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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迷蒙好个秋

2011-07-06

江南 2011年5期
关键词:廊桥

一、让桥像家一样温馨

我们此次“走读江南”之行的第一站,是庆元一座正在修复的廊桥工地。这座千年古桥,在数年前的一个冬夜里,因一群乞丐在此烧火取暖而被焚毁。

远远望去,除了两岸的砖石桥亭尚存,所有的木结构都已焚毁,倾塌的残梁颓柱早已顺水流逝。眼下,师傅们已经在岸坡上、河道中,竖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用传统的工艺,修复着这种完全不用钉钩的木拱廊桥。他们将一根根粗大的原木从桥头凌空伸出,和另一组梁柱交接,看起来有点像我们两手的十指交叉一样,几组这样的交叉,便形成了一个无须桥墩桥桩的拱形结构。当地的主人说,会这么一门手艺的师傅已经很少了。

我想,如果不发生那一场悲惨的火灾,这应该是一个动人的故事。风雪中,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聚集廊桥内,拾来柴火,一边取暖,一边烧煮白天讨要来的食物,以熬过这个漫漫寒夜。跃动的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廊桥的木壁上……

桥是一种诗意的建筑,是一道天人合一的绝佳风景。两岸之间,一水之上,那么一展横越,山水土地人便有了一种温暖的连接。而廊桥因为有了屋顶,有了墙壁,有了窗口,有了长椅,有了廊檐下梁柱上的雕刻与绘画,它便有了一种家的亲切。乡邻们可以在此聊聊家常,小贩们可以在此摆卖一点食物或杂货,挑夫放下一路在肩的担子,买上一碗热茶,或舀来一壶涧水,掏出干粮打个尖,路人也可在此朝拜一下自己信奉的哪一路神仙菩萨,月夜或黎明,这里也是情人们幽会或友人辞别之处……在人烟稀少的大山深壑里,廊桥该是一件如何动人的画作。

其后,我们又看了几座廊桥。它们大小,形制,色彩,环境,个个不同,百态千姿。但是,每一座廊桥,都会让人生出同样的感慨,千百年来,这里行走或驻留过多少老少男女,他们的脚板,已经将这里的青石和木板,磨出了时间的肌理。

从一扇扇桥上窗口向外望去,水依然流着,草依然长着,湿漉漉的河谷风依然吹着,那一代代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一座座美丽的廊桥也在渐次老去,像那些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一样,日渐稀少起来。远方的访客来了,看了一眼,感慨再三,走了,也许再也不会返回。

廊桥生长于偏远山区,这里常常是落后的象征,但是,世间常常是落后,为我们保存了一段段久远的时光,保存了我们先人的一段生活。这是一个让人为难又感伤的话题。

二、破碎的魅力

少年时,在叔叔家第一次见到开片瓷。心想,这花瓶怎么都裂了?这心思未及细问,一晃而过了。

年岁稍长,又看到开片瓷器,懂行人告诉我,这是故意烧成的。顿时惊讶,瓷器是一种精细完美的物件,一道裂缝,可能就导致价值全毁,现在这裂纹密布,竟是有意而为。细看,就越看越好看了。内胎是完好的,而表层釉色虽有龟裂,手摸起来,依然光滑圆润,那人工不可为的裂纹,如花叶之经脉,木材之纹理,疏疏密密,千变万化,无一雷同,有一种迷人的神秘感,冰凉的瓷器似乎就有了大自然的生命。只是那个年代,无缘买到这类瓷器。那时,所有与美丽相关而与实用无关的用品,都很难见到。商店里,基本上只有餐具茶杯一类,上面印满了各种政治宣传图案或文字——今天,它们也很难见到了,倒成了文物市场上的收藏品。

1985年,我和一批朋友,千里迢迢,到龙泉县参加一个诗会,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两样我心仪已久的东西,一是哥窑开片瓷,一是龙泉七星剑。喜出望外,几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财,买了一把剑和一大堆瓷器,其中大多数是哥窑开片。一对双贯耳瓶,一对双耳套环瓶,一只大肚莲花口瓶,一个弥勒,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其他花色的宝贝,整整两大纸箱。那时候,交通还很不方便,从杭州到龙泉,得要一整天时间。买完之后,才发现,将这些东西带回家,真是一桩很辛劳也很危险的事儿,因为喜欢,竟还是将它们一路劳顿带回家中。如今,它们已经成为居室中安安静静的一部分,似乎从来就在那里。一年四季,常有各种花草插放其中,那把剑,也一直静静地挂在墙上,挂出了深深的古色。

时隔二十五年,重返龙泉,当年的一切都寻不见了。宽阔的马路,威武的楼房,五颜六色的时新装饰,让这个古城成为当今大陆所有都市的一个小小的复制品。我一路上打听着当年诗会中几个本地的诗作者,我记得他们当中有的家里就是烧窑或铸剑的,他们还带我去到城外,他们那既是居室又是作坊的家里,看见他们父兄用最古老的方式,在炉火边,铁砧上,一锤一锤锻打着那根细长的剑身。那是中国城市经济改革的第二年,敏锐的浙江人,哪怕远在深山,也闻风而动了。他们说,这个行当已经很多年没做了,大家都要去种田,学大寨。好在手艺还没忘。

那次没看见烧窑,这次却见到了,还见到重新修复的古老宋窑。在去往龙泉古宋窑的路上,古瓷的残片渐渐多起来,河滩边,山洞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将那些千百年前的青璧翠玉,洗得鲜亮,如珠宝一样在闪着久远的光辉。还有一些土陶的圆盘,大大小小的,竟有许多是品相完好的,放下雨伞,在河滩边捡拾起来。后来问当地人,说这是当年烧窑托放器皿的托盘。问是哪个年代的。对方拿过看看说,宋代的。他又说,这些东西原来满山遍野都是。

果然,中午吃饭,在一家乡间饭馆门口,就看到两根一人多高的粗大门柱,全是用古瓷片装饰起来的,上面的各种花色,可以让人想见那完整瓷器的精美。

这些是真正的历史的碎片

此行依然没有空手而归。又是一大堆。好在如今的快递物流已经遍布全国,买好只须交钱便可走人了。

龙泉还有一种弟窑瓷。温润如玉,细腻如脂,釉色极薄,宛若轻柔罗纱隐约透出美人白色肌肤,很性感的一种。应该是中国古典审美标准的极致物。但少了哥窑开片的那种龟裂带来的艺术冲击力,到得现在,名声已经远远不及哥窑了。

关于开片瓷和哥窑、弟窑,早就有一些传说。不管是无意有意为之,这种因破碎带来的魅力,可以让人联想很多。

三、名剑出深山

龙泉剑的说道,可以远溯到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春秋越国时代,据说它的创始人为中国铸剑鼻祖欧冶子,连这个名字,都透着一股子神话气——冶炼之子。鲁迅先生那篇悲壮惨烈,曾让我少年心动的小说《铸剑》中的干将、莫邪,据说是欧氏的女婿和女儿。

龙泉远踞浙南深山,水陆两路都不便利。当年横扫江南的日军,也没能打进去,让龙泉成为了日占区一个大后方。可以想见,远古时代,简直是与世隔绝的。这样一块远离兵戎战乱的宁静和平之地,竟成为了我国著名的铸剑之乡。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情。

网上寻得一篇佚名文章:欧冶子走遍江南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和亮石的地方,只有这三样东西都具备了,才能铸制出利剑来。最后他来到了龙泉的秦溪山旁,发现在两棵千年松树下面有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实乃上等寒泉,就凿池储水,即成剑池。欧冶子又在茨山下采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里的水淬火,铸成剑坯,可是没有好的亮石可以磨剑,欧冶子又爬山越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山附近一个山岙里,找到亮石坑。发觉坑里有丝丝寒气,阴森逼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于是焚香沐浴,素斋三日,然后跳入坑洞,取出来一块坚利的亮石,用这儿的水慢慢磨制宝剑。经两年之久,终于铸剑三把:第一把叫做“龙渊”,第二把叫“泰阿”,第三把叫“工布”。这个传说,也合了《越绝书》中的记载:春秋时欧冶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

刀剑均为杀器,天然带有粗鄙血腥之气,在杀伐征战之际,耗费极大,生产起来,大多是快速简陋的,能伤人便行。到欧冶子这里,却让它们升华为一种艺术一种信仰,在坚硬的钢铁之中,锻铸入高贵、正义和神圣,悄然转化了这刀剑的原始功能,实在是一种铸剑为美的创举。多年之后,它们已如书画一般,悬挂于墙上,而不是深刺于肉体。

传说中的中国古代十大名剑,除了更早期的轩辕剑、赤霄剑和承影剑三把,其余七把都出于吴越,出自于欧冶子家族。一个军事上少有伟业的区域,一群并非强悍尚武的民众,一个交通闭塞、遗世绝尘、远离政治军事文化中心的山林小镇,是如何创造出这样的宝物来的,实在是一个千古之谜。

四、木器,篾器,玉雕,砖刻,时光凝聚的老民居

常常在一些村寨街巷看到那些久违的手艺人,在街头巷尾或自家门前屋里编着篾席,箍着木桶,打制着那种榫卯结构的家具,雕琢着梁柱窗花,刻凿着各种石雕……在一个什么器具用品都已经用机械制作的时代,这一类手工劳作,传递出一种古老的智慧和技艺。可以说,它是人类进化的一种活化石。也是一种最珍贵的、有个性、富于创造力的劳动。

想起我们的东邻日本,这一类的手工技艺,夸张一点说,几乎都是唐宋之后从中国学过去的,锻造,纺织,刺绣,营造,酿造,烹调,木器,漆器,陶器,瓷器,笔墨纸张,玩偶,景泰蓝……便是像豆腐纸伞一类食品日用品,日本人也是中国的半路徒弟。半个多世纪以来,日本科技的发展,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个中国传统手工技艺的继承者,并没有耽溺于现代技术而丢弃人的手工劳作。五十年代中期之后的一段时间,日本也曾像我们现在一样,进入了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规格化、标准化、低价格的生活用品在市场上大量出现,传统工艺日渐萎缩。从城市到农村的每个角落,到处都可见到塑料制的食器、容器、装饰板、钢制家具、电视机、洗衣机等家电产品,随着这些现代工业产品的普及,日本人的生活变得与风土没有关系而日趋均质划一化了。”但是,这一异象很快就引起日本朝野的警觉,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规,抢救保护传统工艺文化。日本的公共建筑和民居,在保持传统风格与多样化方面做得比我们好。

到了今天,就像人们笑说的那样,要知道中国的唐朝是什么样子,去日本看看就行了。

沿浙江南北一路走去,不论是杭嘉湖平原水乡,还是浙西南山区林区,都看到许多老旧民居,我说的是真正被时光磨洗过来的原建民居。白墙青瓦,石寨木楼,傍水而建,依山而筑,或精致,或朴拙,都那么美妙又温暖地融入山川田野之中,仿佛就是泥土里水网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许多房屋就直接是泥土筑成的,山岩卵石砌成的,竹枝茅草盖成的,风霜雨雪在墙面留下了岁月的图案,藤蔓青苔从田野爬上了墙头。山岚是房屋的背景,菜地是居室的庭院,花草虫鸟荆蓬杂树与人共居……就连那些已经废弃的旧房,也并没有死去,而像一个老人,风烛残年,却还静静地守候在自己的田园旁边,成为山野的另一道感伤又动人的风景。这些精致或朴拙的民居蕴含着一种理念,不论贫富奢俭,我们的先人都践行着人与居所、与天地的和谐关系,并从中找到了一种虽然气象万千但又神韵相容的民族美学。

如今,这种万千年来,从山川泥木中生长出来的民族美学戛然而止,几乎是一夜之间齐刷刷变成了亿万间水泥钢筋的方盒子,由于建筑的格局、功能已定,连每家的马桶和床,都放在相似的地方。这真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旷古奇事。我走过一些国家,富的穷的大的小的,没有见过类似的景象,只有前苏联的某些地方,有点像,但是远没有我们过分。

如果连我们委身一世的居所,都已经标准化格式化了,我们生存其间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近二三十年来,浙西南山区有大量人员移民海外,他们原有的故居,许多就在漫长的闲置之中破败着,也有少数人,衣锦还乡,重建新居,但是那模样已经不是中国的、浙南的,而是西班牙或比利时什么的,在一片泥墙黑瓦中显得很突兀。不论是豪宅还是颓屋,其实都一样,很少有人居住,它们很陌生地比邻而立,讲述着一个时代突发的变迁。这个变迁有着如此巨大的内在推动力,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种另外的力量,来与它达成新的平衡。让传统在现代化进程中获得新生。

这样一些房屋,简直是一个迷人的旅游景点,但是现在大多已经无人居住了

五、哦,浙江,浙江

母亲是嘉兴人,我也就算是半个浙江人了。1947年秋天,父亲随他当时服务的中央测量学校从重庆迁往苏州,在那里邂逅了我母亲。一年多后,母亲随父亲回到他的家乡武汉,数月后生下了我。可以说,我是孕育在江南那一片钟灵毓秀的天光水色之中的。

我是在纵贯美国大陆的万里旅途中收到这一次“走读江南”的通知的,那时正是整个北半球进入深秋的时节,金黄,赤红,灰褐,银白,广袤的北中国也是一片萧瑟……没想到,在杭州落地后,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湖光山色红花碧树,再往浙西南走去,一路风光,全都水墨画一样被濡湿了,烟雨迷蒙,岚雾氤氲。山依然青,水依然绿,除了山坳间收割后的黄黄的稻谷茬子,诉说着一种关于秋天的情绪,此外再也看不到一丝秋冬之交的苍凉。仿佛进入了一个被遗落在世界深处的绿色世界。

浙江是一个独特的地方,外临通洋之海,受西风之熏染,内依守土之山,得传统之规范,百年以来,这片土地上涌现出许许多多志士仁人英烈侠客名家大师豪商巨贾……他们曾将浙江这一块土地点染得丰富又绚丽,也将传统与现代,调和得水乳交融。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不可小觑的一块地盘。到了近半个世纪,才被临近的上海江苏抢得了许多风头而渐渐隐退下去,直到近些年才又显出它的本性来。浙江人内敛又执著,开放又守旧,游走四方又依恋家乡,它不事张扬地实验着各种最新鲜的事物,又顽强地保存着那么多古老的传承,它有着全国最多的民企,兴致勃勃地制造或仿制着世界上最新的现代产品,也有着最多的手艺人在先人的家园里操持着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行当。它的水乡小镇,它的山区民居,它的木雕、砖刻、竹编和许许多多传统的手工艺,不论在富裕的杭嘉湖平原,还是在偏远的浙西南山野,都是随处可以看到的。有过网购经历的人应该知道,许许多多的传统产品,都出自于浙江,许许多多的时新玩意,也出自于浙江。浙江是勤劳的,精明的,踏实的,现在终于也是富裕的。浙江有着一种女性的阴柔,但也有着狩猎人一般的坚毅和强悍,它知道,努力,是通往富裕和幸福的唯一之路。

丽水的一个偏远山村,遇见刚刚放学的小姑娘。这儿的孩子大多是外籍,所在国之多,可以组成一个小小联合国

在发展与环境、现代与传统这个当下最大的冲突中,浙江现在处在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之中,与很多其他已经断裂的地区相比,浙江还有许多聊以自慰的地方,但是从眼下大陆残酷的发展方式看来,依然是让人忧心的,特别是在日新月异的杭嘉湖地区。

我想起很多年前,写了《老海失踪》之后说的几句话:发展不要那么快,你快得过光速吗?万亿年来,星星就是以光速向我们洒下它们的清辉的,但星星们至今依然一动不动。发展也不是硬道理,你硬得过岩石吗?火山爆发,它们立即会融成滚滚岩浆。

就是在这样一种驳杂、绚丽、新旧交织的背景中,我走进烟雨迷蒙中的浙江,带着一种游子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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