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过夜的人
2011-07-15刘超
刘超
一大早,管理员揉着睡眼,和往常一样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门开后,书堆中又走出了那位清瘦的读书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对方只淡淡一笑,说:昨天一早。如是者三,管理员也开始认得他了。
略谙掌故的人们,没准还记得,当年的北平曾有“清华双清”。“双清”者,一是大名鼎鼎的朱自清,一是鼎鼎大名的浦江清,也就是那个常在图书馆过夜的读书人。于今,朱自清依然声名显赫,浦江清却已知者不多。
然而,假如说有谁能真正与老清华文科共始终,有谁能最完整地见证其枯荣沧桑的话,那么,这个人,不是朱自清、闻一多,不是陈寅恪、冯友兰,也不是吴宓、潘光旦,当然更不是王国维、梁启超和赵元任,他只能是浦江清。
浦江清少负文才。大学时期,这羸弱的小青年很快以江南人特有的聪慧脱颖而出。他那令人惊艳的国文、外文和诗文,赢得了曲学大师吴梅的垂青,尤其得到了吴宓的器重。毕业后,因着吴宓的引荐,他来到了清华国学院,与陈寅恪对门而居,任其助教。
然而,一位年纪轻轻的后生,要胜任一代大师的助教,又谈何容易!在这里,他既要协助陈寅恪教学研究,又要研习东方学,还要辅佐吴宓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更要打理自己的事务。浦江清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内,先后掌握了法、德、希腊、拉丁、日、梵、满等多门语言;甚至还为陈寅恪编了一部梵文文法。以至于后来他与冯友兰赴欧游学时,一路与西人谈笑自如;这不曾留洋的小讲师那娴熟的英文法文,令留洋多年的冯大教授也自叹弗如。
那些年,北院9号的那盏灯,总是与14号的灯光隐然呼应,每每要在凌晨二三点才停歇。这正好就为那些暗夜来回的野兔、野猫和飞禽照亮了道路。
它同时照亮的还有灯的主人那特殊的成才之路:他初则从吴宓治西洋文学,继则随陈寅恪习东方学,后又转入王国维所倾力的中国文史研究。几年悠游涵泳后,浦江清功力大进,终于将三巨头的心法集于一身。
浦江清虽用功极勤,下笔有神,治学却极谨严,轻易不做学术文章。在12年里,他的论文只有两篇。数量虽少,质量却高。其《八仙考》一俟问世,各界大表钦服。此文开始奠定了浦江清的学界地位。很快,他那“文史并进、博览无涯”的名气,便在学界不胫而走。其实,他不仅国文好、洋文好,而且诗词俱佳,棋牌在行,曲艺精工,甚至数理天文也无所不通。日后,浦江清久经酝酿,又推出了闻名长文《词的讲解》。文章一出,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程千帆等名流均极表激赏,盛称“讲解之精”,以为在俞平伯名作《读词偶得》之上。仅此一文,就奠定了他作为词学高手的地位。
那一阵,“清华双清”这两个闻名的小个子,与修伟洒脱的“清华三荪”(金龙荪、陈岱孙、叶企孙)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却说那时清华教师待遇极高,生活清闲,过的是“活神仙”的日子,故极受异性青睐。外文系钱稻荪教授是海内仅见的日文泰斗,又是浦江清的老师。钱公对浦才华极是欣赏,不时邀其赴宴,好茶好酒款待。是时,钱家有女已长成,浦亦是大龄青年,钱氏之意不言自明。对此,朋侪极为热心,甚至远在英伦的朱自清也不远万里写信促成好事,说:“钱公之美德,实为大家风范,即此何必他求哉!”吴宓对自家情事可谓“浪漫”得到家了,可是对弟子的婚事毫不糊涂,恨铁不成钢地说:择妻还须择丈人,能有这样的泰山,你还遗憾什么!谁知浦和当年吴宓一般无二:万事聪敏,单单是在情事上拎不清。气得吴大骂。众人再三催促,浦再四推脱。其实他心里早已另有佳人。这佳人便是燕京的一位才女。可惜浦江清几经追求,终是无果。临末,女子托人捎话说其已有所属,请勿考虑。浦江清听了,沉默了半分钟,用英文说:“请告诉密丝蔡,我对她并无奢望,但愿保持一般情谊,希望能继承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苦苦单恋,直到女子嫁作他人妇。
后来有一次相亲时,女方只小谈了一会儿,就借故告辞了。理由是对方无长寿之相。不料,没几年,这女士自己却病倒先行了。直到欧游回国后,浦江清才在松江老家结识了一位女子,与之携手。而这时,北国已经烽烟渐起。
抗战胜利,联大解体。浦江清这才回到老家。他敲开门后,女儿立刻急匆匆地向母亲汇报:“又来了一个姨夫!”原来他离家多年,女儿早已不识这“生疏人”了。这时的浦江清,已然憔悴瘦削,神采尽失,与先前判若两人。
浦江清家累已深,身体每况愈下;南方气候养人,不少名校也争相聘请。他终于决意留在东南。不意此时噩耗传来:闻一多在昆明不幸遇刺。朱自清力单难支,立即催他返校。家人反复挽留,他终是拒绝道:“系里正缺人,我怎能不去呢!”他立即北上,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地。是时,饱经蹂躏的清华园已经满目疮痍,万物萧条,杂花遍地,野兔横行。秋风徐来,落叶飘零。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浦江清带着女儿寂然前行。前边早已有人相迎了。“来,快叫朱伯伯!”他说。女儿看到的是一位与父亲一样瘦小的男子。“就是《背影》的作者朱自清朱伯伯吗?”她惊问。“是的,你也知道?”浦江清也吃了一惊。
可惜一年多后,这位《背影》的作者匆匆离去。几十年的刻苦用功,也把浦江清素来羸弱的躯体徐徐掏空了。他的课越讲越美丽,他的学问越做越深湛,而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枯瘦。至1957年,浦江清也遽然倒下,匆匆离去。早年的“清华双清”,终于成了一段学苑佳话。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