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图志的探索与实践——《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编后记
2011-06-05陈先行
○陈先行
《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9月版
就版本学研究角度而言,相对后来版刻,宋版是源,不可忽略。宋版的文献与文物价值之重要,无需赘言。故自明代中期以降,人们对宋版的研究几乎未有间断。但宋版研究的范围广大,留存的问题尚多,至少在版刻真伪、刊刻地域、原刻翻刻、初印后印、版本源流、文本异同等方面,皆有作深入研究的必要。
201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本人忝任执行主编,想就该书之编纂旨意及其特点略述一二。
尝试编纂一部宋版图志
这部图录毕竟是以介绍馆藏为前提,决定其不可能是一部系统研究宋版之书,只能就馆藏与展品,进行选择性的个案考订。这种版本图志的编纂方式在现今公藏图录中,似仅台湾故宫博物院2006年出版的《大观——宋版图书特展》一书采用过,而在大陆,令人或有面目一新的感觉。其实前人早有此法,只是详略不一称谓不同罢了,关键在于,释文能否反映出编纂旨意与研究特点。
在编此图录之前,我们已有撰写类似释文之实践。比如2003年至2005年,上海图书馆与美国伯克莱加州大学合作撰写《伯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古籍善本书志》,我们步趋王观堂、傅藏园之径,着重揭示各书版本的源流与异同;又如多年来撰写影印馆藏古籍的说明,尤其是已经出版的《中华再造善本》有关本子的“提要”,则仿效顾起潜、潘景郑之法,因书制宜,考订版本,辨析优劣。虽然我们才识浅薄,不及前辈万一,但由于思维与做法一以贯之,逐渐有了一定经验的积累与相关素材的掌握,使这部图录的编纂有了良好的基础。
版本个案研究举例
这部图录之优劣长短应由读者评说固不待言。如果自觉有积极之处,那便是在考订版本过程中,遇与前辈专家研究抵牾者,没有回避,而是客观地提出疑问,谨慎地阐明己见,以供学界讨论参考。粗作归纳,大致有三种情况。
一,鉴定版本新见举例
有些著名宋版,业经前人鉴定,其结论被人们接受沿用。而今视之,似仍有可商榷之处。比如,《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一书,确为宋刻本者今知有三部,上图此本而外,另两部皆在台湾。其中一部递经傅增湘、沈仲涛收藏,后入台湾故宫;另一部原藏北平图书馆,今虽见诸台湾《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1986年增订二版)著录,可能原书亦在台湾故宫。
傅增湘旧藏本,台湾故宫2006年出版的《大观——宋版图书特展》,题作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国子监刻本,当据该本民国三十二年癸未(1943)傅氏题跋著录。先是,民国十九年庚午(1930),傅氏曾作详考,《双鉴楼藏书续记》中有题记三篇。其初始认为该本乃毛居正自刻,故卷端仅题毛晃增注而未镌“男进士居正校勘重增”一行;且谓“其刊行必在壬午癸未以前”。后检得魏了翁《鹤山集》有《跋毛氏增韵》一文,复定其为嘉定十六年癸未(1223)国子监所刻,即此书之第一刻。民国三十二年的题跋即简略重申旧说。
兹将傅氏旧藏本与上图本相较,觉藏园先生所言恐非。理由有如下数端:两本避讳皆至宁宗,但傅藏本避讳大多采用通常缺笔之法,上图本则大字正文不缺笔,将须避讳之字或读音在小字注文中加以注明,因其为韵书,此法更显严谨;此其一。谓嘉定十六年国子监首刻是书者并不误,然既为官刻,而不题居正校勘重增,于情理相悖。盖是书毛晃尝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进呈而未被采纳,后经居正校勘重增乃克锓梓于冑庠;而上图本卷端则镌有“男进士居正校勘重增”一行;此其二。上图本计有刻工80余人,皆为南宋中后期浙中名匠,官刻本作派尽显;而傅藏本之刻工可计者不足30人,又因单字居多,难考其详(或若干有姓名者,如李仁,见诸建宁郡斋刻本《西汉会要》;景从,见诸建刻本《资治通鉴》);此其三。既为南宋浙刻且又是官刻,按当时风气,其字体当如上图本之欧体字;而傅藏本则为柳体字,颇疑其刻于福建而非浙江;此其四。此外,检元人胡师安等纂《西湖书院重整书目》,有《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之著录,知国子监所刻书版至元代保存尚好,而上图本系用元至元间湖州路公文纸刷印,相去未远。由此可见,上图本或即嘉定十六年国子监原刻,傅藏本则为福建翻刻。
按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藏园群书题记》,附有傅氏晚年所撰《双鉴楼藏书题咏》一卷,中题《增修互注礼部韵略》者凡六首,知其于民国初年曾获睹潘氏滂喜斋藏本(即上图本),且认为是“浙刻正宗”;复疑家藏之本是闽粤刊刻。如此,应是对曩昔《双鉴楼藏书续记》及书写于原书题跋之观点的更正。但同时他却再三强调:
此本仅标晃名,不署居正重增,盖父可以统子也。以是观之,虽刀法非浙中风气,要也监本之嫡子。其它宋元刊本于晃名后均有“男居正校勘重增”一行,盖一再翻雕,无所避让,故补入居正之名,俾名实相符耳。
也就是说,他认为即使此本非国子监原本,至少径从国子监本出,而其它版本则皆非正宗。然而,如前所述,此说仍显勉强,未能自圆。
至于原北平图书馆藏本(缺卷一),傅氏亦曾寓目,认为镂版在其家藏本之后。故《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著录为“宋刻元印本”,台湾《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1986年增订二版)著录为“宋理宗时刊元代修补本”,可能多少也受到傅说之影响。而《旧京书影提要》则云:“为宋末国子监所刊,至明初亦存南京国子监。”今检《旧京书影》(201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有此本卷二书影共4页,其末页(即该本卷二之末)与上图本一式,断版痕迹则较上图本为烈;其它三页面目全异,当属补版。补版或有讹字,如第二页“先”字韵下“弦高”之“弦”,该本误作“(弓+攵)”(即“考”字)。是知该本实与上图本同版,惟刷印颇晚,补版也多(上图本无补版);补版是否已至明代,因未获览原书,单依三二黑白书影尚难判断,但不无疑惑,《旧京书影提要》之说亦似有隐寓耳。
二,辨别原刻与修版举例
前人于经元代修版或元明递修之宋版,较为留意其刷印孰先孰后之区别。而对宋代修版,又或是孤本,没有别本可作比对,则有所疏忽。对此,今人须加关注并力求予以纠正。如《宛陵先生文集》一书,此本张元济曾从东瀛获摄影件印入《四部丛刊》。后流返中土,为与周叔弢齐名之藏书家陈清华所得。《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高宗绍兴十年(1140)汪伯彦刻,宁宗嘉定十六年至十七年(1223—1224)重修本,而据其卷三十七第四叶与卷三十九第三、四叶版心镌有“嘉定改元换”字样,知书版曾在嘉定年间先后修补。
原刻与修版前后历经八十余年,然检前人对刻工之著录,笼统混沌,未有区别。兹细加辨识,原板刻工有金言、唐彦、金宣、陈革、唐用、刘中、金仲、叶明、张才、刘青等,修版刻工有潘晖、昌茂、金大受、盛彦、卫良、颜友亨、刘友端、金明、侯琦、德璋、唐彬、唐思恭、又良、昌彦、蔡胜、又琦、唐才等。更有旧时未注意者,其中金大受、盛彦、唐彬等三人于刊刻此书四十年后之淳熙八年(1181),曾参与池阳郡斋刊刻《文选注》之役;唐彬又于开禧元年(1205)与刻贵池秋浦郡斋本《晋书》,故此刻早在孝宗淳熙间业经修版。其余刻工虽或未见他本记载,却不失为研究安徽宋代雕版业的新资料。
安徽在宋代亦是刻书重镇,或许今人所见传本较少,缺乏专门研究,而将眼光每聚焦该地区明代雕版业之上。虽然,不能溯其源,又如何识得其流。
三,揭示不同文本举例
有人将版本学轻称为“书皮之学”,客观而言,能识得书皮已非易事。何况版本学的重要内涵,是考订版本源流,区分版本异同,揭示版本的文本面貌。诚然,要做这种研究,往往囿于条件,难能毕其工于一役,但这反而说明其远非“书皮之学”那么简单,版本学要走的路还很宽很长。对此,图书馆工作者首先要有充分的认识,因为即使视若珍宝的宋版,有些本子由于目录著录失当,或前人不及作研究考订,其文本特点与价值尚未显于世。比如,《春秋经传集解》为南宋孝宗时四川官刻本,是一部值得重视的单注本,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误作有陆德明释文而将之列于兴国军学本之后,其版本特点遂被湮没。岳氏《九经三传沿革例》著录有“蜀大字旧本”、“蜀学重刊大字本”,此刻应属其一。倘若“蜀大字旧本”系北宋本,则此刻当即“蜀学重刊大字本”。昔归安陆氏藏有所谓北宋蜀刻大字本(见《仪顾堂集》卷十六),经检《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其本虽宋讳也避至“愼”字,但行款、字体与此本不类,实为宁宗嘉定九年(1216)兴国军学刻本,傅氏《藏园群书经眼录》亦有记载。
关于群经版本,因北宋本失传,历来较为关注南宋三个文本系统,即南宋初年国子监据北宋原本翻刻之单疏本(世称十五行本)、两浙东路茶盐司之注疏合刻本(世称越州本、黄唐本或八行本)以及南宋末年建安坊肆所刻附释音注疏合刻本(世称十行本),而对于孝宗时出现的八行十六字单注本群经系统,且该系统又有浙江、四川两种版本行世,则或为人所忽略。浙江刻本今知传本有晋郭璞注《尔雅》三卷(藏台北故宫,著录为南宋国子监刻本),刻工有李何、魏奇、严智等,欧体字。四川刻本今存除此本而外,别有汉郑玄注《周礼·秋官》二卷(藏日本静嘉堂文库,归安陆氏旧物),刻工有王厅、子言、子林等;汉赵岐注《孟子》十四卷(《续古逸丛书》底本,梁蕉林旧藏),刻工有关西、王朝;汉郑玄注《礼记》二十卷(辽宁省图书馆藏卷一至五,即天禄琳琅旧藏残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卷六至二十。因仅见书影,未能细检刻工),诸本版式行款、字体与此《春秋经传集解》完全一致。无论浙本抑或蜀本,避讳皆至“愼”字,即几乎同时刊刻,且都为官刻大字本。问题是,注疏合刻本群经既出,为何复有刊刻单注本之举;两地之单注本彼此有无渊源;能否由此而上探北宋乃至五代监本踪迹,皆尚待研究。
此本《中华再造善本》未印,《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失收,可谓“养在深闺无人识”,殊为可惜。
存在的问题与不足
毋庸讳言,这部图录尚存在缺陷。有的问题我们看到并已提出,但由于未掌握相关文献,或者限于才识,未能作出明确判断,尚待继续研究或求教方家解决。而有的问题当时并未认识,只能俟将来修订时改正。
譬如关于《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刻书地之定夺。此本版心原有刻工名,因破损或遭剜毁,无法通过检核刻工考其刻书之地。我们遂采以字体判别之法,本无不可。然谓其字体有“欧体笔意”而定为浙江刻本,现觉稍显轻率。其字形虽略呈方整,点划则更多柳字意味,尚待从其它途径作深入研究。旧时凡字体方整便是欧体便是浙刻本的说法颇为流行,然其说固有所本,要非泛泛而谈。今人亦应视本识字,因本而论,庶免盲目。
再如建宁府黄三八郎刻本《巨宋广韵》,序后镌有“己丑建宁府黄三八郎书铺印行”一行刊记。“己丑”为何年,说法不一,或谓北宋皇佑元年(1049),或云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因黄三八郎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曾刊刻《韩非子》一书,序后有“乾道改元中元日黄三八郎印”一行,顾千里在《韩非子识误序》中明言见过此本,而从存世影宋抄本亦可窥其面貌,故自叶德辉《书林清话》以来,多推定该“己丑”为乾道五年(1169),我们亦因袭著录。今发现此本“惇”字已缺笔避讳(见卷二庚韵),则其刊刻当在理宗绍定二年己丑(1229)。是知鉴定版本要在细审原本,不可盲从。
也有的问题已作辨析考订,但著录是否确切,则有待斟酌。如《新编方舆胜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将国家图书馆藏本与上图本作同版著录,与实际不符。两本相较,上图本虽然利用了部分旧版,但新雕之版居多,从目录到正文,与国图本皆有出入,故其新雕版片,并非因旧版损毁而予以补刻,应是有目的对此书进行修订或者说是重编。此举是否亦祝洙所为,抑或出他人之手,尚不知晓,而与国图本属两个不同文本,不是一般因修版出现的文字异同,则无疑义。问题在于,我们一时未择得合适措辞表达,将上图本著录为“宋咸淳三年吴坚、刘震孙刻重修本”。这样著录,若反映在简目上,人们通常会认为只是修版后印之本,显然有欠妥当。由此提醒人们,要谨慎留意过去各家目录上著录的“重修本”,或许也存在类似问题。
这部图录甫一出版,就发现图版选择有所缺略,未能做到图版与释文相互发明的情况,令人颇感遗憾,因这本来是我们主观上刻意追求之事。
如《新刊嵩山居士文全集》,此本业经修版,修版时曾作校改,我们所撰释文既举卷二十五《答宋秀才》文字剜改之例,并强调此本或即明淸传抄本之祖,但没有配以图版,其实用功能因之削弱,是一疏忽。
又如《三苏先生文粹》,《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将上图本与国图一残本著录为“宋婺州吴宅桂堂刻本”,而将国图另一足本著录为“宋婺州吴宅桂堂刻王宅桂堂修补印本”,初以为没有问题。后将两本相与比对,发觉后者有若干处尚属原版,而前者相关版面却已经修补,即前者也非初印之本。初印本面貌如何,书版转手情况如何,修版原委又如何,皆有待研究。而我们同样在举例说明时未配相关图版,使读者或有云里雾里之感。
除此而外,我们过多拘泥于馆藏或宋版,其实凡所考订涉及别本,都应配以图版,以便比较说明。唯有如此,图录的功能方得充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