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变脸

2011-07-19孙中秋

西部 2011年24期
关键词:家乡医生

文/孙中秋

跟那个说着很难听懂的外乡“鸟语”的外科医生挥手告别后,他几步就蹿出整形医院大门,“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感觉自己轻松得像一根羽毛。

从今天起,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样脱胎换骨地告别了过去,他多少生出一些迷失和伤感,但迷失和伤感很快就被兴奋切换过去了——这张新面孔等于为他后半生开具了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啊。

他是东北江城人,不久前的身份还是个老板,经营一间不大不小的皮草时装店,巅峰时身家曾达百万。像很多经营者一样,生意好了便不满足,于是另辟蹊径尝试转型,以求做大做强。可是天下的事不能件件如愿,他从生意场上的高空钢丝上重重跌下来了。恰巧当时又结交了几个嗜赌如命的“兄弟”,禁不住他们火一般的拉拽,他就陷进去了,连赔带输,成了老底朝天的穷光蛋。

沦落的经历是一件不能说的砢碜事,可还是旋风般刮了几个来回,先前合作的王老板,黄老板早就笑掉了大牙,以至于他远远见着不得不对着墙假装打手机。

生活还要按原样接着上演,他扯起“扩大生意规模”的大旗。可那是需要时间和汗水的,想到没日没夜的经营,为了一件裘装费尽口舌,他有些怕,其实是早已经厌倦了。

他东挪西借筹款,几笔让他心跳的大钱,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生意像秋天的叶子一天比一天黯淡。不多久,讨债的债主就像走马灯一样让他不胜招架。而那个最大的债主,曾经是“铁得从不生锈”的哥们儿更是翻脸比翻书还要快,不容商量地限他“三天之内“归还八十万欠款。

三天后的那晚月色很好。在郊外,他坐在那哥们儿的奥迪车副驾驶位上,拜年的好话说了好几车,甚至低三下四像孙子一样地求着。哥们儿回话不多,只把头晃得像是低档摇摆的电风扇。

“电风扇”把他的心吹凉了,他不再听对方说什么,只顺着一条思路想下去:反正手头也有了一笔相当的钱财,与其总是看这些人脸色吃饭过日子,还不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他抽出藏在红夹克衫里的一把尖刀,一下接一下横捅过去,那哥们儿也是五大三粗的框架,先是跟他撕扯拽着较劲,无奈方向盘限制了手脚,不一会儿就只剩挨刀的份了……回想起惊魂的那一刻,他只记得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在车座垫子上蹭干净手,家都没敢回,乘夜车一路吊着心来到了南方的水城。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车上一路闭着眼睛的他转着圈地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实在说,他还是满心恋着眼下的花花世界,不愿找个黄士坡或密林沟熬过今后几十年。搞了这大把的钱,如果不尽情享受,反而像个野人似的暗无天日地蹲守,那才是一桩最不划算的买卖:“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可是要想在繁华的都市落脚生存,可比卖一件毛皮大衣难上千百倍,风险像树上的叶子时时都会降临。在水城的最初几天,他躲在筒子楼简陋的出租房里,旁屋一有开门的响动,他的心就收紧一团,身上大汗淋漓。从前沾上枕头就呼噜声起的他,好几个夜晚都圆睁双眼到窗外发白。

这显然是一道不好解的难题,为此他几乎绞尽了脑汁,才几天他就明显地看到头发掉得一天比一天多。他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器,一秒一蹦地调换着电视频道。忽然,一部电视片让他醍醐灌顶般开了窍:一个侦探为了事业整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真是天赐良‘计’啊。”他一个跟头从床上折下来,在狭小的房间里手舞足蹈地蹦着跳着。

他走进了一家外科整形医院,提出整容要求。

“你五官长得挺端正的,整形效果不会很理想。”脸上透出职业冰冷的医生挫着手指甲,虽然说着很慢的“鸟”语,听起来还是很费劲。

“您就随便让我变个样就行。”这样“随便”地请求让医生不得要领。按照客户的一般规律,来整形的人都有心仪的照片画像,或者是喜爱的大明星,或者是思念的亲人,做为医生“按图下刀”的依据。即使是单项的手术,也都强调说明想要的是成龙的鼻子,范冰冰的下巴,还是迈克尔·杰克逊的额头等等。

而他显然是没有谱的:“您就想法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让从前认识我的人全都看不出来就行。”他连说带比划地应对医生的“鸟”语。

医生不解其意,满脸狐疑地盯着他,他急忙进一步解释:“是这样,我和老婆离婚了,原因是她有了外遇就甩了我,可是他们过了不到两年又掰了,我老婆又回来找我,这样的破货我还能要吗?她却来劲了,整天缠住我不放,说死定要跟我白头到老,我怎么还能相信她?一气之下一走了之,我来到了这儿。”

他的眼神有点发狠,直视前方的窗户继续说:“我就是要变个样儿,让最熟悉我的老婆都认不出来,省得她再见到我还不死心。”

他又把眼光转向医生,声音中带着乞求:“您也不用整得太漂亮,我也不是个讲究人,反正人过三十天过午,也不太看重面上的东西了,您就看着办吧。”他像是在给医生吃定心丸。

签了协议之后,医生怯手怯脚地开始实施手术方案,每个步骤都万分小心,每个步骤都请示,像个恭敬的小学生:鼻子稍高点行不行?眼睛是否小一点?嘴角往上拉一点可以不?手术全程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医生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有的客户虽然事先挺随和,但事后挑剔起来很难应付。纵然自己刀法精湛,技术不成问题,但是如果客户对未来的形象不认可,就会面临很大的麻烦,赔钱是免不了的,动不动还要对簿公堂,那样自己在业内的名声和以后的生意可就全毁了。虽然有合同书在,但是很多事实证明,那东西到关键时候难保万能。

提心吊胆地做完了手术。揭开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医生自己就先出了一身冷汗。

他对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镜子里是个完全陌生的形象――算不上漂亮,也绝不丑陋,走到大街上,保证普通得没有一点回头率,这正是他祈求的效果。他返回身抱住医生,亲切地拍了拍医生的后背。

医生的笑脸挤走了紧繃的神经。他补交完最后的费用,与医生握手言“别”。

出了大门的他接连呼出几口长气,把多少天的担忧全都呼出去了。现在的心情像头上的朗朗睛空。他两步跨上人行道,晃着脑袋得意地哼唱着: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少年到白头……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像耗子似地尽选在晚上出洞了,哪怕只为了买一包方便面呢。其实即使晚上出来,他也仍然像耗子一样心神不安,因为晚上更容易遇到盘查,警察也似乎比白天更容易碰到,每当那时,他就得为了说圆一个瞎话而浑身长满嘴。

再办上一张假身份证,将居住地变成外省的偏远乡村——外部的硬件就已全部合格。有些习惯还要改,尤其是行走的姿态:从前他是外八字脚,现在他反过来内八字地走。当他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时,连自己都觉着很可笑。

他恢复了正常生活,该做生意做生意,该下酒店下酒店,平常人能做的事情他全能做,他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

有一天,他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一个家乡来的老熟人,便下意识地上前打声招呼,那人神情诧异地瞅着,他才想起来:哦,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那么,小试一下吧。

“劳驾,您是从东北江城来的王老板吧。”

“是啊,您是……”

“我以前在那里做生意,见过您,那次……”他说了一次共进晚宴的场景。

“听您声音有点熟,但实在想不起来了,抱歉。”对方的潜台词很明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他当时就在心里对“鸟语”医生说了一万个好,您可真是功德无量啊。这件事情过后,他的自信心像断了线的氢气球一样直飞起来。

油菜花开开谢谢,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他有了新烦恼:他离家太久了,吃饭时想的是家乡的老苞米,睡觉时想的是家里那张大板床,无论喝什么水,都不如家乡那条江的水有滋味……还有双亲,还有老婆,还有那个胖嘟嘟爱死人的小儿子,“现在该上小学了吧。”这种感觉煎熬了他许多日子。每当这时,他都要对着镜子上照下照左右照,里面“全新”的自我,总是让他信心高涨,忘形到不知天高地厚。

他决定回家看看。他选择了家乡最美的季节――秋天,上路了。

路上,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

离家乡不到百公里的县级市山城,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警察与他“狭路相逢”。对方盯着他看了半天,手一指招呼道:“喂,你停一下”,看了他的身份证。就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他知道身份证不是护身符,但他仍然很镇定,他脑中快速地过滤了“变脸”之后的全部言行,自已认定没有丝毫破绽,跟着警察走时脚步就轻松很多,坐在派出所的破沙发上也有些随便。

“你的姓名?”“住址?”“年龄?”这些假身份证上的信息他早已背得烂熟,并且多次应用,回答很流利。警察当然看过身份证,但他们对证上有些信息并不以为然。

“你的职业?”

“我前几年离家到南方打工,给人送过货,当过保安,做过小买卖……”隐去变脸之前所做的事情,剩下的经历全部是实话实说,也完全可以实话实说。为了证实自己,他甚至聊起了打工经历的一些奇闻趣事,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警察也跟着一起乐着。他因为气氛轻松越发心里坦然。

“你把过去的事情交待一下。”话头一转,警察的脸绷起来。这让他心里发紧,眼神一楞。

“什么事?我是守法公民,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他佯装不明白,口气里甚至带出一丝强硬。

“几年前的事情。”警察口吻还是很严肃,听起来不舒服,他警惕得眼珠乱转,眉头也凑紧了许多。这种“点到为止式”是警察的惯用手法,他们一般不直007mnm接说出什么原委,而只是提个头让你接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顺势钻进了一张网。

“几年前?几年前我一直在家,我和老婆吵架,闹离婚,离了以后……“他说得很快,尽力想把话题扯得远点,分散警察的注意力,也为自己赢得一点时间。

警察可不是牛鼻子。“你不要故弄玄虚,你的事我们早就掌握了,别看你跑了这些年,但是我们一直都在追查你的行踪,别说你还没有孙悟空那几下子,就是有,也别想逃过如来佛的手心。”

他的脚有点抖,不一会又抖到大腿。自己当然不是孙猴子,充其量不过是花果山的一毛猴崽儿,问题是他也遇到了“如来佛”,那岂不是更不堪一击。

他的一脑门子汗,警察看在眼里,话不温不火但逼得很紧:“说还是不说你想清楚再作选择。自己说出来,结果大不相同,如果不说……”警察先不说了,后面的话谁都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听到自己的心咣咣跳着,感觉仿佛要从嗓子眼夺路而出。他意识到了穷途末路。他像一只黔之驴,一种掩盖不了的绝望布满了他的脸。

经过很长时间令人窒息的沉闷后,“能给我一根烟吗?”在袅袅的烟雾中,他吞吞吐吐地交待出那桩“血案”。

全部过程叙述完之后,他如释重负,轻松了很多,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担心惊恐忧虑……一瞬间都融化了。

他的眼光瞄着那两个警察,警察脸上呈现出意外惊喜乃至震憾的表情。他们俩嘴对耳地小声嘀咕几句,便匆匆忙忙结束了讯问。那位年轻一点的兴高采烈几步跳出门去,仿佛抽到了一个大奖。他有些困惑,这种高兴显然是意外的,不像是因为找到了我。也许自己并不是他们守株待的那个“兔”。

继而他就很恼火,很自责,不该这么沉不住气,早早把自己交待出去,“说不定是个圈套呢。”他的脚把地跺得咚咚直响。

几天里,警察一抠再抠这桩血案,直到他把任何一个细节反复说到连自己都厌烦了。后来警察联系了他家乡所在地的警方,他被押解回江城。

看守所里的他被沮丧笼罩得垂头丧气: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呀,怎么会被逮住的呢。同室的“老犯”听说他是从山城押解回来的,凑过来神秘地发问:“哎,你在山城听说没,有个小子长得像偷儿,被雷子逮了,一审却审出个杀手……”四周爆发出一片哄笑。

他破口大骂了一句,直仰在铺上,攥紧的拳头骨节嘎嘎直响,他恨不能一下子长出翅膀,立马飞出去杀了那个混帐的“鸟语”医生:他竟把这张脸“克隆“得和那个通缉大盗一模一样。

猜你喜欢

家乡医生
家乡一别四十年
医生
望着路,不想走
华医生信箱
医美医生支招教你如何“不撞脸"
夏天的家乡
你擅长在脑海里列表吗?
家乡美等
家乡的早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