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安妮宝贝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多收下来的番薯切成丝状小条晒干，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了一头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且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我们都爱吃。

外祖母总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能干，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有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紅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或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阳光炽热的酷暑午后，从院子里悄悄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用纱网捕捉它们。深秋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莽莽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摘自作家出版社《素年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