进过前50。“美籍华裔”的北岛需要“另说”吗?
马陌上:提到“奖”,我还想听听你对国内几项文学奖的看法?也许可以跟你10年前“解散中国作协”的呼吁放在一起谈谈。
伊沙:如果是十年前,我会专门写篇文章来骂骂这些狗屎奖。现在不了,我不会让这些狗屎占据我的脑瓜,我的看法概括起来就这俩字:狗屎!十年前的呼吁简直就是时代的先声,但这个时代太可悲了!我一方面看到的是被遗忘在地方作协捞不到利益的某些人撒娇般的退出声明,一方面看到的是80后作家们的集体入会,也好,今日之现实后证我昨日之呼吁的价值。
马陌上:“第三代诗歌”是90年代民间写作的前身吗?你在民间写作的大名单中没有说到于坚,是疏忽吗?我看到在盘峰论争时,于坚可是民间派的焦点人物……
伊沙:不是。反而是某些缺席多时的“第三代诗人”借助与“盘峰论争”一起炒热的“民间写作”回到了诗坛前沿。“盘峰论争”中,“民间”有人爱说“遮蔽”这个词——我挺烦这个鸟词,这是一个弱者诉苦的词,与我之个性格格不入。当然很快我就明白了,有人借助这个词要回来,有人借助这个词要出来,有人借助这个词要上来,这个词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在90年代可没有被“遮蔽”,那么火爆,被谁“遮蔽”?在“盘峰诗会”的饭桌上,某“知识分子”还说呢:伊沙是时代的宠儿云云。
噢,你说的这人不是已经“仰天大笑出门去”了吗?你不知道吗?那是整整两年前的事。在一千多年以前,原诗作者写下此诗句时是“奉旨入宫”的背景,在一千多年以后,这个网上的吟诵者出于什么背景我不清楚,但以我对此人的了解,绝不是一时冲动,性情中人,一定是辗转反侧深思熟虑的抉择,果然此门一出就直扑自己当年声称拒绝报名过的鲁迅文学奖了。得了就得了吧,谁还能拦着你不让得?但在领奖会上还要大骂“先锋派”(以向发奖机构表明什么)就让人大跌眼镜了——他口中“先锋派”的实体就是他当年领衔的“民间写作”!从此以后,见记者就骂“先锋派”,屡屡不点名地骂我和沈浩波,不骂他憋屈!这样的人,就算我把他列进去,人家愿意吗?我不是在生拉硬拽地延误别人的大好前程嘛!而且你能想象吗?这个人在骂“口语诗”!一位比其更早的口语诗的源头人物对我说:看见他骂“口语诗”,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出卖!我认为“口语诗”是“民间写作”最大的形式表征,如此说来此人真是全方位地反民间反先锋了。
马陌上:尽管经历了盘峰论争,但学院派依然没有倒掉,你认为他们在今天生存的土壤是什么?他们所奉行的“欧化”“诗艺”等价值取向仍然能获得哪些人的呼应?而民间派确立的几项核心价值,是不是已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双方各自都有诗歌圈之外的认同者吗?
伊沙:你这词用得怪:“倒掉”——太文革了吧?我们可没喊口号:打倒学院派!事实上经过“盘峰论争”的媒体炒作,“民间”与“知识分子”同时被炒热了,成为诗坛的两大热词,诗评家眼中的两大显学。但概念炒得再热也是虚的,关键要看双方这十年来的创作,那边除了臧棣、孙文波等个别人保持状态外,其他人都有点气喘吁吁难以为继;而这边保持状态者,组建两、三支足球队应该没问题——这就是结果:我知道不少研究者已经看到了这个结果,希望他们将此当作一大课题来研究,回溯“盘峰论争”,必会有更大的诗学价值。学院派生存的土壤自然是学院,我不知道他们所奉行的“欧化”“诗艺”等价值取向会获得哪些人的呼应,一些不自信的大学生吧,先要把自己的身份优越感确定下来,没有才气,只好把写诗当成学问和功课来做。我以为民间派确立的几项核心价值,也不可能得到广泛的认可——这才是其价值所在,要不怎么被称作“先锋派”呢!双方肯定都有诗歌圈之外的认同者,即便不是太了解双方的主张,也可以凭着对文本的好恶来做选择。
马陌上:“中国人比猴都灵,诗人们多少也能比半个孙猴,轰轰烈烈来一场论战,炒热诗歌,炒热自己,尔后堂而皇之地步入当代诗坛的名流俱乐部,发发作品、出出集子,不再得罪人、不再逞口舌之利,动这样念头的未尝没有。那么这之后呢?这一代的诗歌,我们下一代诗歌,会不会照旧空洞乏味,会不会照旧迎来新的不知所云?一想至此,便不觉战战兢兢。我甚至可以预想那不远的将来,名流们纷纷从双方的行列中退出,带着一种市侩的豁达和微笑,来眺望诗歌疆场上的角力。那也恐怕将是比今天知识分子诗歌弥漫诗坛更为可怕的景观吧。”这段话是徐江在“盘峰论争”刚结束时说的,10年过去了,情况是像他说的这样吗?
伊沙:我去年10月份回北师大参加了个“当代世界文学与中国”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次会议是“盘峰”十年来,我见到“知识分子”最全乎的一次,其中多人都是九年以后首次见面。在诗歌论坛上出现了很有意思的现象:“知识分子”X说着说着自己火了,“知识分子”W一直推迟发言,主持人最后一次点到他名字时,他说了一句叫我哑然失笑的话:“不说了,说了生气!”我不生气,并且这次一反常态,做了一个念发言稿的发言,主要是我很少接到这种比较大型和正规的学术会议的邀请,便老老实实按照会议的要求写了一篇论文,每个人只有9分钟的发言时间,我就选择了文章中论及“翻译”问题的一段文字,时间紧迫,念得很快,像RAP一样,逗得与会者前仰后合,笑作一片。我在会后过了多时,听到一位未到会的朋友转述一位与会者的观感:说我“舌战群儒”什么的,我还大吃一惊:战什么战,哪里有战?但仔细想想,人家说的反而更加真实:即便你不是伸着脑袋对着吵,即便你是各说各的,也像是在吵,因为分歧实在太大了,即便你啥都不说,还有一股火气在,那火当然不是无名火,恐怕也不仅仅来自于“盘峰”的宿怨吧?我以为这股火来自于后来的形势变化与今天的现状——大概无法令某些人满意吧?所以,现实中的情况比徐江当年预言还要复杂还要微妙。
马陌上:身为大学老师,你批驳“学院派”时,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吗?我的意思是,这中间有没有令你觉得别扭的地方?
伊沙:更加理直气壮!没有别扭的地方——除非你觉得自我批判是别扭的。我还是用一首新诗来回答你个中的道理——
无题(105)
从家谱中读到
自我的曾重祖父
内阁中书吴传灏起
俺老吴家
书香不绝
已历五世
靠!我总算找到了
我对知识分子
天生反感
一见就烦
骂不绝口
深谙其丑陋
打蛇专打其七寸
一打一个准
的根源所在
并且发现自己
尚且有救
马陌上:能否回应一下周伦佑对你参加鹿特丹诗歌节的发难?“寻求西方认可”似乎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某种符咒?
伊沙:你既然提到此事,我这儿刚好还有后话可述:在一年前那次新闻事件中,我提到鹿特丹诗歌节对我的英文简介并非我所提供(没有要求提供),那是谁提供的呢?荷兰著名汉学家、莱顿大学教授柯雷先生在后来一次电话中告诉我:是我作品的荷兰语翻译、他的博士生马苏菲女士提供给诗歌节的(她是诗歌节聘请的翻译),但也不是她自拟的,她是从这本书里取用的 :“NEW GENERATION:POEMS FROM CHINA TODAY”——该书是由美国纽约的Hanging Loose Press在1999年出版的,其中收有24位中国诗人的作品,我被收进了6首诗,作者简介是通过我提供的中文翻译的:我说我是《非非》编委(两期《非非》杂志编委名单中印有我的名字),译过去就是editor这个词。我想到此为止,正派的人已经了解了这个事件的全部真相(包括所谓的“问题”出在哪里)。
至于周伦佑,我认为他也不是这次新闻事件的肇事者,抢发假新闻的肇事者是他的一个诗歌马仔,周真的以为我冒名顶替了他吗?我想他不至于这么幼稚,他不过是一时动了邪念罢了:炒出来再说!网上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杨黎的一个诗歌马仔,杨黎自然不会这么幼稚,他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所为(说“朋友”好像有点混淆是非)。
一句话:该是你的机会,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机会,抢也抢不来——一切随缘为好,这是我一贯的态度。
马陌上:尽管诗歌仍旧呈现某种繁荣(比如作品数量、相关刊物数量、相关网站以及论坛数量以及它们的活跃程度),但我已经许多年不曾碰到在公交车、地铁里手拿一本诗集的人了——更多情况下是拿着MBA或者托福的教材,到底是时代不需要诗歌,还是诗歌脱离了时代?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是因为它关涉到“理想主义是不是在逐步陷落”“中国人精神是不是在持续走向萎缩”等更为老生常谈的问题。也许这更有助于我们掂量清楚“现代化的代价”。
伊沙:呵呵,朋友,在此问的尾巴上,你“新左派”的马脚又露出来了,将此归咎为“现代化的代价”——我忽然想到:你该和于坚有的聊,人家现在可是新左派的准思想家,你们俩可以坐在一起同声声讨“现代化”。
我认为不是这个问题。
你试想一下:在1960年代的公车上,人手一册单行本的《雷锋之歌》(贺敬之长诗),“理想主义”就高扬起来了吗?是蒙昧主义高扬起来了吧!“中国人的精神”就振奋起来了吗?是北朝鲜式的“千里马精神”吧——瞧着怪恐怖的!
我们这些书生,不要坐而论道,我想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教育部一声令下:高考作文要考写诗!你再看看会是什么局面——唐朝无非就是如此。在一个大一统的国民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古老帝国里,自上而下的制度应该是惟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咱们公车上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