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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及其对外交决策的影响

2011-06-05秦亚青

决策与信息 2011年11期
关键词:战略伙伴外交过程

文/秦亚青

(作者:外交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文化的四个重要元素——环境性、互系性、互补性和可变性,使中国人重视“势”、“关系”、“和”、“变”。这些因素作用在外交决策上,表现为中国重视对世界大趋势的判断,主张顺势而为;注重关系治理,致力营造良好的气氛并经营好关系网络;调和冲突,坚持“不设定假想敌”;顺势而变,主动改变行为甚至身份。

一、中国文化的重要元素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其中四个重要元素在中国文化中至关重要,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特别是在思维模式中根深蒂固,影响着中国的行为及外交决策。

1.环境性。

环境性指宏观的环境,或者说整体形势及关系情景。做决策过程中,西方人习惯首先考虑个人或个体,而中国人则倾向于优先考虑宏观环境而不是个体,后者体现了一种整体的思维方式。中国人认为,行为体是环境的一部分而非孤立于环境,如果出现问题,这些问题也是与环境息息相关的,而不是偶然发生的。

以中医或者中国画为例,中医认为好的医生是“治未病而非已病”(同理,好的政治家也应防患于未然,而非仅仅处理暴露的问题),也就是说,将整个身体系统调理好,疾病也就不会发生了。

2.互系性。

中国文化的第二个关键元素为互系性,意思是世间万物皆有联系,没有东西是孤立的。互系性有四个主要内涵,即关系、过程、面子情结和关系假定。

互系性的第一个内涵是“关系”。理性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概念,是西方思维方式及现代自然及人文科学的基础。理性主义基于个体本位,认为人是利己的。也就是说,一个理性的个体,在决策过程中可以界定决策情景、收集相关信息、权衡自我利益、分析成本效益,然后做出恰当的决策。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目睹了经济理性主义的发展历程,但在日常生活中,中国人仍然保有关系性思维而非理性或个体性思维。关系性是非常不同的概念,它认为宇宙万物都有联系且相互关联,任何理性的决定都需要考虑这种关联性,也都是在关联性之中做出的。所以,所谓的理性实际上是一种关系理性,而非个体理性。

互系性的第二个内涵为“过程”。中国人认为宇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不仅仅是一个物化的实体。它是由动态的关系组成,这些关系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以及所有事物之间的联系。尽管人们追求的可能是某种结果,但重要的可能恰恰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人与自然以及各种事物之间动态的关系构成“过程”,这种过程建构了环境,并使环境充满活力和动力。

过程在社会生活中起到关键且不可替代的作用。过程被定义为“流动的关系”,具有本体的地位和意义。维持一个过程意味着保持关系流动,促成建构身份的实践互动。正因为过程的作用至关重要,它本身成为了实践活动的中心。

过程有三个明显特征。第一,过程与行为体是共生的、相互建构的,它们共同参与并进行社会化实践。第二,过程建构了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定义为一系列使互动有意义的社会行为和关系行为。第三,过程具有自在性,不以结果或为结果而界定。过程本身可以产生动力,其来源是关系的运动,这种动力是体系层面的因素,不能还原到任何具体的个体行为体。

互系性的第三个内涵是“面子情结”。简单来说,就是渴求别人对自己的社会认可。“面子”本质上是关系性的,因其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有意义,只有当一个人被社会认可时才能获得“面子”。“面子情结”是自我认知和他人认可的组合,包含中国人的自我认知以及对他人眼光、态度的感知,没有社会认可就没有“面子”可言。

互系性最后一个重要内涵为“关系假定”,也就是“关系本位”。关系是一个中性概念,在中国社会很重要,在其他国家亦是如此,有社会的地方就有关系。它强调社会关系、关系管理和关系治理的重要性,也强调面子的重要性。

在中国社会,良好的关系是有效治理的最关键因素之一,因此调解、协调与努力达成和谐关系是关系治理的主要方式。

3.互补性。

中国的辩证法强调互补性。我们可以把中国的辩证法,亦即《易经》的精髓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作比较。两者皆认为世界及万物都由两面或两极组成。在黑格尔辩证法的术语中,有正题和反题,两者通过冲突和对抗为合题的产生提供动力。正题和反题作为相反的力量完成向新的合题转变的过程。合题通过冲突产生并最终取代了正题和反题,宇宙也因此充满活力。

4.可变性。

可变性也来自《易经》。《易经》认为唯一不变的是“变化”。中国人认为世上万物都在持续不断、永无休止的变化中,表面上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可以改变、转化成彼此,从而变成联合整体的一部分。因此,两个相反的事物具有可转化性,如好运和厄运、强大和弱小、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等。这些事物看上去是相反的,但也可以通过改变而形成一个整体,厄运可以成为好运的先兆,市场经济中可以有一部分是计划经济,反之亦然。这种变化或进化发生的前提取决于人们如何利用“势”,并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元素结合到一起。中国实行多年的计划经济,然后成功地结合了市场经济因素。目前中国经济既不是绝对的计划经济也不是绝对的市场经济,而是两者的结合。

由此我们得到了“变”的假定。“通变”,可解释为“共时的变化”,指的是同时进化和同时生成的过程,相反的两个事物在共同生成的过程中发生变化。最重要的一点是改变需顺应大趋势,并且只有当人的能动作用发生作用时,改变才会发生。换句话说,如果想让世界更加美好,就需要努力争取,而不是守株待兔。

二、以文化为基础的假定和外交政策的制定

如果我们认为文化因素有很重要的作用,那么它们对中国外交决策过程有什么影响呢?我们可以逐一审视这些因素及得出的假定,并运用中国外交政策或国际行为的例子加以论证。

1.环境性与“势”假定。

“势”是时空背景下大趋势的发展。“势”假定表明人们应该明白身处的环境发展的大“势”,顺“势”而为而非逆“势”而行;对“势”的误解会导致错误的行为。孙中山先生曾经谈到世界发展的整体趋势,认为对于大势“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也是反映了对整体环境的重视。进行外交决策时,中国人习惯先评估整体形势,理解“势”,而不是为解决某个特定问题而做出暂时的决定。当对“势”有了正确了解之后,顺“势”而为,思考具体问题的处理方法,中国人努力避免的就是逆势而行。

对“势”的理解是进行外交决策必要的第一步。大的外交战略决策通常始于对世界大趋势的判断。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对“势”的判断有三个重要方面:第一个是20世纪80年代对时代特征的判断。当时,中国曾对时代趋势特征展开大讨论,其本质就是探讨当时的“大趋势”是什么。讨论集中于一个问题,即世界的本质是战争与革命还是和平与发展。尽管存在不同观点,但多数人认为和平与发展定义了这个时代,这就是对“势”的评估。邓小平对时代主题的理解是“和平与发展”,实际上描述了世界变化的方向,或者说整体的发展趋势,特别是冷战结束后的发展趋向。基于这种想法,他提出中国应该向世界开放并集中精力发展经济,改变“文革”期间以“备战”为纲的政策。改革开放使中国开始融入国际社会,也使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历史性转变。

中国对于“势”做出的另外一个相关判断就是:合作已成为大国关系的主导。根据互补辩证法的逻辑,合作和冲突是事物的两面,彼此互动。冷战结束以后,大国间相互发动战争的可能性减小,而跨国威胁及全球问题愈发严重,任何国家都无法单枪匹马地解决这些问题,大国合作空间广阔。根据这种对“势”的判断,坚持与大国合作的政策成为中国外交的特征之一。

对“势”的第三个重要判断为经济发展。冷战时的对抗已经不是时代的主要特征,经济发展已经成为大多数国家,尤其是中国的主要任务。在过去的30年里,这种对“势”的基本判断使中国集中力量发展国内经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和显著的成就。

所以,和平、发展、合作定义了当代国际社会整体的大“势”。顺应时势而不是反向而行成为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政策的基础,并据此做出相应的政策选择。可以设想,如果延续以战争和革命为时代主题,中国就会坚持国际斗争并继续实行以备战为主导的政策;而认识到“和平与发展”为时代的基本特征,则和平、发展、合作就自然成为中国外交战略的基本导向。国际合作和国内经济发展顺“势”而行,是与全球发展的大趋势相符合的。

2.互系性与“关系”假定。

“关系”治理与“规则”治理同样重要。二战结束以来,世界基本上遵循西方制定的规则和制度运行。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制度主义成为国际关系理论的主流之一,该理论认为制度起决定作用,主权国家的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由主导的国内或国际制度所决定。然而,考量东亚地区的合作,就会发现与欧洲地区治理存在许多不同。例如以关系为基础的治理。有学者发现,在商界,关系治理是一个重要的治理方法,其与规则治理相结合可以更有效率。经济学家通常从成本——收益角度看问题,认为运用关系会降低成本,但实际上这不仅是一个成本问题,而是文化的一部分。

观察中国和西方国家在对话和谈判中的不同行为方式非常有趣。中国习惯营造良好的气氛并管理关系网络,比如建立某种关系;而西方国家顷向于关注具体和实质的问题,例如自由航行、军事透明、领土争端等。但西方国家也逐渐表现出对关系治理更多的理解和赞同,这种理解不仅表现在经济领域,还表现在政治领域,中美两国官员对处理好高层互访和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的共识就是明显的例子。

关系治理的一个典型案例就是中国的战略伙伴外交。中国希望借此发展并处理好与许多国家的关系,从而营造一个更加有利的国际环境。战略伙伴外交是中国的创举,全球范围内,中国已经同39个国家和5个地区组织结成战略伙伴关系,囊括了大部分重要国家和国际组织。为什么同这么多国家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并且大多没有明显的即时利益?西方的结盟理论将国家之间的结盟动机归于对抗某种现实威胁,所以对中国的战略伙伴关系表示困惑,因为这些伙伴关系很多都没有他们定义的那种实质内容,与这么多国家都成为战略伙伴就表示伙伴关系已经泛化,没有多大意义。但在中国看来,建立更友好的总体气氛和更有利的整体环境,关系很重要,伙伴也很必要。战略伙伴外交强调了同这些国家关系的重要性,也表示了更加密切的关系,建立和处理好这些伙伴关系对营造环境、发展友谊、甚至建立面子都非常有益。由于中国战略伙伴外交的应用和发展,西方国家已经开始更严肃地对待战略伙伴关系,一些欧洲学者开始肯定战略伙伴外交的意义,并且提出欧洲应该思考如何利用这样的伙伴关系。

3.互补性与“和”假定。

中国人认为和谐是自然状态,也是世界万物的本质。A和非A在一个生成过程中共存,并且在一定条件下彼此相互转化。在传统的中国哲学理念中,没有什么事物在本质上是冲突的,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冲突、矛盾、抵触或对抗,而是说矛盾、冲突和对抗可以通过努力被调和处理,调和处理的失败则归咎于人类动因能量和能力的不足。费正清认为,中国最成功的外交政策就是非暴力:外交斡旋及其他非强制性的方式通常优先于强制手段。中国过去30年的外交政策的明显特征是,坚持“不设定敌人”,往往采取一种“中庸”方式,以求解决矛盾,调和冲突,即使在危机出现时,也多是如此。

东亚地区主义是一个有趣的案例。受儒家文化影响,东亚社会中的社群意识和关系意识更加明显,也表现出更多关系治理元素,“和”假定或者说和谐理念在东亚地区化进程中表现尤为突出。西方学者或许认为东亚地区主义像一碗意大利面,层次众多、过程复杂、规模多样、机制繁复,以至于各国领导没有时间参加所有会议。他们还认为东亚地区主义机制化程度非常低,在地区化进程中明显缺乏具有约束力的规则。东亚确实缺乏强大的制度,也缺乏具有约束力的规则,但回顾过去的30年,东亚基本上处于稳定和繁荣的状态,尽管目前存在南海问题争端,但仍有望以合理的方式解决,地区和平与发展的大势会继续保持。此外,该地区仍将继续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地区。所有这些层面、平台、规模和机制都用来解决分歧,建立共识,培养关系。我们需要规则,同时也需要良好关系发挥作用。

中美和中日的双边关系也是这方面的例证。台湾问题一直是中美关系的重要障碍。由于美国允许李登辉访美爆发的1995~1996年台海危机,导致大陆的导弹试射以及美国向台湾海峡派遣航母;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前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被认为是双边关系最严重的危机;2001年的EP-3撞机事件也引起双方高度关注。历经上述波折甚至严重危机,中美之间既没有出现军事冲突也没有出现冷战。在世纪之交中日双边关系的紧张局面及2007年的缓和过程中,中国表现出相似的行为模式。将世界大势判断为和平与发展,中国的互补辩证法,以及“不设定敌人”的论断使中国相信矛盾可以解决,和解方法也可以找到。

4.通变与“变”假定。

“变”假定指顺势而变,向对立面转变,行为转变,以及身份转变。正如传统中医理论所言,身体的主次经络贯通调和,能量循环通畅可使人健康。换句话说,身体作为一个整体系统,运行良好则会健康,出现问题则会生病。因此,通变、整合和协调对达到和谐至关重要。

改革开放前后30年间,中国遇到了很多问题和困难,问题的关键总是出在如何认识形势、如何因之通变。具体来说,就是如何顺势而变,解决冲突和论争,从而改变行为甚至身份。过去30年里,中国外交政策最重要的一面在于建立有利的环境,使中国融入国际社会,同时由国际社会的旁观者转变为参与者,从革命性的国家发展为促进世界和地区和平稳定的力量,不论在行为上还是身份上都是顺应形势的重大改变。

中国和平崛起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自身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来自于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互动以及在国际社会中的行为。世界没有看到另一场冷战,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中国的改变,而且将变化带给了国际社会,也将自身融入国际社会并影响国际社会。西方学者频繁议论这种变化是战术性的还是根本性的,是利益权衡的结果还是理念重塑的结果。这是个假问题,因为二者不可分割。变化包括行为变化和身份变化,两者互相联系并且共同进化。从利益出发的计算使行为体进入到一个过程,而一旦进入其中,仅仅计算利益是没有用的,因为过程有自己的动力,各种复杂的关系会使行为体卷入无限的主体间互动实践中。行为体之间以及行为体与过程的密切互动具有强大的转化力量,“变”是理解这种过程的关键。通过改变达到的持续,以及通过主体间行为达到的改变,是以过程为导向的理论理解和解释社会与身份的关键。

综上所述文化影响政策制定,也影响外交决策。但文化重要不表明文化和外交决策间有线性的因果关系。文化研究告诉我们,作为人类思维和行为的一个变量,以及国际实践中的一个变量,文化并不像权力和制度那样对行为造成明确、直接、即时的影响。文化的影响是无形的、细微的、塑形的、积累的,它给人们一个生长的环境,为行为体提供通过社会化成长和改变的过程。文化最重要的影响在于潜移默化地塑造人的思维方式,从而影响人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和对自身及他人的理解。思维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告诉人们如何理解世界中的事物和事件,如何因之做出决定,采取行动。这正是文化在外交决策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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