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麦子
2011-07-25*周涛
*周 涛
我想说:“亲爱的麦子。”
我想,对这种优良的植物应该这么称呼,这并不显得过分,也不显得轻浮。
它很美。尤其是它的颗粒,有一种土壤般朴素柔和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它从土壤里生长出来,依旧保持了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却改变了土壤的味道。
我是一个热爱粮食的人,因此,我非常乐意在春天的吉木萨尔翻弄麦子。我们住的地方没有面粉厂,也没有粮店;庄户人只能分得麦子,到一个河上的磨坊去磨成面粉。
连续几天,我和父亲把一麻袋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木槽里,然后倒水冲洗。我们选的是阳光非常明媚的日子,也没有风。晶亮晶亮的水珠儿闪着光芒,渗进麦粒中间,慢慢升起一股淡薄的尘雾;有一点儿呛人,仿佛使人闻见去年的土地散发出的温热。然后再倒水、搅拌、冲洗,直到一颗颗麦粒被洗出它本来的那种浅褐色的质朴,透出一股琥珀色的圆满的忧伤。然
后晾晒几天,再装入麻袋。
我看得出来,麦子的色泽里含有一种忧伤的意味,一种成熟的物质所带有的哲学式的忧伤。这种忧伤和它的圆满形态、浅褐色泽浑然和谐,与生俱来而又无从表述,毫不自知而又一目了然。正是这,使它优美。
于是有一天,我们起得绝早。我们向邻居借来了一头驴和一辆架子车——这像是户儿家的一个重大行动似的,很早,我们就把装麦子的麻袋搬上驴车,朝磨坊去了。
我和父亲坐在车上。我驾驭驴车的才能无师自通。我很想驱使那头毛驴奔驰一番,以驱散田野小路上的那种寒冷的寂静。然而父亲不允许,他害怕“把人家的驴累坏了”。磨坊相当远,农村的早晨也相当漫长,我们的驴车仿佛慢吞吞地走进了一个久远的童话故事。驴将突然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它原来是一个公主(大队书记的女儿),被磨坊的巫婆变成了驴,只有从遥远的城市来的勇士才能破解那妖术,它就会还原成人。于是沿着这思路幻想下去,满满两麻袋麦子会在公主的手点化下成为金子,一切都很圆满和快乐……在农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一切景致和氛围都酷似原始的童话或民间故事。只是驴低垂着头,丝毫不准备回过头来跟我们说话。
当时,我突然觉得我和父亲像是两只松鼠,或是连松鼠也不如的什么鼠类,正运载着辛苦了一年收集来的谷物,准备过冬。我们如此重视的两麻袋麦子,其实正相当于老鼠收集在洞里的谷物。我感到了滑稽,有点哭笑不得。人一旦还原到这种状态时,生存的形象就分外像各种动物了。
这就是我们的麦子,一粒一粒的,从田亩中收集回来的养命之物。颗粒很小,每一粒都不够塞牙缝儿的;但是我们就是靠着这样一些小颗粒,维持生命,支撑地球上庞大众多的人群发明、创造、争斗、屠杀、繁衍、爱憎……不管人类已经进化到了何种程度,它还在吃麦子——这就够了,这就足以说明人类依然没有摆脱上帝的制约,依然是生存在地球上的无数种类生物中的一种,而不是神。
麦子进了磨坊,缓慢迟重地在这生活水磨上被磨损,被咀嚼,被粉化。我想着一颗颗饱满的麦粒被压扁、挤裂、磨碎时的样子,想着它们渐渐麻木、任其蹂躏的状态,有一丝呻吟和不堪其痛的磨难从胸膛里升起,传染给我的四肢,我真真实实地感到了我和它们一样……和这些麦子一样,我正在一座类似的生活的水磨上被一点一点地慢吞吞地,磨损着。
然而水磨却在唱着一支轰隆轰隆的雄壮的歌,用它松动的牙齿、哮喘的喉咙,唱着一支含混不清、年代久远的所谓进行曲……这就是我们每一粒麦子的命运。
(吴思远摘自《中学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