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代诗词为证分析杭州西湖意象
2011-06-21孙飞扬
孙飞扬
(浙江大学 建筑工程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1 西湖景观与人文价值
2011年6月24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5届世界遗产大会一致通过,将中国“杭州西湖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不仅是中华文明史上的大事件,也是值得从城市规划理论或理念上来探讨的案例,因为西湖景观的价值并不仅在于其自然景观,而且更在于其景区与城市、自然与人文的密切关系。从东汉筑海塘起,到南宋定型,直至今日成为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在这两千年的历史中,湖与城相依共生,也凝结着中国文人墨客的审美关怀、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和寻常百姓的栖居理念。由此,环境与人共同构成了一个约瑟夫·利科沃特所说的“质感”(texture),使得每处景点都浸透着历史记忆和文化积淀。而这种环境与人完美而独特的结合,也正是城市建筑与规划理论在经历了漫长的科学主义至上、工具理性主导之后,在进行理论反思和范式转换时所需要的典范案例,其典范价值就在于,它实现了建筑与规划所一直向往的从功能导向走向价值导向的理想,这便是林奇在《城市意象》的结论部分对规划理论与实践的终极目的的总结:即“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种简单的组织,而是有诗意、有象征性的环境”[1]。
2 意象理念与宋代诗词
当林奇把“城市意象”这个艺术概念第一次用在城市规划理论中时,就将之用来表征一个环境与人有机结合的空间面貌。《城之理念》作者约瑟夫·利科沃特甚至评述说[2],林奇给了两者一种近乎主体间性的关系,因为林奇所说的城市意象是个合成物,是由动(人)与静(物)的因素共同构成,人不是意象外的旁观者,而是意象中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一个城区也是一个社会的象征。
在上述意义上,凯文·林奇赋予意象概念3个层面,即个性或身份(identity)、结构(structure)、意义(meaning),且每个层面都突出双向互动。
个性或身份在此是指城市某部分的形态外观,但用了一个拟人化的措辞,就不仅只强调物质形态本身鲜明、独特的外部特征,更强调它的内涵或象征价值,两者的结合构成了它的具有“强度”(intensity)的“可辨识性”(legibility),可给观者留下深刻印象,林奇称这是一种“视觉质量”(visual quality),并将之命名为“可意象性”(imageability),即可使观者形成“头脑中的意象”(mental image)。
结构指的是关系,即每一个这样的外观与观者、与周边景物的空间关系和由此而形成的图形或结构关系,使观者能够很快把握某一地带的整体面貌和各部分关系,借此认清方向、定位自己。
意义指的是实际功能与情感、体验、记忆等价值功能的结合物,从实际功能来看,特征鲜明、清晰可辨的道路、建筑、地标等,无疑给居民的日常活动带来便利,但林奇更为强调的是这样的空间质量对居者所具有的精神与情感的价值功能,最基本的便是舒适感与安全感,在此基础上,产生人与环境的和谐,由此又产生“甜蜜家园感”(the sweet sense of home),在这个“家园”中,熟悉的节点、区域、广场等由于成了活动的集结处、事件或故事的发生地,或信息的交流中心等,而不仅成为突出的地标,更成为社会象征,承载着集体记忆和共同经验,因此而能够连接群体的感情,提供交往的基础。总之,在具有上述意象的空间,不会发生“迷路”,即不会有情感和精神的迷失感。
凯文·林奇通过5种具体元素的规划来体现上述意象理念,即道路(paths)、边界(edges)、区域(districts)、节点(nodes)、标志物(landmarks),并通过城市案例分析和居民问卷调查来进行验证,在他看来,所有规划因素的交响以及人景互动,才构成了城市的整体意象。
所以,尽管林奇用大量篇幅描述具体的组织方法,但要突出的理念却不仅是如何用这5种意象要素构成城市形态空间的基本参照系,而是要使这样的参照系同时成为“行为、信仰和认识的组织者……(它)不但能带来安全感,而且也扩展了人们经验的深度和强度”。但正如林奇所认识到的,“虽然我们今天已经有了更系统的方法来指涉我们的环境,如通过坐标、数字系统或抽象名称等,但我们又常常失去了生动的具体性,失去了确定无误的形式”,这指的是,在当今城市建设中,林奇向往的城市意象仍是未完全实现的理想,但西湖区域从宋代成型开始,就在逐步向着这个理想迈进,并在其完善、保护、与杭州城市的共建互动中一步步实现了这个理想。
由此本文将以上述理念为框架,以宋代诗词为旁证,对这一完美意象进行分析,在此,宋代诗词可谓最为合适的“访谈资料”,其合适性就在于,一方面,搜集对于西湖美景的感受,诗人应属最合适的“受访者”。另一方面,诗中意象虽来自主观,却不是虚构,而是诗人对环境亲身体验后,再给予美学提炼的产物,是将环境意象升华为艺术意象,因此是主客沟通、物我交融的结晶,符合意象的理想内涵。由此这些诗词既是文学遗产,亦是珍贵史料,正因如此,它们对于延续杭州西湖的整体历史文脉,理解其文化意蕴,保护其景观格局,一直起着重要的作用。而它们所承载的审美情趣和哲学关怀,在后代对西湖景观的保护与完善、甚至在整个山水城市的营建过程中,也都作为参照的标准被溶入进去,由此才有了自宋代以来西湖景观诗情画意的象征格局,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说,宋代诗词与西湖景观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是得天独厚的研究资料。
3 西湖意象元素分析
3.1 道路元素
在林奇的城市意象理论中,道路是主导元素,能够将空间连成一个整体布局,其不同道路之间的视觉分级又构成一个“城市意象的骨架”,使其他环境因素都沿着它们铺展并与之关联,由此形成秩序或形式。林奇认为,道路的可辨识性或可意象性产生于视野开阔、连续、动感、交节点突出、方向明确(即起点终点)。但对于城市的道路而言,是否具有可辨识性或可意象性,取决于它们与周边环境的关联与对比是否给观者带来强烈印象和深刻记忆。西湖的道路其本身便特征强烈,一眼看去,便生成意象,与周边环境相互关联与映衬,既有韵律又有意境,令人终生难忘,正是林奇所说的真正有品质的形式。对此,西湖以其水、陆两种道路意象给予了独特而精彩的体现。
3.1.1 水路
水路即西湖本身,其意象让人同时体验到开阔的视觉空间和精神空间,宋代诗人倪偁将这种感受描写为:“我爱西湖湖上路。万顷沧波,河汉连天注”(《蝶恋花》倪偁),由此产生的连续感不仅在物态之间,亦在天人之间。在这个道路上的“交通”,即湖中舟行,则会给人独特的动态感,正如诗中所说:“别有轻盈水面,清讴起、舟叶如飞”(《满庭芳(西湖)》陈偕),这同样自成美丽难忘的意象。
而它与相关因素的合成使之更加具体生动,这首先体现在西湖水路中的一处处荷塘,红花绿叶,格外醒目,可谓其独特的交节点,既划分出又连接起不同水域,且这样的交节点不仅清楚而且强化,因为每到这里,可以说视觉意象扩展为联想意象,如诗中所说“摇船入芰荷,船里清香满”(《湖上》郑獬),“舟从菡萏(荷花)林中过,人在鲸鲵背上行”(《西湖三首》其一 周锷),由此而格外引人注意,而当“荷深迷去路,波浅涩归航”(《同诸乡人泛临安西湖》王之望)时,这与其说是让人迷路,莫如说是以其强化的意象告知交节点的存在,由此也更强化了水路的连续性和动态感。
西湖水路的另两个关联因素是近水楼台和山崖,这是些十分明确的标志物,它们的功能既是美学的,又是实用的,其实用性就是方向性,它们在方向性并不明确的湖面上,标志了起点与终点,使舟行在湖中能明确前进的方位,同样有诗为证:“买舟西湖上,曾造孤山涯。”(《探梅》熊禾),甚至“半醉回舟迷向背,楼台高下夕阳中”(《西湖泛舟呈运使学士张掞》欧阳修)。由此,虽然没有如路牌、数字定位等通过现代技术产生的坐标指示,但也不会使人迷失,反而因通过周围景物感知自身在天地间的位置,使人更获得身心真正的休闲与安定。
3.1.2 陆路
陆路主要由堤岸组成,同样自成道路意象,这正源于其典型的空间特性,在宽阔的湖面上出现这样一条堤岸,在视觉上就十分引人注目。当然,如果仅仅是视觉上的突出,堤岸也可能仅仅被作为边界的意象,而非道路意象。之所以能成为道路意象,还得益于堤岸的连续性,这在魏了翁的“领客泛西湖客赋诗次韵”中被表征为:“鸣鞘踏月大堤长,鼓枻穿云落日黄”。同样,这既是形态相继,亦在天人相关。
西湖陆路的关联因素是杨柳,可以说湖堤的动态感、方向明确的品质(即起点与终点),全得益于杨柳。排列齐整的杨柳让路有了韵律和节奏,产生了杨柳衬托下的道路意象之生动性,对此,宋代诗词从不同的视角给予了描述,如:“十年前忆西湖上,柳荫苏堤取次行”(《病中口占》舒邦佐),“归棹採菱重惜晚,一声歌过绿杨堤”(赵善括,“跃马西湖”),“垂杨拂波绿,芳划幔隄青”(薛师传,“六桥闲步”),“绕堤千障碧,过雨一回新”(《和陈鲁山社日西湖二首》其一 赵孟坚),“烟柳夹大堤,豢荷点清穹”(《四月二十日领客寻龙井前盟以雨阴晴未定不果往买舟下西湖步至玉泉观鱼分韵得东字》魏了翁),“松萝霁蔼群峰寺,杨柳轻风十里堤”(《游西湖》陈著)。
此外,从上述诗句中,也可见出,堤岸两侧的杨柳又同时将堤岸与周围湖面相隔离,使堤岸的空间形成独特的围合,而由两侧杨柳限定出来的宽度,也形成了一个更符合人的尺度的小空间,使游人行走在堤岸上并不感到巨大的空间跨度(即跨越湖面),而是一个个小空间的转化,即沿着一棵棵间隔的杨柳前行,形成一个完整连续的行程,一种向前延伸的视觉感受,舒缓自如,对此,诗人描述道:“沙堤上,垂鞭信马,柳重绿交枝”(《满庭芳(西湖)》陈偕)。由此也产生了它的明确方向性和可度量性。
根据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道路意象示意图(图1),由于陆路意象的线路确定,而水路意象线路更为随意,所以图1中以实线表示陆路意象,以虚线示意水路意象。
图1 宋西湖道路意象示意图
3.2 边界
边界有两个功能,既是区域之间的分割线又是其交界线,在城市空间,承担这个功能的可以是河岸、路堑、区域界限、围墙等,但正如林奇所说,在城市意象中,边界不是如道路一样的主导元素。与此相反,在西湖,边界是构成如诗如画之意象的重要元素,即山峦与岸边楼阁,它们共同构成西湖的完整意象之美,即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由此这些元素在这个意象中,如上述的水、陆道路中的各元素一样,将功能价值与美学价值完美结合。
3.2.1 山
从功能上来看,限定出了西湖区域,构成了西湖的边界,且山势连绵不断,三面环抱,北有北高峰,南有南屏山,它们构成很好的连续性,正如诗中所描写:“望断南屏眼力穷,吟边不见玉璁珑”(《和南屏汤司户》释道璨),“屈曲连汀隐复明,西湖奇观到南屏”(《白獭湖》章樵)。连续性正是林奇所说的理想的边界意象,因为它给区域以完整性,将之清楚呈现。而山峦在视觉中占统治地位,突出地形成了清晰的边界意象,同时构成其“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由此强烈突出了区域空间的视觉层次、规模和深度,这便是诗中所表征的:“并硝西去望南屏,但见烟云日日新”(《六月十五日西湖宿斋》朱翌),“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湖中夕泛归南屏四绝)释道济)。由此也可以说,相对于在城市意象的营造中美学价值多服务于更好地实现功能价值,使之意象鲜明,以便增强可辨识性,西湖则正相反,功能价值更倾向于服务美学价值,所以在后来的建设中,才避免了用建筑物遮挡山的意象。命名则是将两个价值有机结合的永久手法,如“南屏山”就是以其山势连绵不断、如一屏风而得名,而这样的名称反过来既加强了其边界的意象,又彰显了景观画面的完整。
3.2.2 楼阁
作为人工建构物,楼阁更为突出功能价值与美学价值的结合,这首先表现为,它们都是有意参照山的背景,以中国审美格调所精心安排,有诗提到:“西湖南北宝峰环,塔寺园亭碎点斑”(《皋亭山》项安世),“湖边无日欠春风,金碧楼台面面同”(《泛舟西湖》周登),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楼台更增加了西湖游览的情趣,因为它们既避免了将湖面一览无余的展示在人的面前,也并没有把岸与湖面相隔离,而是保留了二者之间一定的视觉差异与联系。如此形成的空间穿插与变化往往能引起人们更大的好奇,从而将人吸引到另一边去,诗句将此意境描写为:“西湖环岸皆招提,楼阁晦明如卧披”(《送僧归保宁》秦观)。
根据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边界意象示意图(图2)。
图2 宋西湖边界意象示意图
3.3 区域
区域可从两个维度来界定,内部和外部,从内部界定依据的是观者置身其中的感受,从外部界定则依据多种元素的集合,可归纳为:物质内涵(如地形、建筑类型、房屋装饰等等各种物质形态细节)、社会内涵(如居民的种族、阶级、活动等),以及两者共同构成的氛围。林奇将这一切称作“主题连续性”(thematic continuities),并认为所有这一切的综合构成一个区域的意象特征。
以此为参照来看宋代西湖的区域意象,其内外依据的参照都来它自与杭州城的特殊关系,即它是城市的“眉目”,因此也是城市的醒目标志,游人往往一出城门(涌金门)便已经感到接近西湖,甚至进入西湖区域(“郊坰”),对此诗中描写道:“出郭西湖近,贪看立又行”(《天竺戏书》释绍嵩),心情也随之改变,如入世外桃园,正如诗中所感:“涌金门外断红尘,衣锦城边著白苹”(《送人游江南》晃冲之)。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就在于“涌金门外”或“郊坰”与城区的显著差异,即与城内拥挤喧嚣的环境相比,西湖区域空间开敞而静谧,同时象征湖面的水草芦苇等景物也与城中迥然不同,对此诗中亦有感叹:“涌金门外尽菰蒲,四月行人客上都”(《游城山国清塘》郑耕老),“郊坰一到眼偏明,古寺寂无钟磬声”(《探梅过西湖》郑安恭),这样的环境让心灵静养、精神放松。
而提供这精神休憩的物质环境,首先在于西湖区域主题的连续性,这在当时已经初步体现出申遗所涵盖的6大类景观,这便是:西湖自然山水、城湖空间特征、两堤三岛景观格局、“西湖十景”题名景观、西湖文化史迹、特色植物景观。如果用约瑟夫·利科沃特的“城之理念”来概括,可谓,所有这些都是“象征性的格局”,即每个规划元素、自然或人工形态都有别于物质功能“之外的其它意义”,来自于两千年的历史文化所孕育的诗词歌赋、传奇故事、审美传统、人文理想、栖居理念,反过来,这些意义又参与了历代对西湖景观意象的打造,如命名、设景、赋形等等,由此它才成为城市的灵魂、心灵的家园、历史文化与传统民俗的载体。除此之外,还在于山峦所构成的西湖区域的边界意象,如诗中提到“南山行尽到西湖,却上扁舟赴玉壶”(《玉壶饯客独赵逵明末至,云迓族长於龙山且谈道中事,戏为纪之二首》其一杨万里)以及“莫忘今年花发处,西湖西畔北山前”(《沈谏议召游湖,不赴,明日得双莲於北山下,作一绝持献沈,既见和,又别作一首,因用其韵》苏轼)。它们也赋予西湖一个宁静区域的意象,而此处山峦主要位于南北两个方向,则既给予西湖以独特区域空间,又没有将之与城市其他区域相隔离,使湖区与居民生活紧密联系。
此外,湖区意象的生动,还体现在不同的主题单元上,这样的意象首先源于内部边界的划分,正如前面所述及的,横架于西湖湖面上的桥对湖面进行了划分,如诗中提到的“白鸟惯随船上下,画桥分断水东西”(《泛舟西湖》周登)。在由桥梁划分出的东西两个区域中,西边的区域意象又尤其清晰,这便是诗中常见的西湖西畔的意象,如“两袖春风一杖藜,等閒踏破柳桥西”(《西湖图》真山民),“会当见汝面目真,西湖西畔踏雪寻故人”(《雪中梅竹图》家铉翁),“莫忘今年花发处,西湖西畔北山前”(《沈谏议召游湖,不赴,明日得双莲於北山下,作一绝持献沈,既见和,又别作一首,因用其韵》苏轼)。而使这个主题单元格外醒目的要素是荷花:“西湖西畔荷花多,扣舷女儿娇歌”(《采莲曲》俞桂)。荷花、轻舟、歌声,如一幅美丽山水画,让人心旷神怡。综上可谓,西湖区域的整体意象,来自其物质内涵与社会内涵共同构成的天人合一氛围。
根据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区域意象示意图(图3)。
图3 宋西湖区域意象示意图
3.4 节点
城市节点,同样可从物质与社会两个层面来界定,从物质层面来看,节点往往是“观者能够进入的战略焦点”(strategic foci),如道路接合部,特征集中点等,虽被叫做点,但在现实中可能是大广场、延伸的道路、甚至中心城区,从一个国家角度来看,甚至可以以一个城市为其节点,这便引出界定节点的另一层面,即社会层面,从这个层面来看,节点是一个城市的主题集中处或这个城市的象征,林奇认为“最成功的节点,应既本身特色鲜明,又能强化周边特征”,这只能是物质与社会功能两者结合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可谓西湖就是杭州的节点,杭州则可为中国的节点之一。
而西湖区域本身之生动与美丽,亦来自上述所提及的物质与社会两者结合意义上的节点,主要包括水中亭台和岸边楼阁。亭台之所以成为节点,首先在于为行人提供了短暂休息的场所,从而具有聚集的作用,对此,诗中描绘为:“此去西湖春渐暖,画船沽酒水边亭”(《送友人西上》吴晦之)、“花心亭上坐,满眼是湖光”(《西湖杂咏》萧彦毓)。同时,这种休息的场所往往还演变为陆路与水路两种不同交通方式的衔接点,船上的人从水路进入亭台休息,或岸边的人从亭台上船,不论是哪一种方式都意味着选择以及道路意象的转换,这种位置的特殊性使得亭台成为重要的节点。而亭台本身的别致造型,使之特征显著,也成为人们的兴趣聚集点,这更增加了亭台作为节点的意象性。
除亭台之外,岸边的楼阁也往往形成节点意象,原因之一,正如亭台,即各类活动的集聚地。如当时极富盛名的丰乐楼多次在诗歌中被提及时,都与各种聚会活动相关:如“丰乐楼前未夕晖,可堪鱼钥限城扉”(《四月上澣日同寮约游西湖十绝》其一 张镃)、“一湖春水永明寺,十万人家丰乐楼”(《送人游钱塘》释云岫)、“钱塘门外苏堤上,丰乐楼前芝寺边”(《春日过西湖》胡仲弓)。原因之二,还跟其地理位置相关。丰乐楼处于涌金门外,城门本身就是人流的集中地。由此可见,丰乐楼在此实际上也具有衔接点的作用,它标志着城区与西湖区域不同结构单元之间的转换。
除亭台楼阁外,山上寺庙有时也被作为节点意象,如“却忆西湖湖上寺,梅花如雪竹如云”(《过京口以南见竹林》杨万里)。林奇将节点分为内向与外向两种不同的形式。前者只产生“我到达此地”的简单方位感,后者则给予总体方位感,即与与周围结构单元产生联系,由此将不同空间衔接。相比之下,上述亭台楼阁都属于外向节点,而山中寺庙则属于内向节点,人们到达寺庙往往仅仅感到进入节点本身,这种意象也与寺庙本身宁静封闭的特性有关。当然这种封闭并不是一成不变,到了南宋时期,西湖周边越发兴盛,此时寺庙也失去了其封闭宁静的特征,而成为人来人往的聚集地。对此陆游在《夜泛西湖示桑甥世昌》中的愤懑从反面提供了佐证:“西湖商贾区,山僧多市人”。而陆游的愤懑不无理由,因为此后西湖周边寺庙林立,如诗中所说:“西湖西岸三百寺,一一题名嗟未能”(《游普向十首》陈造),由此,单个一所寺庙已失去了其独特性,再难以形成清晰的节点意象。根据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节点意象示意图(图4)。
3.5 标志物
标志物,顾名思义,即各种特征突出的参照物,相比之下,上述4个意象元素的品质来自于自身内部或与周边具有连续性,而标志物意象则恰恰相反,其品质更在于其特殊性,并因此而与周边具有较大的差异性,唯有这样才能使之成为清晰的标志物意象。宋代西湖的标志意象主要包括山、塔、楼和桥,正如前4个元素,其意象品质也产生于功能与意义的互动。
图4 宋西湖节点意象示意图
(1)山之所以能成为标志物,并不仅在于其体量庞大,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而更在于人的认知与感情投射,这种投射已经在命名上体现出来,如南屏山,这既是边界,又是标志,这也体现在诗人的描述中:如“南屏高瞰府城西,画舸千艘共醉迷”(《钱塘》邱道源),“西湖为酒醴,南屏为膳珍”(《王丞相生辰》喻良能)。如没有这样的主观投射,山则更多仅仅被作为边界意象看待。
(2)作为标志物,在西湖区便是著名的雷峰塔。它立于开阔的西湖之上,是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的显著点,而其自身的孤立性也使得它与周边环境区别明显,从而使意象更为清晰的呈现出来,正如诗中所说:“孤塔昂昂据要会,湖光滟滟明岩扉”(《题雷峰塔南山小景》毛滂)。
(3)楼指的是岸边楼台,与山和塔相比,它们不具有庞大的体量或绝对的高度,因此并不具备靠自身在空间上占据主导地位的品质,它们能够作为标志物,更是源于与周边环境的差异性,即它们与背景的形态及颜色的对比,诗中正是利用这意象的对比,美妙清楚地彰显出这个差异性,充分显示了它们作为清晰的标志物的作用:“轻烟认花柳,细雨识楼台”(《丰乐楼》韩元吉)、“碧波青嶂对红楼,千古西湖乐未休”(《西湖》史弥忠)。
值得一提的是,西湖区域的整体意象之生动优美,正是许多标志物的点缀,在一片开阔的湖光山色中,每一个建构别致的形态都可称为标志物,如著名的寺庙,占据山顶的楼阁,甚至小桥,如在“小舫撑春花浪香,第三桥底弄晴光”(西湖 林昉)这诗句中,桥洞便是个标志物,因为它处于一个整体的序列当中,而每座桥的差异性由其在整个序列中的位置差异体现,成为行舟路上的标志物,即便不提供整体的方向性,但提供了道路的可度量性。根据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标志物意象示意图(图5)。
上述5种意象元素被分门别类,但是实际上它们形成一个连续的整体,各类意象元素互相影响、相得益彰,同时对于不同观者、不同视角又会产生意象转化。但这不仅不影响意象的清晰可辨度,而是为之增添了活力和魅力,由此得出西湖整体意象图(图6)。
图5 宋西湖标志物意象示意图
图6 西湖整体意象图
4 结语
凯文·林奇的《城市意象》在对5种元素进行分析后,将以这些元素打造出来的城市空间抽象为“形式”,并归纳出10个形式品质,即个性(singularity),形式简明性(form simplicity),连续性(continuity),主导性(dominance),结合点明确性(clarity of joint),方向区分(directional differentiation),视野(visual scope),动感(motion awareness),时间系列(time series),名称与意义(names and meaning)。对于一个城市,实现全部品质,或许只能在比喻层面,而对于西湖区域,可谓对这些品质的真正实现,在这个层面,可称之为形式精品,正因为如此,它也是意象典范,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它作为典范的意义并不是提供一个模板,在此,典范的意义,正如约瑟夫·利科沃特在其《亚当之家》中给予“第一个人的家”、即建筑之起源的意义,这便在于:“对起源的回归总是意味着对你习惯做的事情进行再思索,是尝试对你日常行为的合理性进行再证明”,“第一个人的家”之所以有如此意义,是因为它代表着建筑原初的本质和意义,即为人而建,参照这个理念,可反思、质疑已成常规和标准的工具理性范式中的规划与建筑的合理性,并以人文关怀和社会关注解决其问题种种,这也是西湖区域这个天人互动而历史生成的环境给我们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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