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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

2011-07-11文/影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8期
关键词:外祖父木马纽约

文/影 子

影子音乐剧演员。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后留学美国,相继在加州大学帕克莱分校及罗斯福大学学习戏剧及音乐剧舞台表演。主演的剧目包括《金沙》《我曾有梦》《我》《妈妈咪呀!》等

1986年,上海

没有被少年宫合唱团录取,是我在人生里遇到的第一次失败,或者说碰到的第一个问题。那天下午,我破天荒没有去公园乘电马,闷闷不乐地同外祖父一起坐在他的书房里。“他们管我叫‘我,我,我’,”我心里想着这个,难过地吃不下我最喜欢的动物饼干,“我们必须只喜欢别人对不对,只可以喜欢别人,不可以喜欢自己的,对不对?”“不是所有的,大部分信仰是叫我们爱自己。”外祖父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轻轻地拉上窗帘,在唱机上放上一张老唱片,然后他从饼干筒里挑出一块小马饼干,对我说,“这样吧,我用小马跟你换……”“换什么呢……”“你把爱别人这桩事情全部都换给我吧,让我去做,然后你就只剩下你自己可以去爱了,就爱你自己,好好地爱这个‘我我我’吧,哪怕这样做,有时候的确会让你有点儿难过,有点孤单,不过永远不要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而感到羞愧,因为你是不同的,的确很不同,相信我,世界是特意……”“为我而创造的。”“是的,是这样的。”

2007年3月31日,纽约,科尼岛

2007年3月31日,亲爱的曾外祖父Mundo Fernandez小世界,今天我来到了你的Coney Island,我从上海家里带来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我只在小时候看见过,有一天我爬到外祖父的大铜床底下,里面有一口黑色的大皮箱。打开箱子,我看见许许多多的照片,其中一张,喏,就是这张,一个外国小男孩骑在高大的旋转木马上,地上站着一个小丑在打鼓,远处有艘巨大的摩天轮,再远处的海面停着一艘大船。我举着照片跑去问外祖父大世界,这个小外国人是谁啊?为什么他也喜欢骑电马?哦,那是我的父亲,你的曾外祖父小时候在家乡纽约的科尼岛,然后他就给我讲了你的故事,科尼岛,旋转木马,在岛上是叫旋转木马的,他告诉我,还有摩天轮和船,以及上帝特意为你创造的“上海”。这是你当年到达上海后开始写的日记,我正打算从头读它。还有你订了一辈子的《字林西报》,1934年举办了一个关于《上海未来》的征文,那年你36岁,已经在上海生活了12年,在这篇文章里你写道,人常说上海哪里都不像,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无所可而又无所不可,但我主会赞同我的观点,这正是将来文明的特征。将来的文明要混合一切而成,在其混合的过程中,当然显现无可名言的离奇现象。但一切陶炼至成熟纯净之后,人们要惊叹其无边光耀,而我们只要等一等便会晓得上海将来为怎样。

这只箱子,哦,现在我知道这只箱子是你从科尼岛去上海时候带的箱子,现在我又把它给带回来了。唯一不是来自你的箱子的这张唱片,是我上一次回上海的时候,在纽约机场上买给外祖父的礼物,唱片的名字叫“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去的是上海”,今天我把它放进你的箱子带回到你的科尼岛来,因为,Edmundo,你的儿子,我的外祖父,3月17日已经在上海去世了。

我们把他安葬在你的身边,然后花了很长时间整理他的东西,你的东西。从上海回美国的前一夜,我躺在我已经被移到城市另一个角落的童年小床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曾经每天都要经过的街角,迷路了。过马路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想要寻找外祖父的臂弯,从前他就是这样带着我过马路,他总是把手插在那条老式西裤的口袋里,然后用自己的胳膊一夹,像是握住我的手。那些同外祖父一起散步的雨后的复兴路,有电马的公园,夏天有冷气的电影院同他一起消失了。我像一个忘记带钥匙的小孩,站在自家的门口,不知所措。坐在26路电车上,婆娑的阳光,温暖的雨,电车驶过成排的梧桐树,树的背后是木制百叶窗紧闭的阳台,我认出那是我家的窗口。我大叫,停,停车,我要下去。可是我的呼喊没有声音,胸口哽咽疼痛,醒过来,我在哪儿?在哪儿?我在这儿,为什么?

2011年5月3日

2011年5月3日,亲爱的上海,我的上海,我到家了。安顿好整整十箱的行李,窗外的雨小了,去剧院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可以骑脚踏车去趟复兴公园,下楼,朝西到路口左转,穿过雁荡路,复兴公园的后门,站在门口,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为什么我只挑那匹墨绿色的电马坐,因为它跟公园门牌儿的颜色和公园悬铃木的颜色是一样的,大概小时候抬头看雨后的天空,总见不着彩虹,就把这样的墨绿留在了眼睛里。

抬头看天空,仍旧只有墨绿不见彩虹,我是不是已经把彩虹藏在了心底,走了太久,忘了为什么出发,但此时此地我确定已不会再失去它。长椅旁有个黄昏里锻炼的老人,“请问木马在哪里?”“那不叫‘木马’,阿拉都叫伊‘电马’,就勒了现在KTV的地方,老早就拆掉了。侬要么去儿童乐园看看,那里有只新的。”“以前乘电马的人多吗?”“不要太多,侬礼拜天来,铁栅栏外排两个钟头,白相一趟3角。”“以前电马啥样子?”“比现在大,3匹马并排,当中是个吹喇叭的小人,电马装了调速器,转起来速度可快可慢。不过那时候当然是要转得越快越好,小孩骑在上面又是叫又是笑。”

儿童乐园里,空无一人,一匹五彩斑驳的马站在角落里,并不像说的那样是新的。从前许多次做梦,纽约,北京,总是重复同一个场景,雨天,独自乘坐电马,疏离、畅快、孤独的感觉,仿佛是在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一天天里看到变迁,看到失落。也一直奇怪为什么科尼岛上的旋转木马没有电马这么好玩,总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的缘故,噢,原来电马的速度是可以调节的,有时候快有时候慢,难怪每一次都不同,永远会有新奇感,永远不同,永远,可是永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让我尽情呼吸一口舞台上的空气,我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舞台上,回到了我的上海,我,只有我,没有什么角色需要我去隐藏“我”的性格,也没有服装掩盖“我”的真相,在这里只有我和“我”,我站在舞台上看见了我,“我”坐在靠近剧院顶部最后一排的那个座位上,看着舞台上的我。坐在那里的还有我的外祖父,不不,他可不光是看我,他是看着这个剧院,这个竟然是跟纽约Marquis剧院一模一样的剧院,上海商城剧院。除非你也像我一样,曾经站在过这两个剧院的舞台上,否则你不可能了解,从两个舞台上望出去,看见的,是同一个,同一个特意为我创造的世界。

1924年3月14日,曾外祖父的日记

1924年3月14日,上海,雨。明天我就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始生活了,一个完全新的国度,不熟悉的气候和人群,然而短短三天,我已感到在这里是安全和自由的,上帝与我们同在。上海同纽约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夜间从不曾纯黑的天空,极少能仰望到星星,今日经过Route Voyron街角的一栋公寓,人们走在上海初春的阳光里,就仿佛是走在我熟悉的Claremont街的路口。而上海人也同纽约人一样很容易从他们的同胞中被区分出来。我惊讶于在这座遥远的东方城市中,此刻正生活着12万来自全世界各族群的人。所以同纽约相比,上海在人种、文化、习俗和宗教上有着更为世界主义的特征,充满着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

下午Cameron Macrae和汪孝荃两位牧师陪我一起前去即将建造教堂的所在,从霞飞路左拐,经过那栋公寓,我现在知道它叫培文公寓,走过盘龙路,再穿过美丽的法国公园,我们的教堂选址在萨坡赛路安静优雅的路口,四周全都是上海人的住宅。每幢建筑皆形式各异,各有不同,其中一种叫做石库门的建筑据说是最适合上海人居住的样式。它有着坡形屋顶,红砖外墙,西班牙铸铁阳台,黑漆大门以石材为框,两边是罗马式样的古典壁柱。石库门的外部采用法国连排别墅式样,内里则是江南传统的四合院,Cameron告诉我,他在1915年来到上海以前一直担任圣公会江苏教区的牧师,所以非常熟悉中国江南农村的生活,他已经有了一个寓意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中文名字“麦甘霖”。

我们沿着辣斐德路散步,沿路栽种着许多法国梧桐和蔷薇,空气中弥散着或许是桂花的香味,是栀子花,Cameron说。同我一样,他也来自纽约,毕业于耶鲁,1887年加入海外宣教学生志愿团来到中国,他告诉我说,就像纽约不是典型的美国,上海既不是洋人的上海,也不是华人的上海,而是上海人的上海。他甚至提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在英语中,每个国家的称谓都可以变一下读音和拼法,表示这个国家的人,比方China,Chinese,America,American,一般的城市都不用变化读音和拼法来表示这个城市的人。全世界独有纽约和上海,会变化读音和拼法,比方,单独用一个New Yorker来指纽约人,而上海人在英文中也有一个独特的词,Shanghailander。

是的,这的确是上帝一片独一无二的滩涂,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同我的想象,与同任何人的想象都不同。在来此地的船上,整整72天的旅途中,我一直都在高声朗读这本新近在纽约出版的书,用以跟海上颠簸的风浪作抗争,书名就叫做《上海》,我还未能把它全部读完,不过我记下了作者Rodger Murphy写在第一页上的这句话,上海是中国的钥匙。仅以我初到此地之所闻所见,我以为若给与适当之机会,真理与光,上海亦极可能是世界的钥匙。我甚至这样感觉,就在今天,我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成为一个上海人,一个上海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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