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2011-07-25蒲宫音
*蒲宫音
1
看了一部叫做《旅行者》的电影。韩国和法国合作出品,镜头冷静、节奏稳淡,像是夜色下的潮水,一波波漫过脚面。
主角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小女孩。从一开始的怀抱希望,到怀疑挣扎,再到绝望灭顶。孤儿院里的她在被一度信任的友人背叛后,将自己埋在土中,深吸一口气,将土撒在自己的脸上。
她知道父亲遗弃她的原因,但她一开始坚执地对所有人宣称“爸爸会来找我的”,几番无望的守候和奔逃,后来她对孤儿院的院长说出自己猜测的被弃原因——“我想抱抱弟弟,但有个别针把他弄哭了。爸爸和后妈以为我是故意的。”
是那般委屈的泪水。
人有时会因为自身的卑劣将恶意投射到他人身上,然后寻找事件印证自己的投射。正所谓心中有佛,所见为佛;心中有屎,所见为屎。
可是当成人将那些自己制造的黄色粪便泼在这个小女孩身上的时候,坚硬如我,还是不得不转开了眼。
是的。坚硬。
痛苦时会逞强地挺住一张傲然面目,感动时却会不顾场合地眼红泪奔。这样的战刚降软,我把它定义为“坚硬”。
绝不是什么好词汇。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不敢在人前露怯。
而我的安全感匮乏症,虽不愿承认,大概还是和你有关。
2
我一直想区分作为我生父的你,和“父亲”这个词的关系。
我明确地知道,我期待的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挡在他妻女身前的男人,我期待的是一种保护,也就是“父亲”这个词本应象征的那些含义。
而你在妻子怀孕期间夜夜赌博,在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与他人苟合。你让我在懂得仇恨的时候第一个将你记入簿中,在明白最有力的报复就是彻底遗忘无关痛痒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将你扔进记忆渊潭。
你让我体悟到世间劣质人类的最佳定义:懦弱、无责任感、避脱无踪。
我恨你。直到写下这些如同诅咒一般的言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依然恨你。
我期待的,并不是你。
但我期待“父亲”。
3
曾信仰基督教。而笃信“爱”的耶稣基督,便被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天父。
其实我对基督教的全部信仰,也就是那个在我无望祈求时予以聆听,并施以保护的人。那个,天上的,父。
于是,我的“父”再度恢复成一个空奉的神龛。
第一个让我愿意将他放入“父亲”神龛的,是幼时好友的爸爸。
记得那是好友八岁生日,请大家去她家里庆生。我们玩她抽屉里的各类宝物,小心而好奇地触摸她的钢琴,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晚饭时候,她妈妈唤我们到客厅准备吃饭。几个菜上桌后,好友得意地对我们说,等下她爸爸要端拿手菜上来。话音刚落,一个男人捧着一碗刚出锅的孜然羊肉走来,四溢的香气真的像动画里那样,如同一只勾人的手,牵着大家的鼻子争先恐后地扑向桌上的美食。而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一边往嘴里抓吃的,一边偷偷窥视她的父亲。
他的笑容慈爱而温暖,比入口即化的嫩肉还要好吃百倍。好友得意的表情则让我又羡又妒。
后来生病,常宿医院,便不曾再去好友家,所以记忆里就只剩她父亲那惊鸿一瞥的笑容。
初高中被应试教育压榨得几无人色,第一名的成绩是唯一向往,比起自怜,在家长会上让妈妈扬眉吐气是我更重要的事情。因为那时最辛苦的,是与你离婚后,没有要你一分钱的抚养费,自我两岁起便独自养育我的妈妈。
直到在科学院读研。研究室里的导师们普遍家庭幸福,几次室里活动,导师们都带着家眷。巧合的是,几乎百分之八十的老师的孩子都是女儿。于是父女亲昵的场景触眼即是——
餐厅里,小一点儿的,奔跑耍闹,爸爸追在身后喂饭。
KTV包厢里,大一点儿的,和爸爸合唱歌曲。
即便是站在走廊里,被爸爸轻声怪责,也能令我心生羡慕。
羡慕得几乎要没出息地掉下眼泪来。
4
女导演乌妮·勒孔特九岁时被领养到了法国,《旅行者》近乎她的自传。
她用镜头注视过去的那个小女孩,看自己笑眼妍妍地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看父亲为自己清洗掉足上的泥垢;看他一门之隔渐渐远去;看自己以死相逼出逃成功后,却站在孤儿院外不知去向何处;看自己最后只能回到孤儿院,挖出锅底饭壳充饥的同时,第一次嘤嘤地哭出声音,那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真的被爸爸遗弃了。
我没有这般寸寸死去的过程。你只是给我一个巨大的空荡,并以向你诉求为耻。
只是我想,乌妮讲述这个故事,与其是让人谴责那个将她遗弃的父亲,不如说是伸手将过去的自己拉在了怀里。
那个,无声哭泣的小女孩。
5
我是见过你一次的,那时我即将第一次住院。
我不记得你来的原因,之后你也再没来过,更不曾给妈妈寄过钱。我只记得你们当时领着我去了后山的山坡,那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你离我很远,远到只是被花色染黄的风里的,一个模糊背影。
你永远与“父亲”这个神龛无关。
只是,我原谅你了。
也原谅了这个年龄愈长,却愈像个讨爱的孩子般的,我自己。
(张小梅摘自《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