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诗选

玉渊潭踏雪

连日的大雪给交通安上刹车

却丰富了生活的内涵，把大地

变成一本新写的书，修正了

欲望错误的拼写，教导我们

重新做一个读者。枯朽的树枝

第一次从上天获得了一个

意义的自我，正沉醉于对未来

的领悟。在玉渊潭公园

这样的领悟从一大早就开始了

当我们走向冻结的湖面，让两只

臭脚板喀嚓喀嚓的议论传向

对岸，仿佛我们正与冰层下面的

对跖人过招。最早认输的人

已经悄悄上岸，而我们玩兴正浓

还可以再来三十个回合。我们走过

一排排雪人，和年终总结中的自我

最后一次道别。孩子们的兴致更高

他们充满勇气的追问迫使湖水

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成群的野鸭

在一个日益缩小的空间漂游、嬉戏

仿佛从天鹅借来了风度，从鹰隼

借来了勇气，无视冬天的法则。

野鸭的数量远少于人类，但它们集体的

荣誉却使你我蒙羞。它们亲如一家

而我们分裂成一对对或者一家家

各扫门前雪，各堆自己的雪人

打自己的雪仗，冷自己的冷

当我们带领孩子在湖面上奔跑

我们是快乐的，但假如我们没有办法

继承野鸭的风度，我们就不能把

这样一种生活的特例转化成

生活的常例。一个傻子像一个

生僻的字，冲着天空呵呵地喊叫

他的光脚、乱发和破棉袄一起

接受了来自上方的普遍的恩赐

这时候，一只喜鹊做了我们的邻居

把多余的祝福撒到我们的脖领中

而大雪仍在急下，愤怒的神仍在挥毫

疾书，再次把启示下到冰封的湖中

并从那儿把我们轻轻提上树梢

2002.12.21

在玉渊潭公园

你在岸边催促着我，手伸向

一片单独的草地。暖洋洋的天气

正适合用一本书挡住太阳

把胳膊垫在脑袋下。不远处

一个三岁的男孩摇摇晃晃地

奔跑，像是小猫的爪子

扒弄的一团彩色线球

而你正用另一团线球

把阳光织入我身上的暖意

移动在湖面上的野鸭，就像

一排贴上镜面的花黄

或者一段爱情的铭文，还没有

被时光的手不经意地抹去

我感到如果它们拍翅飞起

镜子里的人就会小声哭泣

稍远些，一段桥拱就像

青春绕不开的一段弯路

矗立在那里。醉心于感情的男女

正携手走在那上面，而我们

也是刚刚从那上面走过

我们起身向湖边走去。园丁

正把去年的落叶收进编织袋

堆放在树荫下。它们看上去

沉甸甸的，就像粗心的神

输掉的脑袋，成为献给时光的礼物

一个练习长跑的人脱下

身上的毛线背心，搭在那上面

他看上去瘦精精的，像是一件

更有派头的礼物，时光正急于

把他收入囊中。而他已开始奔跑

2002.02.23

没有

望，盲人的故乡

——清平

大雪急下的夜晚，没有星星。

河流上涨的早晨，没有雾。

噢，当命运再一次无边无际地

漫过我，我终于懂得怎样用

自身的黑暗爱上一个人。 河的两岸

滑溜溜的，没有即兴的船

在河上摆渡，没有善解人意

的桥，连接广阔的心愿。此时

只有你不失时机地现身

给命运安上一双不安分的裸足

像一个微型的马达，使规定的

情节急转直下，成为没有的主语。

而我开始像一个动词，迷恋

行动的成果，结果是，在宾语的

缺席中，重新把你错认，

徒然地，在梦中追忆与命运女神

辩论的细节，由此得出的结论：

我们永远不可能结束自身，即使

我们把死当成一个宾语，向命运

使劲推销，结束也永远是不可能的。

2002.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