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烙饼
2011-07-15汪曾祺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
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嚷:“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焖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
后来就不行了。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
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果然,到了春天,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
后来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
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爸爸很好,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他对 “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妈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萧胜吃得很饱。
爸爸和妈妈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萧胜每天跟妈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菇。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提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挺老长的三四串。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了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
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 别哭了, 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摘自《汪曾祺全集》,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