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想
2011-07-24
一
财喜突发进城的念头,源于那个傍晚,准确说,源于染布。更准确说,源于染布带回的纯子头。纯子头一看是个城里姑娘,洋里洋气,走起路来,又圆又肥的屁股扭成了一朵喇叭花。当时天正黑下来,财喜召集八字门村几个德高望重的族人开会,开什么会呢,财喜记不得了。他是村长,隔三岔五要开会。远远地,他看到染布晃过来了,打着赤膊,八字步,一摇三晃,像个上了岁数的老爷。还是老样子,一砣狗屎丢进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还是狗屎。财喜一直看不起染布。从不拿正眼瞧他。染布原来在村里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名声不好,后来瞒着家人一个人进黄石城了。进城了又能怎么样呢?财喜在心中将词儿编好了,正要痛快地揶揄几句,一个纯子头从染布身后,如一朵向日葵花活灵活现地升起来,顿时映亮了傍晚的天空。财喜爱看日剧,至今不忘《排球女将》中的小路纯子,爱屋及乌喜爱纯子的发型。财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快出口的词儿硬硬憋了回去。头脑里嗡地一响。以染布的德性,凭什么能从城里带回一个纯子头?当时开会的热情如气球嘭地炸裂,荡然无存了。
财喜以前是个木匠,中途转行做了半年泥瓦匠,由于能说会道,又有手艺在身,被村民们选为村长。财喜仅读过三年书,却似乎有满肚子学问,遇见什么事,张嘴就来,词儿一套一套的,既幽默又琅琅上口,总能引起一拨一拨的笑声。那年,八字门村唱大戏,最后一天,按习俗是送戏台。就是家家户户将准备好的鸡啊鸭啊猪啊糕点等,敲锣打鼓抬到戏台上,那热闹劲儿,一点不逊于唱大戏本身。当时财喜还不是村长,可他在村里的风头一点不逊于村长。那天清晨,村民们还在睡梦中,突然,一声声破锣似的嗓音在静寂的村庄上空如闷雷滚过,八字门村的人嘞,早点起,今天有大喜;八字门村的人嘞,快起来,敲锣送戏台;八字门村的人嘞,莫贪床,好事慢慢来……吵醒的婆娘们,听着财喜随口唱的词儿,趴在床上乐得身体像扭秧歌。很快,各家各户的门吱呀开了,杀猪,宰羊,摆贡品,忙得不亦乐乎。村长视察完全村送戏台的贡品后,唯独不见财喜的。一推门,原来财喜围着村子喊完词儿,自个儿跑回家睡回笼觉了。村长笑骂了一句,老母猪进门,嘴向前。
几年后,财喜靠木匠和泥瓦匠的双料手艺带起了一支施工队,给方圆十里八乡村民盖房子,慢慢地他成了包工头,他家的破平房也翻盖成了二层楼房。紧接着,老村长退休,他众望所归地接班。正当财喜准备在村长位上大展一番拳脚时,染布莫名其妙地回来了,还从城里带回一个纯子头。这个像向日葵花一样的纯子头,晃得财喜睁不开眼,他头晕脑胀地大病一场。一个月后,财喜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辞去村长职务,只身杀进黄石城。快四十岁的一泥腿子,决然丢家撂口跑进黄石城讨生活,这在当时八字门村无异是开天辟地的事。
财喜进城后,举目无亲,只好落脚在染布的出租屋。染布在黄石一家保险公司跑保险,纯子头是染布在跑保险过程中认识的。两人没领证,就睡在一张床上。财喜来了,二居室的出租屋顿时显得逼仄起来。财喜明白,此地不可久留,必须在黄石先找个事做,然后有个属于自己的窝。在城里能干什么呢。这个早想好了,他有木匠手艺,相信握紧一把斧头是能开辟出一片天地的。
财喜花了50元钱,在金通旧货市场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说是二手,其实和新车差不多,油漆光鲜,钢圈闪亮,只是龙头上的钢号被锉得模糊不清。财喜心知肚明,这是个黑车,管它黑车白车,骑着舒服的车就是好车。每天,他骑着车,在黄石大街小巷转悠。车头不忘插上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木工。他不像街头的木工泥工水电工架子工油漆工做贼似的东望西张,寻找活计,而是捏着一个扩音喇叭,扯开喉咙唱起来,姐儿门前一棵松,脚踏松树望老公,姐儿门前一棵槐,脚踏槐树望郎来……黄鸡公尾巴拖,三岁伢会唱歌,黄鸡公尾巴翘,你娘看你现世报……
他唱的都是与找活儿不搭界的词,曲调既像南方评弹,又如北方秦腔,幽默有趣,搞笑十足,常常引得路人驻足围观。需要修个歪板凳或做个靠椅的人家,就远远地朝财喜喊,喂喂,说唱的师傅,跟我走,修个木器。财喜心头一喜,生意来了。跟着来到主人家,将自行车往墙角一靠,背起一串家伙,蹬蹬蹬爬上楼,手脚麻利地忙开了。一天下来,进项十几块钱是小菜一碟。好的时候,收入几十块。那年头,有这个收入算是相当不错了。果然城里好赚钱,不挑不驮的,玩个斧头刨子,每天除混个肚儿圆,还能净落几个。这样的好事,是财喜没进城前,想都不敢想的。看来,进城这着棋走对了。不到两年功夫,财喜就在黄石站稳了脚根,说话硬气,也有了一定的脾气。这种自信主要来自于他的手艺。在街头打游击的几百号木工队伍中,谁都知道财喜,知道他的一把斧头锋利无比,斩钉截铁。那年,黄石举行行业大比武,财喜作为业余斧头被推荐上去,结果在180多名参赛选手中,他打败了许多正规家具厂的专业斧头,夺得探花。这样一来,财喜如一夜走红的明星,身价一路飙升。自此,他再也不用骑着二手自行车游街说唱揽生意了。生意总是找上门来,甚至排到十天半个月后。都是不急的活,早几天迟几天无所谓,人家信赖他,等也要等他干活。为了方便生意,财喜咬牙买了部二手手机,顺便印了两盒名片。那时手机名片还是稀罕品,属少数人的专利。裤袋里揣着手机,硬梆梆的;口袋里夹着名片,软乎乎的,财喜一天的心就踏实了,精神气足了。
二
财喜已离开染布,单独租了一间屋。他现在有条件一个人在黄石过日子。染布与纯子头分手了,听染布说,纯子头跟了一位福建老板,一起去了南方。他妈的,现在的女人,钱就是爹娘,日她的人。染布气愤难平地说。财喜劝染布想开些,为何女人越来越现实,都是钱的事,等啥将来挣了大钱,包一个包二个包三个像包饺子一样包她十七八个,煮煎蒸炸,想啥吃就啥吃。染布怪异地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一天上午,一个太婆气喘吁吁地找到财喜,说要修一只马桶。当时活儿比较清闲,财喜正与几把斧头在街角打牌,五十K。财喜叫旁边一把年轻斧头去弄一下,谁知年轻斧头不愿意,说一只马桶,有什么弄头,费工又赚不了几个钱。又叫另几把斧头去,都不愿意。太婆急了,捋起衣袖擦了一下眼角,说这个马桶,不是一般的马桶,是她当年出嫁时的嫁妆,用了几十年,舍不得丢。只要修一修,补一补,还能用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太婆七十多岁了,满脸老年斑,走路左右摇晃得厉害,像一棵狂风中的杨柳。太婆恳请财喜帮帮忙,千万不要拒绝她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为了这只坏了的马桶,她几乎跑遍黄石角角落落,找遍了大小斧头,都不愿意接。以财喜的名头与手艺,断然是不会去修一只马桶的。但看到太婆无助的眼神,颤巍巍的身影,财喜瞬间被感动了,当即承接了这个活。那只马桶,已经侵蚀得不成形了,提在手上摇摇欲坠,没有修复的可能。财喜劝太婆重新做一只马桶,或者干脆买一只,便宜又美观。太婆竟撇撇嘴,说她不是没有钱,她儿子在市委统战部当官,钱有的是,可她还是想修这个马桶,感情太深了。与太婆聊天中,财喜知道,原来太婆年轻时就守了寡,一手一脚将儿子拉扯长大。对过去用过的物品,她一件也舍不得丢,虽说用不上,但都留着。包括这只马桶。财喜想了想,既然太婆执意修,又有这份深情,他没多说什么,就动手修起来。与其说是修,不如说是重新做了一个。看起来简单的活儿,工序却蛮复杂。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才打造出一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马桶,喜得太婆笑眯了眼,工钱翻倍地给。财喜以为这事完了,没想到第三天一早,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很亲热的口吻,让财喜上午抽个时间到他家去一趟,他要打一套家具。男人随口报了个地址,连门牌号码都说得清清楚楚。看来是个大顾主,财喜不敢懈怠,熟门熟路找了过去。男人家住十楼,可他早在楼下迎候了,老远就举着手朝财喜打招呼。财喜有点受宠若惊。虽说手艺在黄石圈内排上了号,但受到顾主如此待遇还是第一次。进了屋,财喜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朝他咧嘴直乐,笑而不语。财喜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了,是那位千辛万苦找他修马桶的太婆。太婆依旧笑眯眯的,转身提起一只泛着光泽的马桶,对男人说,儿子,这师傅的人品和手艺,你尽管放心,一百二十个放心,全黄石恐怕找不到比这师傅更好的手艺了。财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婆找他修马桶是假,试探他的手艺是真。财喜只觉背上一股冷汗直冒。男人热情地招呼财喜抽烟,喝茶,并简单介绍了他要打的一套红木家具,仿古的,全光漆,并配有雕花图案。为了加快工期进度,男人允许财喜带两个帮手,做得好,在原价钱的基础上加百分之二的小费。财喜听后,欣喜不已。男人当即掏出一张纸,是合同书,让财喜看看,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名,明天开始动工。从男人家出来,财喜知道他叫振华,是市委统战部的一个科长。年纪比财喜大三岁,但城里人蓄得白,养得好,看上去比财喜小三岁,像小伙子一样精神。
财喜叫亮子和细钟跟自己到振华家干。亮子和细钟是财喜在干活中认识的两把斧头,他们手艺也很了得,正因此,财喜才挑中他俩。三把斧头在振华家叮叮梆梆敲开了。按预算工期,一套家具打下来,前后要一个月。三把斧头中,财喜算个小包工头,每天的活计,由他安排。振华蛮大方,每人每天派一包红金龙,中晚餐除了好菜,酒是十年白云边,都是他们平时喝不上的。刚开始,抽着好烟,喝着好酒,三把斧头劈剁刨削,干得风生水响。几天过去了,亮子的干劲缓下来了,有一天,他无意看到振华抽着黄鹤楼烟,喝着茅台酒,有点生气了。便背着主人小声嘀咕,日他奶奶的,他抽好的,喝好的,却像叫花子一样打发我们,这样卖命干做啥?财喜没吭声。细钟接上了话,老弟,人和人的区别,大于人和猴子的区别,认命吧。亮子气呼呼点上一根烟,顺手一斧头,将一块刨好的光木板剁得四分五裂。财喜看不下去了,厉声喝道,你们是怎么了,看人家不过眼了。照照镜子吧,你们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两人不再吱声了,毕竟吃人家的嘴软。
半个月后的一天,振华悄悄将财喜拉到一边,面带难色问,家里……抽屉里500元钱不见了,看看师傅们——捡到没有?财喜一惊,不可能的,亮子和细钟应该不会拿。他当即辩解,他和两位师傅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振华疑惑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那可能……我多心了,多心了。振华朝财喜陪着笑脸,转身走了。财喜嘴里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其实不了解亮子和细钟的为人,平时在一起也是干活的伙伴。他们会不会拿,准确说偷那500元钱,财喜心里是没有底的。几天后,振华家里一个瓷碗不见了。也许这个瓷碗不同寻常,振华直接报案了。几个民警来到家里,不由分说带走了三把斧头。财喜莫名其妙进了派出所,才知道发生了天大的案子。原来那个瓷碗不是平时吃饭喝粥的瓷碗,而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古董,价值上百万。民警很有办法,只几个回合,就让亮子与细钟招了,连同以前偷的500元钱一并供了。财喜气得直跳脚,指着亮子和细钟的鼻子破口大骂,两个不识好歹的畜生,恩将仇报,主人哪点对不住你们?每天好烟,好酒,不比站马路强?财喜骂完,准备收拾家伙走人。自己捅了这大的漏子,还有什么脸留在主人家干活。当他背起斧头刨子时,一双大手按住了他,是振华。振华哥们似的擂了他一拳,兄弟,干什么哩,留下好好干吧。在振华信任的目光中,财喜重新放下家伙,开始了干活。这以后,他干得更加卖力,哪怕一个榫头,一个木屑,他都又刨又量,又量又刨,做到严丝合缝,不留一丝死角。一个多月下来,一套崭新的红木仿古家具傲然挺立在振华家里,亮闪闪,挺刮刮,让人百看不厌。不愧是黄石的第三把斧头,振华赞不绝口。当晚在出门宴上,振华亲自下橱弄了几个菜,好好款待财喜。因为是出门宴,财喜无所顾忌,放开吃,敞开喝,半斤的酒量超水平发挥,进去了差不多一斤。见财喜喝得兴起,振华也高兴,多喝了一点。经历了那次古董事件,两人似有患难之交。财喜真的过量了,舌头打卷,结结巴巴,竟拍着振华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老弟,今后……家里有什么活计,修……修个桌椅板凳什么的,吩咐……一声。振华连声道谢,称今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关照老兄的生意。凭你这手艺,吃遍黄石甚至湖北都不成问题。
不觉夜已深了。财喜踉踉跄跄站起来,背起行李要出门,被振华一把扯住。老兄,不能走的话,就在老弟家歇一宿,现成的铺位。振华夫人也附和,就是就是,不能走就宿一晚。财喜急急推开振华,径直撞进卫生间,将一口浓痰响亮儿甩在便坑里。漱了口,喷着满嘴酒气朝振华直挥手,老弟,能走……走了。兀自开门,摸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下了楼。
振华两口子刚收拾完碗筷,桌上的手机就响了。一个粗嗓门炸雷般响起,快来,财喜师傅出车祸了,人现在中心医院。振华浑身打个摆,一股寒意从脚底涌遍全身,顿时酒意全无,抓起衣服朝医院跑。振华夫人一把扯住他,人去钱不去有啥用,将一沓钱塞进他的口袋。振华气喘喘地赶到医院,此时的财喜已送进急诊室,两个民工模样的人在走廊上转来转去,突然目光一直射向振华,一个年长的民工疑惑地问,你就是财喜的老弟振华吧?振华点头。年长的民工好像看到救世主,绷紧的面部神经瞬间松驰下来,对振华摆摆手说,车祸,可能是骨折。死不了的。振华一屁股坐在走廊椅子上,心里稍稍平静些。一会儿,护士推门出来,高声嚷道,家属,哪位是家属?振华本能地站起来,迎了上去。护士将一张纸递过来,交费,病人要做手术,先交3000元钱。多退少补。振华摸摸口袋,幸亏老婆有先见之明,临时带上了钞票。交了费,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财喜才出来。挂着点滴,被两个民工推进了病房。财喜人是清醒的,一个劲地向振华表示感谢。振华安慰了几句,就回家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财喜摔断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他在农村呆不住,就拄着拐杖来到黄石,斧头是抡不动了,那能干点什么呢。财喜想找振华老弟,请他帮忙找点轻松活儿干一干。对于财喜的受伤,振华心里一直挺内疚。财喜在农村老家养伤期间,他还专程去看望过。现在财喜找上门来,他当然要费一下心。振华有个同学,是黄石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那天,他给同学打了个电话,简单介绍了一个财喜的情况,着重推介了财喜的木匠手艺,看能不能关照一下?同学正在承建两栋家属楼,因施工任务紧,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将两栋家属楼的车库承包给财喜。财喜一打预算,如果保质保量完工,最少可赚二十多万元,这可是天上掉下的一块金元宝啊。财喜当即回老家招兵买马,他原来在农村当过包工头,有群众基础,振臂一呼,泥工、木工、电工、架子工都来了,很快,一支百把人的施工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工地。这些农民工从小学徒,手艺过硬得很,可毕竟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安全意识淡薄。车库快完工时,事情来了,一个叫猴子的电工,在雨天施工中不幸触电身亡。财喜想私了此事,与死者家属就赔偿金谈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消息灵通的记者不声不响将此事见报了,这下捅了马蜂窝。相关部门鱼贯进驻工地,查隐患,堵漏洞。最后,焦头烂额的财喜赔偿死者家属22万才将此事摆平。车库是建成了,一打算盘,收支基本持平,财喜白忙了几个月。
三
虽说没赚到钱,但财喜还是觉到有收获。这是他与别人不同之处。换了其他人,早愁死了,甚至一蹶不振。财喜不这样想,他觉得自己有了承包工程的经历,经历就是财富。下一步,就是如何将这种经历变成白花花的钞票。想了想,突破口还是振华。财喜借了一万元钱,买了一对金手镯送到振华家。以前,打死他也不敢借一万元,现在,他见钱多了,承包车库时,每天从他手中流过的钱成千上万,流水一样哗哗直响,钱再不是以前的钱了。收了重礼的振华不久又给财喜介绍了一个大工程——黄石一家制药厂的厂房施工。振华要求财喜吸取前车之鉴,科学管理,安全施工,再不能出现任何闪失。这次,财喜不再盲目蛮干,他花重金聘请了一位懂土建的高级工程师,全权负责工程的施工管理。工程很快上马了,工地上一片忙碌,秩序井然。每天一早一晚,财喜雷打不脱来工地转转,检查工程进度。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了。工地上的工人见了他,一律称他老板,老板好老板早老板辛苦了。这种感觉,财喜很受用,以前当村长时,他也有这种感觉。
随着厂房越长越高,财喜的事情多而杂起来,图纸,原材料,成本,资金,料耗,等等等等,样样都要他过目,签字。这时,振华建议他请个秘书,现在哪个老板,身前身后不带个秘书。这不是赶时髦,而是工作需要。几天后,振华真的给财喜送来了一位秘书。是位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金融财会专业。女大学生戴着眼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是个涉世不深的学生伢。因是振华推荐的,财喜不敢把女大学生当秘书使,很多该秘书做的事,他大包大揽地做了。好像他是秘书,女大学生是老板。这让女大学生很不好意思,转而细心照料财喜的起居生活,成了他的生活秘书。比如,早晨为他买买过早的,中晚餐及时将可口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晚上,财喜忙到何时,女大学生自觉跟到何时。有时夜深人静,财喜不免想入非非,想像着很多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激情场面……可想归想,他终究未对女大学生秘书下手。
一天,负责施工的高工找到财喜,说工地上的原材料用得差不多了,急需资金进货,否则影响工期。财喜立即打电话给甲方制药厂财务科,请对方按合同计划书拨付资金。制药厂财务科科长姓纪,女的,四十出头,小巧个子,说不上漂亮,但挺招人喜欢。以前只要财喜要钱,上午电话过去,下午钱就到账了。不是纪科长办事效率高,财喜心里清楚,这个女人,暗中喜欢上了自己。纪科长离婚有七年了,是她老公有外遇,提出离婚的。财喜与她接触的时间其实不长,吃过三餐饭,跳过五次舞,两人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就补到一起了。她喜欢自己什么呢?财喜开始不太明白。四十多岁的汉子,论长相,自己不算帅哥;比财富,自己刚当老板,赚钱八字才有一撇。后来想通了,这女人八成是迷上了自己的床上功夫。财喜是木匠,每次做起那事,总是习惯性拿出木匠干活的架式,把她当成一块凸凹不平的木板,气势磅礴地刨起来,有时猴急得像逃荒一样,有时兴奋得像跳舞一样,直刨得她骨酥筋软,通体透亮,舒服得要死了。也难怪,离婚七年来,她太孤寂了,也太需要了。
为了工程的进度,除了身体力行外,财喜还对纪科长出手大方,先后为她买了几次礼物,每次都是上千元。他不心疼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这次,纪科长迟迟不打钱,打了几个电话,当面答应得很好,背后不见钱响。有的工序不得不停下来,工人们围在一起打五十K,或斗地主,消磨时间。财喜意识到情况不妙,当即请纪科长到天上人间茶楼喝茶。闲聊了一会,财喜转入正题,说工程正进入攻坚阶段,必须趁势而上,没有米,再巧的主妇也弄不成饭。纪科长伸出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呷着茶水,一副隔岸观火的神态。财喜急得鼻尖冒汗,几次手忙脚乱将茶水溅到袖口。纪科长白了财喜一眼,拖长声调说,你现在是大老板,味玩得很正嘛,大学生女秘书整天鞍前马后,还为这点钱着急吗?财喜明白了,这个女人吃醋了。他当即辞退了女大学生秘书,钱很快到账了。事后,财喜有些懊悔,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跟了自己几个月,连手都没有摸一下,更别提其它了。妈的,天下哪有这样的老板!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厂房基建工程已具雏形,据初步预算,如能顺顺当当完工,净赚一百万元绰绰有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赚一百万元算是天文数字了。厂房快封顶时,施工队伍齐整,连受伤的都没有。工程质量也比预期的要好,财喜开始激动起来,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做事丢三摞四。一闭上眼,仿佛白花花的钞票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数着数着就笑出了声。终于盼到工程正式完工,财喜像第一个冲到终点的马拉松运动员,满心欣喜地等待金光闪闪的奖杯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鲜花。财喜有理由抱个金娃娃回去。这时,振华提醒财喜,关键时刻,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工程验收才是临门一脚,一定要上上下下打点到位。制药厂组织相关人员成立了验收组,纪科长任副组长。财喜不敢懈怠,花了几万元,兵分几路轮番轰炸了一圈。对于纪科长,他亲自上阵。必须亲自上阵。那天晚上,他将纪科长约到天上人间茶楼。这是他们约会的老地方。在一个包间内,他将一个特大信封塞给她,里面是两万元现金。纪科长打开信封,将一摞钱缓缓打开,摆成一把扇子,轻轻地摇了摇,出手阔绰啊,果然是大老板。财喜要了几瓶啤酒,几味点心。纪科长喝了几杯,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突然,她将钱扇子啪地摔在桌上,刘财喜,收回你的钱。我不稀罕,我有的是钱,实话告诉你,我老公与我离婚时,给了我一笔巨款。我稀罕你这几张钱?听着,我的条件是,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离婚,跟我结婚。财喜顿时傻眼了,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乱了分寸。
我们——这样不是蛮好吗?既松散,又紧密,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为什么……要结婚?多麻烦。纪科长冷笑一声,少贫嘴,甭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想过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了。财喜捏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心虚气短地说,我一个泥腿子,你怎会真的看上我?纪科长端起一杯酒,像男人一样一仰脖子,刘财喜,实话告诉你,刚开始我真的看不上你,玩玩而已,现在,我发现你是个潜力股,升值空间挺大,现在我看上了。两人都不说话,各怀心思。纪科长转而换了一副笑脸,劝道,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再说,我哪一点不比你那个农村的黄脸婆强?……临走,纪科长透露,她手里还捏着几个大工程,只要财喜点头,一家人了,什么事情都好说。财喜真的不想离婚,四十好几的人,好不容易在黄石站稳脚跟,容易吗?这多年来,他几乎手不湿水,脚不沾泥,家里家外全靠老婆一双大手撑着。两个儿子现在长大成人了。眼看这个家将过上好日子,怎能说散就散了呢。可在这验收工程的骨节眼上,纪科长使出这一招,明显捏拿住了他的软肋。这个女人太阴毒,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果然,没有得到财喜的答复,麻烦说来就来了,先是基建工程不规范,比图纸的少了几毫米,接着是墙面不达标,厂房屋顶有缝隙,排水沟不符合要求,等等等等,令财喜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他知道这是纪科长在报复他,公报私仇。最后,总工程款一折一扣,到手的纯利润从最初预算的一百万元,只剩下三十多万元。财喜气得吐血,恨不得背个炸药包去炸掉这个恶妇,才解心头之恨。就是这三十多万元,纪科长还不一次性付清,付了N次,驴子屙屎一样,余款三万元挂在账上,说要等厂房试用后,一切合格再结算。财喜气疯了,拿起菜刀要找这个贱女人拼命。这时振华说话了,振华收下财喜一个五万元的红包,拍拍他的肩,劝他冷静再冷静,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眼光放远些,钱是赚不完的。财喜心头的怒火才慢慢消褪。随后,靠着振华这棵大树,财喜先后接了一些小工程,比如学校校舍维修,马路修补,室内装潢,活儿都不大,工期也不长,一般干个把月,少则赚个二三万,多则五六万。几年下来,财喜的腰包渐渐鼓了,人彻底脱掉了农村气息,成了完完全全的城里人。
四
当时黄石的房地产市场刚刚起步,价格不贵,财喜用多年的积蓄在黄石较好的地段一口气买了两套商品房,将全家人从农村迁到城里,喝江水,吃白馒头。财喜要将户口迁过来,老伴不同意,只将两个孩子的户口迁到城里。他与财喜的户口,说什么也要留在农村。至于老家的房子,财喜要卖掉,老伴又不肯。财喜说,留着干什么呢,日晒雨淋的,迟早要倒的。老伴说,留着老屋,心里踏实。财喜笑老伴思想守旧,务必你还想回到八字门那个穷旯旮?老伴说,反正不卖就是不卖。
不卖也好。留着老屋,几时想回老家可以回去住一段时间。虽说在黄石生活了十多年,但财喜还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在农村,别人认定他是城里人。在黄石,他自觉是个农村人,即使赚了再多的钱,他感到自己一辈子融入不了这个城市。人骨子里的本性是难改的,女大学生秘书跟他几个月,他连手都没有摸一下,纪科长以利色诱,他都没有当陈世美。想起这些,财喜五味杂陈,慨叹不语……
吃水不忘挖井人,发了的财喜自然不会忘记振华。逢年过节,他都是振华家的座上宾。振华的事,就是他的事。振华要钱,他出钱;振华要人,他出人,只要振华一句话,财喜没有二话。那年,振华住院,财喜整天守在病床前,比振华的家人还像亲人,惹得医院护士以为财喜是振华的哥或弟。
财喜手头越来越宽裕后,振华又献良策,建议财喜放弃小打小闹的承包,办一个厂。有了实体,赚钱就有了活水源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什么实体呢,振华想好了,垃圾处理厂。财喜一切听振华的,振华说,垃圾处理厂办好了,是个摇钱树。国家对垃圾处理厂是有政策倾斜的。每处理一吨垃圾,国家补贴几十块钱。这可是坐收渔利啊。财喜不懂国家政策,振华懂国家政策,这就行了。他与振华,多年来几乎形成了一个人。财喜在振华的指点下,着手办起垃圾处理厂。建厂不是搞承包,需要大笔资金投入。财喜将这些年赚的钱都投了进去,还贷了一笔款。很快,厂房建起来了,设备也安装好了,就等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国家政策变了,或者说,振华根本没有吃透这个政策,个人不得擅自办垃圾处理厂。这着振华看走眼的棋,可把财喜害惨了。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夜间打了水漂。振华后来跑了很多部门,也找了很多实权人物,均无济于事。胳膊扭不过大腿。财喜只好处理厂房,贱卖设备。这个跤跌得太沉实了,一下子将财喜打回原形。他除了在黄石拥有两套房子,成了身无一文的无业游民。
在遭遇人生最黑暗的时候,财喜的贵人振华走了。是肝癌,查出时已到晚期。振华出殡那天,财喜哭得像个娘们,眼泪鼻涕稀里哗啦。财喜不是哭振华,而是在哭自己。冥冥之中他感到,振华的走,预示着他的城市生活也走到尽头。只不过,他在阳间,而振华去了另一个世界。
走投无路时,财喜想到药厂还欠他三万元钱。以前他讨过几次,纪科长以厂房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为由,拒付余款。现在,他必须要讨回那三万元血汗钱。财喜向报社投诉,记者不能听一面之词,来到药厂采访。接待人员似早有准备,将一份打印好的应诉材料丢给记者,是投诉财喜玩弄女性的材料,女主角就是纪科长。当年,财喜与纪科长打得火热时,这个有心计的女人,将所有证据都捏在手里,照片,实物,录音,样样不缺,铁证如山。还有什么脸面讨血汗钱呢。三万元不了了之。
几年功夫,老本啃光了。财喜计算着必须干点活儿。他想捡起木工的老本行,无奈岁月催人老,斧头确实抡不动了。两个孩子在黄石先后成了家,各自打工养着小家。财喜老俩口由于没有城市户口,低保也享受不到。每天没有一分钱进项,这日子吃了上餐愁下顿。经人介绍,老伴来到一个小区看门,每月五百元钱。财喜整天四处找活,有时替人家看看场子,有时帮别人管理一下工地,都是临时的,做一个有一个。一天,财喜在街头碰到老乡染布。屈指算来,财喜进城十多年来,与染布谋面不到四五次。染布对他是有恩的,当初进城时,他就落脚在染布的出租屋。现在,染布摇身一变,阔了许多,人也白了,胖了。染布拉着财喜进了一家酒店,点了几个菜,称兄道弟地喝起来。染布称自己这些年在南方混,干过保健品、化妆品营销,推销过五金、水暖,还在东莞做过珠宝生意。外面的钱越来越不好赚,就想回黄石做点生意养老。财喜感慨染布有闯劲,这些年居然混出点名堂。酒足饭饱后,染布主动买单,七块五角钱的零钱他叫服务员不用找了。那出手的阔绰气,让见过大钱的财喜也惊讶不已。染布再不是当年他曾编好了词儿想揶揄的那个穷汉。
几天后,染布请财喜喝茶。喝到一半,染布拿出一摞材料,是营业执照及相关汽配的文字图片说明。染布说,他正着手办理一家汽配公司,手续都办齐全了。现在急需一百万元进设备。想向财喜借四十万。周转半年后,连本带息返还。息按20%计算。财喜像被蛇咬了一口,连连摆手,莫说四十万,就是四万,四千,甚至四百,他现在都拿不出来。染布有些生气了,他反问财喜,我几时说了要你拿出四十万现金?就是杀了你,剥了你的皮,剔了你的肉,你也拿不出这个数,是不是?财喜鸡啄米似的点头。染布很有涵养地呷了一口茶,抿出茶叶梗,慢条斯理地说,你以前是当大老板的,盘大钱的人,怎么现在脑筋不转弯呢。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哩。染布一言不发,拉起财喜出了茶楼,一的士来到黄石花湖开发区,在一家正装潢的豪华门面前下来,染布指着门面说,看看,仔细看看,这就是我的汽配厂门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你该相信了吧。两人还没走到门面前,几名施工人员上前喊染布老板,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染布朝大家点点头,示意该干啥干啥去。财喜看了看门面,有六百个平米的样子,几个醒目的汽配大字还飘出刺鼻的油漆味。染布说,我们是老乡,有钱大家赚。如果怕担风险,不勉强。我们是从小头垒头长大的,几个卯子彼此都摸得忒熟,你还不相信我?财喜摇摇头,不是不相信,而是我现在真的拿不出一分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染布拉着财喜钻进的士,一溜烟又坐回茶楼。染布说财喜啊财喜,你放着财不发,放着喜不要,到底和谁过不去?没钱是事实,可变通一下,就有钱了。你仔细想一想?现在房地产市场火得很。你是说——拿我的两套房子作抵押……贷款?财喜似有所悟地问。染布很有涵养地笑笑,夸财喜不愧是干过大事的人,一点就通。财喜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事太重大了,必须慎重考虑。染布笑笑说,不急,你慢慢考虑,成不成,一个月后答复。
财喜复印了染布的一套汽配相关资料,暗地里跑工商,进税务,将染布开汽配厂的所有业务摸得清清楚楚。汽配厂是染布与另两个合伙人一起开的,染布是董事长,另两人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副总经理。白纸黑字,千真万确,这让财喜心中的疑虑消散了。而且,财喜还了解到,黄石汽配市场呈不饱和状态,一旦公司开张,生意肯定好做。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财喜决定将两套房子抵押出去,搏一下。也许这就是一次咸鱼翻身的机会。
房屋抵押手续办理后,拿到四十万元的染布,当场给财喜二万元,说是感谢费,不算本息的。
两个月后,财喜做梦也没想到,算盘打得滴水不漏的事情竟然出鬼了。鬼出在染布购设备的厂家。那是一家空壳公司,染布打过去100万元设备款,如一砣肥肉丢进了饿狗的嘴,有去无回。染布被骗了,可真正害惨了财喜。40万,那是财喜全家人赖以生存的安身钱。没钱归还的染布,刚开始还接财喜的电话,后来干脆不接,玩起了失踪。冤有头,债有主,必须找到染布。财喜找遍黄石的角角落落,连偏僻的月亮山上都不放过,同时委托当年街头的斧头朋友寻找。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奈报案。
财喜的老伴知道房子被抵押后,捶胸顿足,抢天呼地,大骂财喜鬼迷心窍,咒骂染布挨千刀下油锅。财喜大病一场,没钱不敢住院,开点药丸在家像零食一样吃。不久,中介找上门来,讨要贷款。讨了多次,最后下了通牒,一个星期之内不还款,将向法院起诉。
五
财喜有苦难言。一个月后,法院如判决,财喜败诉无疑。败诉意味着还款,他哪有能力归还40万元贷款。必须找到染布。而此时染布如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一样。有老乡说染布在汉正街打工。财喜马不停蹄地赶到汉正街,茫茫人海,哪里有染布的人影?财喜不死心,每天吃馒头,喝自来水,企图在人流如织的汉正街碰到这个狗东西。半个月了,钱花光了,一无所获。绝望之际,老伴打来电话,说有个叫细钟的老乡从广西托人传来口信,看到染布在广西做生意,请财喜火速到广西去一趟。财喜又惊又喜,喜的是,终于找到染布的下落;惊的是,细钟是他早年的斧头朋友,当年,他还曾介绍细钟到振华家干过活哩。关键时候,还是靠朋友伸援手。财喜急忙赶回黄石,东筹西借了三千元路费,连夜直扑广西南宁。一下车,细钟带着早年的几个斧头朋友等在车站,热情迎接。这让财喜感动不已。这多年了,这帮朋友还记得自己,患难见真情啊。细钟让财喜先住下,他们人多,一定能帮忙找到染布。老朋友见面了,当然要叙叙旧。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年在振华家干活。细钟解释,其实那个古董,还有那500元钱,都是亮子的主意,是亮子一个人干的,与他无关。财喜摆摆手,算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细钟转移话题,信誓旦旦向财喜表态,染布铁定在广西,前不久还看到他穿着牛仔裤,神气活现出没于茶楼酒店。财喜说人在就好,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到这个主。于是,财喜每天像侦探一样,在南宁的车站、商场、酒店、茶楼寻找。两个月后,所带路费用得差不多了,还是不见人影。财喜变得焦虑不安,嘴角起了密密麻麻的血泡,头发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这时,细钟安慰他,莫灰心,毕竟南宁是大都市,找人如大海捞针,有个过程。要不,先找个事做做,边做事边找人,从长计议。落到这般地步,只能从长计议了。能做什么事呢?财喜有些犹豫。细钟说,事当然有,还是好事,干得好,一个月万儿八千的,不比你当年干老板差。这个时候的财喜,没有选择的余地,勉强答应先做点事,起码要混个生活费。
这天,财喜跟着细钟穿过一条繁华街道,又穿过一条繁华街道,不知穿过多少条繁华街道,七拐八弯走进一城乡结合处。这里垃圾遍地,空气混浊,不时闪现一些民工、三陪小姐匆匆忙忙的身影。财喜心生疑窦,什么工作单位设在居民区,这种地方一个月能赚万儿八千?细钟亲热地拍拍财喜的肩,满面红光,意气风发。走到一栋三层居民楼前,细钟用嘴一呶,到了到了,快进去见经理。紧跟着细钟上到三楼,推开门,一屋子男男女女齐刷刷站起来,像见到首长似的,高呼欢迎,热烈鼓掌。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一位风度有致的中年男子绅士般伸出双手握住财喜的手,重重地抖了抖。细钟介绍,这是顾经理,听说你当过老板,顾经理恭候你多时了。欢迎完毕,顾经理将财喜单独带到一个房间,将门关得严严实实,让座,沏茶。财喜坐立不安,脑海里闪过从电视画面上看到的传销场景,他感到十分别扭。顾经理拉开办公桌抽屉,神秘地朝财喜一扬手。财喜惊谔地站起来,顾经理含笑递给他一叠纸,这是本公司所有人的资料,也是本公司的财富资源。你先交三千元钱加入本公司,第二个月就可以拿工资了,第三个月工资将翻一番,第四个月工资再翻一番……依此类推。顾经理突然问财喜,听了我刚才的话,你肯定认为这是在搞传销,其实错了,很多新进来的人都这样认为。这不是传销,是集资开发。国家正在投资开发北海,集资与传销是两码事,现在社会上一些害人不浅的传销,把投资生意都搞乱了。我的解释,你听懂了吗?财喜摇摇头,又点点头。顾经理一挥手,好了,现在就去上课。与大家一起学习当今国际上最前沿的市场知识,分享滚滚而来的财富。顾经理带财喜走进另一间大房子,里面男男女女席地而坐,前方有个黑板,一位西装革领的男士正手舞足蹈口吐飞沫地讲课。即来之,财喜就想瞧个究竟,凭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聚集?财喜找个小板凳坐下来。一听,浑身血液渐渐沸腾起来,好像看到刮刮响的钞票从天而降,扬扬洒洒落在自己头上。第二天,他跟着细钟又去听课了,随后像中了邪,天天去听课。几天后,老伴接到财喜的电话,说见到了染布,只是路费不够,回不了家,急需三千元钱。城市举目无亲,到哪里去借钱?老伴只好回了一趟八字门老家,借了几家才凑足三千元,打到财喜报的一个账号上。
半个月后的一天,财喜正和一屋子人听课时,大门突然被撞开,几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冲进来,几台摄影机像机关枪似的,将屋内每个角落扫个遍。有人立即抱头蹲下,有人拿衣服挡住脸,有胆小的女生嘤嘤啜泣。都站起来,带走。一位长官模样的警察高声喊话,所有人一个跟一个走出房间,两台大客早等在门口。来到派出所,经过民警们的训导,财喜才明白,他们这一伙就是在搞传销,根本不是什么集资投资。财喜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像个乞丐一样从南宁沿途讨回黄石。
这以后,财喜彻底死了寻找染布的心。走在黄石的街头,他似乎怕见人,特别是遇到聚集的人群,总要绕着走,好像是,惹不起,躲得起。
从南宁回来后不到一个月,法院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不还款,就拍卖房子。财喜万念俱灰,身心疲惫。一天深夜,他一个人上了黄石长江大桥,遗书已写好了,只要纵身一跳,这起案子就自动了结。牺牲他一个,幸福全家人。财喜做好了跳桥准备。夜已深了,可桥上还是人来人往,有行人不时从旁边擦过,侧身投来异样的目光。财喜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跳桥,他要走得干净,走得利索。淡出这个世界,不能留下任何纠结。
财喜最终没有跳成,他的可疑行为,被一位过路巡警逮住盘查。闻讯赶来的老伴,哭着骂财喜太狠心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城里呆不成了,啥还有农村。老伴继续数落,你本来就是从八字门蹦出的癞蛤蟆,天鹅肉没吃到嘴,拉倒,不至于赔进一条老命啊!
财喜默不作声,心里暗暗佩服老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说出的话虽粗糙,却如此深刻。生命是最最重要的。财喜彻底想开了,40万元他无论如何是拿不出来的,只有等法院拍卖房子。他决定回农村,回八字门,幸好,自己与老伴的户口还在农村,老屋还在。可两个各自拥有小家的儿子不愿回老家,他们说,在城里生活惯了,没有房子也要呆在黄石,先租房子,等赚了钱再买房。两个儿子的话,让财喜心酸,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孩子。
搬回老家八字门之前,财喜唯一想做的,就是去飞云山陵园看看振华。这个城市,唯一让他留恋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