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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满族词人、词论家继昌论略

2011-07-24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词话清空光绪

裴 喆

有清一代,满族词人辈出,其名最著者如被并称为“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的成德与顾春、“晚清四大家”之一的郑文焯,不但是清代第一流的词人,即置诸两宋诸大家之列亦无愧色。然而词人虽多,长于论词者则寥寥无几。除了成德与郑文焯,罕有满族词论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被收入《词话丛编》的清人所著《左庵词话》,署“李佳撰”,其著作权一直被归之于江苏丹徒人李佳名下①参见王兆鹏:《词学史料学》,中华书局,2004年,第440页。,然而核之《词话》本文,实不相符。如《左庵词话》末跋云:“光绪壬寅六月,交卸臬篆,奉檄回盐道任。”②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3178页。《左庵词话》卷上也有“辛丑四月,予奉观察长宝之命”③同上,第3130页。的记载,可知词话的作者曾任湖南长宝道等职。而据《碑传集补》卷五十二《李瘦生别传》④吴悚:《李瘦生别传》,《碑传集补》卷五十二,见《清碑传合集》,上海书店,1988年,第3759页。,丹徒李佳以诸生终。笔者曾撰《〈左庵词话〉作者考》⑤参见裴喆:《〈左庵词话〉作者考》,《中国诗学》第十一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一文,论证《左庵词话》的作者为内务府正白旗汉军李佳氏继昌。按照民族史学界的看法,清代的汉军旗人和内务府旗人在心理、文化认同以及政策上都与满洲八旗为一体,应当视为满族成员⑥王钟翰:《关于满族形成中的几个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满族史研究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作为目前可知清代唯一由满族词人所著的词论专著(收入《词话丛编》的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出于后人裒集,并非作者成书),对《左庵词话》及其作者的考察于清代词学和八旗文学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

在工具书中,对继昌较详细的记述是这样的:“【继昌】(?—1908)字莲溪,正黄旗汉军,一说正白旗人。光绪三年(1877)进士,选庶吉士。历官军机章京、道员等,迁升湖南按察使,江宁及甘肃布政使,一度署理安徽巡抚。著有《行素斋杂记》2卷行世。”①孙文良主编:《满族大辞典》,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643页。这一条目内容除了卒年和仕历的记述基本无误外,其他都有问题。以下分五项补充、讨论之。

(一)生年

继昌的生年,在官方档案中有三种说法,同出于继昌自己之手。《清代硃卷集成》所收继昌光绪三年(丁丑)会试硃卷前列履历:“咸丰辛亥年三月十二日吉时生。”②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第四四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171页。辛亥为咸丰元年,推公历为1851年4月13日,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③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7页。、笔者《〈左庵词话〉作者考》皆从之。《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收继昌的两份履历单:光绪二十七年(1901)履历云“年四十九岁”,上推生于咸丰三年(1853);光绪三十二年(1906)履历云“现年五十五岁”,上推生于咸丰二年(1854)。④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六册第652~653页,第七册第551~552页。在科举和仕途中常常虚报年龄,自宋代以来称为“官年”,常不足凭信,因此笔者文中曾说:“现暂以最早之硃卷履历为准。继昌之实际生年可能较之早1~2年。”今按:在继昌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所作《绚秋词》中有《霓裳中序第一·生日》一词,云:“算五十三秋细数。”据此可推知其实际生年。年龄可以虚报,但生日一般不会篡改,这首词在继昌编年的词集中排列在《陌上花·四月初室人忌日感赋》之前可为旁证,所以继昌实际应出生于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三月十二日(1849年4月4日)。

(二)字号

继昌的字号,会试硃卷履历有明白交待:“字述之,号莲溪。”除莲溪之外,继昌还用过其他几个别号:

莲畦。这是继昌使用最多的别号,笔者所见继昌著作,包括《左庵词话》的原刻本,都署“长白李佳继昌莲畦”。

左庵。本为继昌在盐法长宝道署中所起一斋室名,《燕月词跋》自署“光绪壬寅冬至日李佳莲畦自识于左庵”。他也以此自号,如《秦徵词》、《湘瑟词》、《盼鹤词》跋都自署“左庵”。⑤继昌:《左庵诗余》,清光绪刊本。关于这一别号的来历,在《左庵琐语》的跋语中继昌写道:“余夙性既左,人事又左,无之而不左矣。行年五十,去岁丧一子,今冬又丧一子,零丁寂寥,将以‘左僧’自号。”⑥继昌:《左庵琐语》,清光绪刊本。“左僧”之号未见其他处使用,“左庵”则是他常用的别号之一。

左厂。即“左庵”之异写。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⑦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第五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提到继昌,称之为“继莲溪”、“继左厂”。

继昌使用过的斋室名,除“左庵”外,尚有“忍斋”、“行素斋”、“药禅室”等,详下文述其著作部分;“听雨轩”,见于《左庵琐语》跋⑧继昌:《左庵琐语》,清光绪刊本。;“疏花瘦石簃”,见于《秦徵词》自跋⑨继昌:《左庵诗余》,清光绪刊本。。

(三)旗籍及家世

继昌在著作中自称是汉军旗人,如《行素斋杂记》卷上云:“汉军旗人向无充军机章京者,同治朝文文忠公特为奏准,丁仙圃太守鹤年始获以部郎膺是选。王博航户部汝济继之。再则予也。”①继昌:《行素斋杂记》卷上,上海书店,1984年。在会试硃卷履历中则写明是“内务府正白旗汉军善禄管领下监生”,光绪二十七年、三十二年履历单都作“内务府正白旗汉军恒宽管领下人”。在清代,汉军与内务府汉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继昌的说法其实是故意混淆。这是因为内务府汉姓即所谓“包衣奴才”,身份较汉军旗人低贱,所以多有冒称汉军旗人者,但正式履历则未敢混淆。

根据会试硃卷履历,继昌高祖名双全,“由会计司笔帖式升内副管领、内管领、盛京佐领、盛京城守尉”,其名见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七十五《附载满洲旗分内之尼堪姓氏》之李氏中:“李天培,正白旗包衣管领下人。世居长白山地方。来归年分无考。其曾孙九十七,现任员外郎;六十九、双全、肇格,俱现任笔帖式。”②《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辽沈书社,1989年,第816页。六十九、九十七俱见硃卷履历之高叔伯祖一栏中,虽然该履历中有九格、无肇格为稍异,但仍可证明此即继昌之祖辈。由此可知,继昌家族原姓李,后徇当时之惯例改为李佳氏。据会试硃卷履历及《八旗满洲氏族通谱》,继昌之世系为:

据硃卷履历,继昌家族之通显始于其高叔伯祖九十七,曾任正白旗满洲副都统、礼部右侍郎;曾祖常显,曾两任两浙盐政兼杭州织造,又曾任热河正总管、长芦盐政等职;祖吉光,湖北汉黄德道;堂伯祖达三,总管内务府大臣;伯春年,曾任江南织造;堂伯昆寿,曾任广东提督、杭州将军;父春庆,曾任知府。其母辉发那拉氏,湖北按察使福珠隆阿女,为内务府正白旗满洲人。继昌在《左庵词话》卷下曾说:“郑叔问孝廉,与予为中表谊。”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45页。据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文焯“母氏李,继母氏周”④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8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392页。,文焯为瑛棨续室周恭人所生,瑛棨之原配李氏当即继昌之姑。瑛棨曾官河南、陕西巡抚。郑文焯也自称是正白旗汉军,但据《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所收其兄文炳履历单,“系内务府正白旗汉军海丰佐领下人”⑤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五册,第637页。。从族人仕宦和婚姻关系来看,李佳氏家族都足称清代后期内务府汉军中的望族。

(四)仕历

根据《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所收的两份履历单,继昌为光绪元年乙亥(1875)恩科举人,光绪三年丁丑(1877)二甲第一百八名进士及第,以主事签分工部学习行走,后升营缮司员外郎、屯田司郎中,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传补军机章京。光绪十九年(1893)六月丁母忧,二十一年(1895)二月又接丁父忧,至二十三年(1897)十一月补都水司郎中并继续充军机章京。光绪二十四年(1898)二月充军机领班章京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光绪二十七年(1901)四月授湖南盐法长宝道,六月至长沙,署理按察使,二十八年(1902)六月还盐法道本任。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月调补湖北盐法武昌道,五月到任,署理按察使。光绪三十一年(1905)正月调补汉黄德道,三十二年(1906)正月补授湖南按察使,二月补授江宁布政使。据《清德宗实录》⑥《清德宗实录》卷五九三、五九五,《清实录》第五九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35、843、863页。,三十四年(1908)六月调补甘肃布政使,旋受命护理安徽巡抚,八月卒于任。

(五)著作

对继昌著作著录最全的是《八旗艺文编目》⑦恩华:《八旗艺文编目》,民国刊本。,共有以下数种:

史类·政治:《柏垣琐志》

子类·书画:《左庵一得初录续录》

子类·诗文评:《左庵词话》

子类·杂著:《左庵琐语》不分卷、《忍斋丛说》、《行素斋杂记》上下卷

集类·别集五:《左庵诗余》八卷

然而这一目录仍不完全。陶湘编《昭代名人尺牍续集小传》卷二十四云:“继昌……有《行素斋杂记》、《忍斋丛说》、《左庵词话》、《药禅室随笔》。”①陶湘编:《昭代名人尺牍续集小传》,《清代传记丛刊》第33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928页。较《八旗艺文编目》多出《药禅室随笔》一种。武作成《清史稿艺文志补编》在《子部·杂家类》著录了“《天地吾庐杂志》不分卷,《行素斋杂记》二卷,继昌撰”②《清史稿艺文志及补编》上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563页。,又多出《天地吾庐杂志》一种。《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因是续《清史稿艺文志补编》而作,所以不再收《行素斋杂记》,其他基本同《八旗艺文编目》;但是《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的著录有两个问题:一是将《柏垣琐志》误为《相垣琐志》,并误收入《子部·术数类》③王绍曾主编:《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下册,第1311页。;二是在索引中将李佳氏继昌与正白旗满洲人拜都氏继昌混为一人。④王绍曾主编:《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索引,第1219页。另外,金武祥《粟香五笔》卷五提到“汉军继莲溪水部继昌……著有《行吾素斋日记》三编”,从其所引三则及其评“莲溪写作敏妙,为枢院章京,熟悉掌故”来看,《行吾素斋日记》应当即《行素斋杂记》的初稿或原名。因此,今天可知的继昌著作有九种。其中《柏垣琐志》记署湖南、湖北按察使时治刑狱之事;《行素斋杂记》主要记京中掌故,尤以记军机处掌故为人所知;《左庵琐语》以论诗词为主;《左庵一得初录、续录》著录继昌自己所收藏之书画。《忍斋丛说》、《药禅室随笔》、《天地吾庐杂志》三种笔者未见。

继昌的词作结集为《左庵诗余》,包括《菊宦词》、《燕月词》、《怡水词》、《秦徵词》、《绚秋词》、《豸绣词》、《湘瑟词》、《盼鹤词》各一卷,编定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冬。据各卷后继昌自己的识语,他开始学词始于光绪二十年(1894),前三卷为光绪二十年至二十六年(1900)夏庚子之变前所作;《秦徵词》、《绚秋词》为光绪二十六年冬至二十七年夏在西安所作;后三卷为赴湖南任之后所作。在短短的八年间经筛选后保留的词作尚有464首,其创作是相当勤奋的。在光绪二十八年之后继昌应当还有词作,可是因他的猝死,而且是在改官途中,其未刊词作已无从寻觅了。

虽然词作的数量不少,但继昌在晚清词坛却声名不彰。这主要应归于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由继昌词作的成就所决定。综观继昌之词,有以下几个显著特征:

其一,以白描为主,不尚兴寄。时人丁象震(1857—1910)曾谀继昌词为“最得皋文《词选》意内言外之旨”⑤丁象震:《秦筝词跋》,《左庵诗余》。,完全是不着边际的高帽。兹于《左庵诗余》中举咏物词与艳情词各一:

是谁从云际,把新絮、捻成丝。好绾住花魂,牵回草梦,缠就杨枝。浑宜。困人天气,只凭他一缕系相思。怪底似无还有,几番欲住仍飞。 凄迷。袅袅又霏霏。休道不沾衣。尽香篆、低萦帘波徐飏,摇曳多时。还疑。天孙织罢,缫车线影落瑶池。却恐条条易断,漫将风片轻吹。(《木兰花慢·雨丝》)

梦也无聊。恰侍儿唤醒,花影风摇。对奁斜掠鬓,倚枕懒伸腰。春长情绪万千条。窗边雪衣,偏把侬挑。帘钩动,猛说道、阿郎来了。 谁晓。声悄悄。起觑画阑,双蝶飞芳草。只骂婴哥,惹人闲恨,蓦地心头牵绕。天外凭谁寄相思,又嗔南雁迟迟到。爇银灯,可怜宵、浪掷多少。(《换巢鸾凤·和笏老闺情元韵》)

咏物和艳情是最容易和比兴寄托挂上钩的题材,两词分见于《菊宦词》和《秦筝词》,分别作于北京、西安时期,然而从中都难以找到任何寄托的成分,徒以刻画为工,不免于常州词派所批评的“游词”、“淫词”之弊。

其二,极少用典,不事雕琢。继昌自称其词“一以清空一气为主”①继昌:《燕月词跋》,《左庵诗余》。,少用故实、不在炼字炼句上多用功夫是其主要方面。其词中较优秀者仍是以清新自然为尚的小令。如:

红绽小桃花。万树杈枒。一溪春水路三叉。路绕溪边溪绕树,树里人家。 家在水之涯。水曲溪斜。隔溪窥见茜窗纱。卷起茜纱人不见,花把人遮。(《浪淘沙》)

整体来看,继昌词中极少感慨深沉之作,在名家辈出的晚清词坛难入名家之林,成就有限。研读其词的主要意义在于为理解其词论提供背景。

继昌词名不彰的第二个原因,是继昌词风不同于以“晚清四大家”为代表的主流词风。时人左绍佐(1846-1927)评论其词说:

曼朱词家,曩许成容若,嗣承子久《冰蚕词》,南皮制府诸钜公多称并美纳兰,乃《饮水》淡远胜,《冰蚕》字句玉缀珠联,惜少精意内蕴。评之今近,君独清丽缠绵,一时孤往,《饮水》、《怡水》,昭代齐辉。②左绍佐:《秦筝词跋》,《左庵诗余》。

称许继昌词与纳兰词“昭代齐辉”誉过其实,而于继昌词风评为“清丽缠绵”,是比较合于继昌词实际的;将继昌词与纳兰词相提并论,正是建立在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共同点上。比较《左庵词话》卷上评论八旗词家时推“纳兰容若《饮水》、《侧帽》二词,清微淡远……咸、同间有姚秋士比部斌桐,亦工填词,遗有《还初堂集》,清丽芊绵”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14页。,可以看出“清微淡远”、“清丽缠绵”的风格正是继昌有意的追求。

继昌词名不彰的第三个原因,是其所与唱酬的,大都不是以“晚清四大家”为首的晚清词学主流中人。他的唱酬范围主要是以下两个圈子:第一个是北京的八旗词人群,如续廉、震钧、钟祺等。其中与继昌唱酬最密、对继昌影响极大的亲属是他的表兄续廉。续廉,字耻庵,一字小泉,或作晓泉,自号羞园老人,辉发那拉氏,内务府正白旗满洲人,光绪十九年(1893)举人,历官内务府员外郎,著有《羞园诗录、词草》。④参见《八旗艺文编目·集类·别集三》。续廉在当时的北京旗人文坛是一位中心人物,《左庵词话》中曾提到“续晓泉年来约同人结社谈诗,以诗词赓答”,《怡水词》中亦曾提到“晓泉、在廷诸子结谈社于法华禅舍”。①继昌:《国香·晓泉、在廷诸子结谈社于法华禅舍,予因循不果与者数月,偶一念及,曷禁三友之望》,见《左庵诗余·怡水词》。第二个圈子是湖湘词人群体,如王闿运、杜贵墀、张祖同、陈庆森、易顺鼎等。此外则与军机处、户部及湖南任上的一些同僚和上司亦有唱酬,如左绍佐、樊增祥等。这些词人多与“四大家”词风异趣。和“晚清四大家”为核心的词人圈子相比,这些人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即在晚清的政治分野中,以“晚清四大家”为首的一群词人多与“新党”有着较多联系,而继昌与其唱酬者则多属于“旧党”和旁观者。继昌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二月充任军机领班章京的要差,正是戊戌变法的前夜,由此亦可见其得慈禧太后为首的旧党信任之深。

继昌的《左庵词话》,王兆鹏先生说它“既论词体词法,亦品评历代词人词作。因系随笔札录,未经诠次,颇杂乱无章”②王兆鹏:《词学史料学》,中华书局,2004年,第440页。,此言良是。因系“随笔札录”,其中许多内容都可以在前人乃至时人著作中找到源头。但既经其札录,仍可看出其论词倾向。联系继昌本人词作,亦可见其论词之旨。梳理其词论思想,大要可归为三个方面:

(一)诗余小道,写情曲尽

《左庵词话》卷上评刘过《唐多令·重过武昌》时云:“词以写情,须意致缠绵,方为合作。”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10页。至于应写什么样的情,卷下亦有论述:“韩子云:‘欢愉之词难工,艰苦之言易好。’诗文皆然,词亦何莫不然。统观诸作,凡泛泛应酬,空空写景,半属平平。若骚客劳人,俯仰古今,溯洄身世,自罔不情味隽永,令读者百回不厌。”④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66页。诗词所写之情既同,词体的存在还有何意义?继昌在自跋《燕月词》时回答了这一问题:“诗余虽小道,然非解音律不能谐调。蒙于此事懵然,顾以长短句抑扬顿挫,用以写情,最为曲尽,爰漫然学之。”⑤继昌:《燕月词跋》,《左庵诗余》。继昌对词的这种定位,与浙、常二派大不侔,而接近湖湘词人之论。⑥参见杨雨、曾秋香:《“尊体”大潮中的“小道”“逆流”》,呼和浩特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2008年;朱德慈:《湖湘词派论纲》,南京两岸三地清词学术研讨会论文,2008年。

与之相联系,继昌亦强调诗词之别:“诗词之界,迥乎不同。意有词所应有而不宜用之诗,字有词所应用而亦不可用之诗。渔洋山人诗用‘雨丝风片’为人所疵,即是此义。故有能诗而不能词者,且有能词犹是诗人之词,非词人之词,其间固自有辨。”⑦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4页。此论较之前人似并无新见,然而联系前论,即可看到继昌是在强调词作为“小道”存在的权力,即“用以写情,最为曲尽”,故于清人常常强调的“字有词所应用而不可用之诗”之外,特别强调诗之言情所不能达到的地方——“意有词所应有而不宜用之诗”。

(二)词以意趣为主

《左庵词话》卷上云:“词以意趣为主,意趣不高不雅,虽字句工颖,无足尚也。意能迥不犹人最佳。东坡词最有新意,白石词最有雅意。”⑧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4页。按此论本之张炎“词以意趣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意”及评清真词“意趣却不高远”诸语。⑨张炎:《词源》卷下,《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 260、266页。所谓“意趣”,实包涵作品的立意和立意所显示出的作家本身的审美旨趣两个方面。继昌将两者捉置一处,而所关注的主要是“意”之“新”、“警”,如评李清照词句“语意清新,的是词家吐属”;评王芰舫看桃花为阴雨所阻《蝶恋花》词云:“上半眼前情景,却未经人道。末句意尤新。”评项鸿祚词“但蒙不甚喜读,犹嫌其不甚醒豁耳”,亦即谓其词乏新意;强调“作词,字警不如句警,句警不如意警”①以上引文分别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10、3115、3131、3161页。,对其他词作亦多欣赏其巧思。“意”之“新”、“警”即“不蹈袭前人语意”、“意能迥不犹人最佳”,继昌所言“词以意趣为主”于“意趣”的两个方面显然是偏重于作品的立意一面。这也是继昌认为词“用以写情,最为曲尽”、“意有词所应有而不宜用之诗”的必然结果。

继昌的“词以意趣为主”说也显示出继昌与常派词论家的不同。《白雨斋词话》亦常以“意趣”论词,如评张炎词“高者颇有姜白石意趣”、评“草窗、西麓两家,则皆以清真为宗,而草窗得其姿态,西麓得其意趣”②分别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卷八,《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815、3963页。,所注重的恰恰是审美旨趣的方面,而审美旨趣不过是况周颐所谓“性情”、“襟抱”的外化而已,所强调的是作家自身的道德修养。

(三)尚清真,反质实

《左庵词话》卷上:“词要清真,不要质实。昔人谓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如《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蘸芳洲。’前八字不免板滞。若《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谩长是、系行舟。’此却疏快,无质实之病。”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5页。按此条几全抄张炎《词源》④张炎:《词源》卷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259页。,却有一处关键性的改动——将“词要清空,不要质实”的“清空”改成了“清真”。

为何要改用“清真”一词呢?笔者认为,继昌首先仍是坚持“词要清空,不要质实”的,他曾多处提到词要“清空”,如“余谓词最宜清空,一气转折,方足陶冶性灵”、“鄙见以清空曲折为主”、“鄙意一以清空一气为主”。⑤分别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9、3145页;继昌:《燕月词跋》,《左庵诗余》。然而“清空”之弊在于情薄,曾受业于顾贞观、朱彝尊的杜诏(1666—1736)批评说:“彼学姜、史者,辄屏弃秦、柳诸家,一扫绮靡之习,品则超矣,或者不足于情。”⑥杜诏:《弹指词序》,《清名家词》第四卷,上海书店,1982年。继昌既强调词“用以写情,最为曲尽”,自然需要在“清空一气”中加入对情的强调。《左庵词话》虽然漫无诠次,但基本是录自某一书者大致集中于一处或由某一问题而联类相及。此条的上一条说:“词有发于天籁,自然佳妙,不假工力强为,如说部中载有樵夫哭母词云:‘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又谓‘信手拈来,都成妙谛’,又谓‘“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此词之旨可以通于诗文。”⑦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5页。与本条实是互相联系的,所谓“发于天籁”者,“真”而已矣,正是“情”的特点。继昌是欲用“真”来镇住“清空”,使其免于“不足于情”之弊,“情真乃觉语挚,词之所由佳也”⑧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64页。。因此,继昌提出的“清真”是比“清空”更大的概念,包含了“清空”和“情真”两方面的要求。

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说:“清空之论,发自玉田,至秀水朱竹垞氏病清初词人专奉《草堂》,乃选《词综》,以退《草堂》而崇姜、张,以清空雅正为主,风气为之一变,是曰浙派。”⑨刘永济:《词论》卷下《总术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5页。论词尚“清空”是浙西词派的基本观念之一,然而细味继昌所谓“清空”,与张炎、浙派所谓“清空”又有不同。《左庵词话》卷上举出王沂孙《摸鱼儿》作为“清空”之例后评论说:“不须雕琢自佳。蒙每学词,必以此旨为式。”⑩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09页。说明其所谓“清空”包括不事雕琢之意。《燕月词跋》中又对“清空”不是什么加以说明:“鄙意一以清空一气为主,绳诸词家典丽奥涩,体尤未合。”由此可知“清空”的对立面是“典丽奥涩”,即因多用典故、辞藻而使语意晦涩难明。继昌对“清空”的界定与其词风是相合的,而与张炎“清空则古雅峭拔”的风貌界定相去甚远,因此不妨看作是其夫子自道。而继昌对浙派的批评恰恰是不能“清空”:“《词综》所选录国朝人诸词,大半研炼典丽。”“宋人词体尚涩,国朝守之,谓为浙派,多以典丽幽涩争胜。予不谓然。以为词贵曲而不直,而又不可失之晦,令人读之闷闷,不知其意何在。”①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46、3103页。继昌以自己的“清空”说划清了与浙派的界限。

《左庵词话》据继昌自跋作于光绪壬寅(1902),这一时期继昌曾经致力于白石词,因此体现出一些与浙派相似的色彩,而由上述三个方面来看,继昌的词论并非承自浙派。

从另一方面来看,继昌论词的宗旨,也是绝不能归入常州词派的。虽然《左庵词话》中也曾摘录张惠言《词选》中对欧、苏词穿凿附会的解说②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22~3123页。,但站在常派的立场上看,继昌既认词为“小道”,路头已错,一意追求新意、巧思而不在本源上下工夫,不免堕入野狐禅。继昌在《词话》中论及郑文焯词时即对自家与常派的歧异有所交待:“郑叔问孝廉……所著《瘦碧词》得词家正宗。然鄙见以清空曲折为主,意趣不甚合。”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45页。郑文焯论词亦尚“清空”,然而其“清空”之说上承周济,主“清空”中有寄托④详参孙克强:《清代词学批评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3~186页。,与继昌亦大异其趣。

如果跳出“非浙即常”的思维模式,按诸词史实际,应当承认,晚清词坛既非常州词派一统天下,亦非浙、常二派中分天下,而是还有大量的既受浙、常二派影响又不能归入浙、常二派的词人。在晚清的满族词坛,这一群体更为突出,继昌即是其理论代表,这就是研究继昌词与词论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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