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丑行
2011-07-05阎连科
阎连科
回忆是对往事的微笑。
想起20多年前,我第一次以正义的名义,把告状信送到校长的办公室时,我已经不再怀有对同学和朋友的不安,内疚早已像儿时在田野燃起的草烟一样无踪无迹,留下的只是对那时的单纯的想念。
那时候,我是那样的渴求上进,渴望生命中充满阳光,想在中学时入团,想在考试中取得好的成绩,想让我心仪已久的那些学校演出队的女孩和我多说几句话,能对我微笑一下。也许,渴求上进,好好学习,争取入团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女孩对我刮目相看,觉得我是他们同学中不错的一个也就满足了,也就罢了。于是乎,在好好学习上是下了一些力气,而在天天向上方面,除了积极主动地打扫卫生,争取多擦一次黑板之外,往学校的试验田里挑粪施肥,也是扮演了脏着不怕、累着不吝的上好的角色。当然,在得到老师的表扬之后,也不会忘掉乘机把入团申请交到老师手里,就像把自己的求爱信交到了媒人手里一样,炽热和真诚,在不慎间是可以把房屋、校园、草地、田野都烧起火的,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冬都烤成为春夏的暖热。可是,时隔不久,从同学中传来的消息说,入团的几个人中,不仅没我,而且有的还是几个我不甚喜欢的同学。之所以不甚喜欢,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学习没有我好,往试验田里挑粪的筐灌得没有我的高满,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穿戴也都比我穿得时新,漂亮的女同学都像蜂蝶一样日日间围着他们飞来舞去的?现在想来,已经无法形容我那时的痛苦,说世界暗无天日,也是丝毫不为过的。不仅他们成双结对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而且又都有入团的希望;不仅都有入团的希望,还有彼此恩爱的人生可能,这哪能让一个充满忌心的少年容忍得了!不做出一些反应,不采取一些措施,不仅有辱一个少年的人格,也辱没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从学校回到家里,我彻夜未眠,写了一封检举信,揭发那些入团苗子们的诸种劣迹,比如某某上课不认真听讲;某某某下课不认真完成作业,考试时曾偷看同学卷子等等,还有谁谁谁,他家不是贫下中农,而是富农成分,如此这些,我上纲上线,引经据典,说共产主义青年团是中国共产党的后备军,团员是党员的种子库,说让这些人入团,无疑于为团旗抹黑,在党组织这座高楼大厦的根基中填塞废砖烂瓦,长此下去,有一天党会变色,国会变黑,大楼会坍塌,到那时,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后悔莫及。在天亮时分,我把那封检举信再三看了,装入一个信封,早早来到学校,如乘着夜黑风高一样乘着校园安静,把那信偷偷地塞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剩下的时间,就是对我耐心的考验。等待着一场好戏,却总是不见幕布的徐徐拉开,这使我受尽了时间的折磨,以为那信也许是校长不慎将它扫进了装垃圾的簸箕,也许校长将信看了,随后一团一扔,对作者的名字嗤鼻一笑,说声“蚍蜉撼树谈何易”,也就算了了结。总之,随后的日子,一切仍是一切的样子,鸟还是那样的飞着,云还是那样的白着。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和没有发生一样,使我庆幸什么也没有发生,懊悔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在刚刚平复了内心的不安之后,在一天的课间操时,校长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冷冷地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就是阎连科?”
另一句是:“管好自己,管别人干啥。”
说完这两句话,上课的铃声响了,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就去了某个教室。可他那两句话,却是我平生在学校听到的最严厉的批评,也是最严肃的劝诫,之后不久,学校开了一个学生大会,宣布了一批新团员名单。在那批名单中,我处心积虑检举的三个同学,有两个在新团员的名单中间。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为了什么,好像我所检举的几个同学,知道了我在校长那里对他們的恶行,连看我的目光,都是那样的不屑和睥睨,使我不得不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远远地躲着他们,不得不把希望学校演出队的漂亮女生多看我一眼的奢念都及时用力地掐死在萌芽状态。为了躲避那些目光,为了躲避学校压抑的环境,也为了解救那时我家境的贫寒。之后不久,我便辍学到几百里外打工挣钱去了。
随后,为了谋生,我又当兵到了部队。探家时听说我曾经揭发过的那两个同学终于结婚成家,誓成为百年之好。我羡慕他们,也很想去祝福他们,而且还听说因我找对象困难,他们夫妻曾跑前跑后,给我张罗女友,于是就更加觉得愧疚。到末了,终于去了一次他们家里,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入团时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插曲,也就没有主动提起那桩我过往的丑行。
好在,愧疚已经过去,剩下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好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打了别人的报告,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打别人的报告。
我为此感到欣慰。
(毛贺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阎连科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