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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 西区

2011-06-04田文赋

地火 2011年3期
关键词:西区东区昆仑

■ 田文赋

和黄昆仑的婚姻也许是个错误?

近来,这个念头不断在丛蔚的脑海中出现。

可她在上大学和黄昆仑恋爱时是没有这个念头的。细想起来,这个念头的出现并不是因为黄昆仑本人,或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富裕的家庭背景。他家很有钱,而且就住在和她家只有一路之隔的东区,被称为富人区的别墅里。可这些他在和她恋爱期间并没有告诉她。当她知道时,他俩的关系已经确定,而且尝了禁果。在她毕业刚工作不到一年就快速结了婚,而且怀了孕。

当丛蔚又一次被床头定时的闹钟惊醒,慵懒地下床拉开窗帘时,见别墅的窗外已经朝霞绯红了。她的婆婆——一位风韵犹存且保养得很好的老太太黄母,又在别墅前门的院棚里精心伺候着她的花和菜。

丛蔚是因为怀孕而被丈夫和婆婆勒令辞职回来休养的。尽管她有点不愿意辞去大学助教的职位,但怀了孩子挺个大肚子又加丈夫和婆婆勒令,她无奈只有回来休养。嗨,当个女人真是难啊,刚想干事业时,就因为怀孩子而失去工作。现今的大学生找工作太难了,几乎没有岗位会为怀孩子的女人保留的。

丛蔚和黄昆仑婚后住在省城,来到菩湾市住进这别墅区已经两个多月了,但她仍然不适应这金丝雀般的笼中生活。尤其不适应她婆婆的精致生活。黄昆仑在省城一外企公司做高管,现正在努力争取当CEO,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她和婆婆两人在二百多平方米的三层别墅外加一个六十平米的大院里过着悠闲的日子。有点鲁迅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的封闭。她不习惯这种封闭。

丛蔚还不习惯她不能够经常回离别墅区只有一路之隔的西区——她的父母家去。婆婆说,西区的条件差,你现在是怀孕的特殊时期,打个电话就行了,就是回去也别在那边吃饭和过夜呵,不卫生的环境可别影响到我的孙子。再说了,你妈不是在隔壁“沙公鸡”家打工嘛?要见喊一声就过来了。嗳,我给你说的话你告诉你妈了吗?在哪儿干不行呵,叫我的脸往哪搁呀……

回来后的这段日子,每当丛蔚提起回娘家时,婆婆就用这种含有对西区人不屑的、令她不悦的语气对她说话。尤其是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在隔壁沙公鸡家打工做家政,认为丢了婆家的脸。

西区怎么啦?西区的妇女照样怀孩子生孩子,自己和哥哥丛海不就是在西区健康出生健康长大的嘛?婆婆对西区的歧视让她很不舒服。

丛蔚勤劳的母亲虽然五十多岁了,但一直在干活。她上大学的费用就是母亲的劳动挣来的。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么巧,母亲就在自己婆家的隔壁干伺候人的活。这确实令她也有些难堪的,自己在这边养尊处优,而母亲却在隔壁辛苦劳作。对此自己的心里也不爽,也难怪婆婆不高兴的。她要她告诉母亲别干了,没有钱这边可以给的。

为此,她曾经给母亲旁敲侧击说过。母亲有点生气地说,凭劳动吃饭挣钱有啥丢人的?我不要你的钱,我还能够干动时,就靠你养着?再说我已经在沙公鸡家干了五年了呵。那时你婆婆还没有搬来哩。再说,沙老先生可怜咯……哎,不过,为了闺女妈另找个地方干吧。叫你爸也别在东区打扫卫生了。

为此,丛蔚心里很难过。一方面觉得对不起父母,另一方面又觉得富人区的人不道德,看不起西区的劳动人民。比如婆婆。

丛蔚急忙梳洗打扮:把头发用花边松紧带束在脑后,藏蓝色的西装领口翻出雪白的衬衣,露出白皙如玉的脖子,显得清爽、精神和干练,一副高级打工者——女白领的形象。尽管回来休养,但她的婆婆——对她在客气中透着点生分和不容置疑的要求她这么穿戴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求自己这样打扮?她记得刚工作在和黄昆仑谈恋爱期间第一次回来见婆婆时,自己就是这样的穿戴。难道她喜欢这样的穿戴?

收拾毕,她忙从三楼下到二楼的厨房准备做早餐时,见婆婆手里拿着几棵小白菜秧也从院里上来。妈,今早吃——

婆婆把白菜秧递给她说,把白菜秧焯水凉拌,牛奶麦片粥加两个白皮鸡蛋。哦,麦片要用澳洲的,你上次买的不行,易糊,不要用了。注意要用量杯按照我教你的量做哟。我洗漱去了。饭后我该教你如何泡茶了。哎,现在的女子真是的,啥都不会。

哦,知道了妈。丛蔚在洗菜时,又一次不明白婆婆的生活为何如此这般精致而准确。早中晚各吃什么,各自的品种定量是多少,她都有明确而不容置疑的安排。就拿现在做的早餐来说吧,一人三棵焯水凉拌的白菜秧、一个白皮鸡蛋、一小碗用量杯按照水、奶和麦片的比例做出来的牛奶麦片粥,是绝不能够多一点的。多了一点,婆婆就会客客气气地对她说为什么不能多,身体需要多少,餐饮为什么要精致准确等等。

每当这时,丛蔚的内心就有不快之感,婆婆的话后明明就隐射她以前的生活粗糙不精致嘛。

其实,丛蔚以前的生活确实是不精致的。

她出生在工人家庭,虽然家里只有她和哥哥丛海两个孩子,但由于父亲左脚因有工伤而残疾——走路不稳,干活动作缓慢,在她上大学那年就提前病退了,每月只拿八百元的退休金。母亲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也一直没有闲着,但家里的日子一直不富裕。为了确保她上大学,哥哥丛海中学毕业就到市里去打工,钱挣得不多但爱交朋友且仗义疏财,根本存不住钱。为了供她上大学,父母一直没歇着,至今要他们停也没有停,他们说干惯了,不干反倒不舒服,容易得病的。

丛蔚从出生就生活在这个离省城三百里的古城菩湾市西城区——这个以造纸产业工人为主的、有三千多人居住的老区。近百栋四层红砖楼拥挤不堪,墙面脏污斑驳,门窗破损。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像人老了脸上长满显得脏兮兮的老年斑一样。所谓的街道,就是很久以前曾经铺过沥青的车道,早已是豁豁牙牙、坑坑洼洼的了,雨天车过泥水四溅,晴天尘土飞扬。后来有了街道办和居委会,安排了清洁工和垃圾箱,但这里的居民仍然把垃圾扔在楼房拐角。清洁工收拾不过来,小区仍然空气不好。

就这样的小区,在七、八十年代在这个城市还是别人羡慕的地方。因为是产业工人,住房是公家分配,个人不掏钱的。一户五十平方米的面积,是住不下多子女家庭的。于是几乎所有住一楼的,都在前窗外盖小屋,自己住不了的就租给他人住,坐收租金。所以那时大家都希望能够住上一楼。

丛蔚家就很幸运地住上了一楼。她家也在一楼前窗盖了里外间的小屋,她和哥哥一人住一间。但住上面三层的就没有地方盖小屋了,就对一楼盖小屋的嫉妒,或抗议或找茬,这样吵架打架的时有发生,闹得邻里关系也不好。还有楼上的捣鬼,往下水道里冲些布条什么的堵了下水道,弄得一楼卫生间里屎尿外涌,臭气熏天,不但要自己想法疏通,而且还恶心得人几天吃不下饭。每到这时,一楼的女人,或全家,但大部分时间是女主人,扯破嗓子冲楼上的大骂不止,祖宗三代全挨着骂了个遍。楼上的没有一家吭声,因为你一吭就说明你心里有亏,是你干的,不打自招。

谁让你住一楼的,谁让你盖小屋的。

这些乱盖的小屋,使得小区更显得脏乱。

也有些楼上孩子多而实在住不下的人家,或孩子结婚成家的,就跑到离小区一路之隔的东面——城里堆埋垃圾的荒滩沼泽地,邻路盖起了小屋,让孩子们住。盖得多的,也乘机租给他人或外地人。更有外地人自己随心所欲盖的小屋,或住或租或开小店的,竟然形成了一个更加凌乱的东区来。由于没有厕所,大小便除门前屋后到处都是。

东区比西区更加混乱,拾荒的、小偷小摸的、门牌是美容美发而实质是卖淫嫖娼的、门牌是商店而实质是贩毒销赃的等等无奇不有。在这种环境下,西区的家长大都不敢再叫孩子住东区了。

东区成为了真正的贫民窟。政府治理打击了多次也没有治理好。因为政府没有能力为外来者解决住房问题。西区的正式工人的蜗居都没有办法解决哩。

西区和东区都被市里边缘化了。

丛蔚在西区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确实是没有办法精致的。

西区只有小学。她从上中学开始就一直到市里的八中走读。八中离她家有六公里的路程。她不但天生丽质,而且聪慧,初高中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因为每天十几公里的走读而下降,反而长期的走路使得她身体锻炼得健康秀丽。

她觉得在她六年的走读中,西区不断在发生变化。首先是扒小房运动,政府规划要美化西区,第一步就是强行拆了西区所有私自盖的小房。之后是硬化道路铺水泥,又在很窄的楼房前后种了些树和草,同时还粉刷了破旧老砖楼的脸面。

在人们惊喜西区终于像个小区时,房改开始了。再没有了不掏钱的福利分房。西区所有的福利房全部折价卖给原来的产业工人。再要住好房大房,自己掏钱到商品房市场去买。

2006年秋天,丛蔚暑假从天津理工大学回来时,她哥哥丛海高兴地告诉她,他贷了两万元在西区买了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他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他可以找女朋友结婚了!

那时,她为哥哥惊喜。

然而,更令她惊喜的事情发生在东区——那混乱肮脏的平民窟,居然被开发商在那堆埋垃圾的荒滩沼泽地上,车水马龙般轰轰烈烈地开发成高档别墅区——丹霞园了。由于“丹霞园”的名字人们叫不惯,还是叫东区。就像西区叫朝阳新村没有叫开一样,人们仍然以东西区相称。

东区欧式别墅建筑风格和花园式的环境,使得尽管经过粉刷了的西区仍然显得丑陋寒酸。就像涂了很多粉和胭脂的老女人和素面青春少女一样是没法相比的。

尽管东西区没法相比,但是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比。这一比就比出了隔阂和怨气。西区的人仇视东区富人的进出的香车宝马、仇视东区富人的别墅区里的花红柳绿、仇视大门那狗一样连西区人想进去看看都不行的保安。而东区的人则不屑于和西区的人往来,认为西区的人没有文化,素质低,只会下猪崽似的生孩子。黄昆仑就是持这样认识的人。但如果在丛蔚跟前时,他有个你家除外的前提。尽管如此,丛蔚对这样说西区的人仍然反感。

然而东西区却属于同一个居委会管理。因为两个区只有一路之隔。统称东西区为团结路街道。这样的两个区如何能够团结得好呢?

看来,负责东西区居委会工作的董淑琴主任工作是不好干的。

然而,更令丛蔚没有想到的是,六年后她居然住进了东区高档别墅区——丹霞园了!

在西区那样环境中长大的丛蔚,尽管大学毕业后也在大学当上了助教,但没有能够完全高雅精致起来,骨子里仍然是西区人那样的爽快和粗砺。

难怪婆婆有点小觑她要训练她的。

丛蔚的婆婆在别墅的一楼客厅教她茶艺。

一楼的80平方米被隔成了前后两间。后间有一铝合金电动升降门是车库,前间是客厅。前后间有一小门相通在楼梯旁。

客厅左右又是两种风格的布局。左边是清一色的明代红木家具,显得简练高贵。墙上两面各两幅竖轴古画,使得古色古香中透出简约高雅。而客厅右侧,则是一非常现代时尚的吧台式酒柜,和同样现代的三个红色高脚凳。酒柜里有各种漂亮的酒杯和洋酒。

两年前,丛蔚第一次进来时,对此惊讶不已。黄昆仑解释说,左边是妈妈茶室,右侧是我的酒吧。

这就意味着你不在家时我要陪你妈喝茶,而你回来时要陪你喝洋酒?

黄昆仑说,真聪明。一点就透。

丛蔚冲黄昆仑吐了下舌头,做着怪相说道,看来是要做三陪了。

培训开始了。

和婆婆对面坐在左边茶室红木方桌的丛蔚心神有点恍惚,婆婆就说,小蔚呵,我可只教一遍呵,以后无论有无客人我们都要这样喝茶的。注意,开始了。

在悠远的“雨打芭蕉”的背景音乐中,婆婆从桌下拿出来一套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具和茶叶盒,一一摆好,又把电水壶插上电后说,我们今天泡铁观音。有八个步骤,分别是沐淋瓯杯、观音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三龙护鼎、观音出海、细闻幽香和品香寻韵。具体手法是这样的……

看到婆婆优雅的茶艺动作,丛蔚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来这个别墅时,由于天热口渴,她接自来水咕咚痛饮一碗转身时,发现婆婆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不认识似的。她还以为自己身体上或身体后有什么异物似的。

难怪过门后婆婆要教她如何喝茶的!

对于婆婆,丛蔚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年逾六十有五,已寡居十几年了。她年轻时是省城一图书馆管理员,丈夫是省城设计院一建筑工程师,爱好古字画收藏。老夫妻俩中年得一子,取名黄昆仑,名字好雄伟大气,可个头不争气,无论多么精心培育,也惭愧的只有一米六五。在黄昆仑六岁时,丈夫不幸车祸故去。那时她才五十出头年纪,还是徐娘半老时分。半年后就不断有人给她介绍老伴,或有男子自荐。为了培养黄昆仑她不但没有再嫁,而且辞了公职,专心侍奉儿子和丈夫留下的古字画。在黄昆仑上大学后,为了彻底避免骚扰,解除对丈夫思念的痛苦,她决心换一个地方生活。于是忍痛卖了一幅文徽明的山水画,得二百万元,离开省城来菩湾市用一百五十万元买下了现在的别墅,在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里种花种菜,过起了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黄昆仑认识丛蔚时他还在读博士学位。为了使得母亲别墅里的田园生活能够不因为秋冬而停止,就花了十万元设计制作了透明有机玻璃的太阳能院室大棚。这个由两半弧形有机玻璃组成的电动大棚,把整个别墅的大院子都封闭了起来。这样一来四季她都可以在自己别墅大院里栽花种菜和养金鱼了。天凉时,她把大棚合起来;冬天,太阳能提供的热量,始终能够使得棚内温度不低于二十五度。她要做的是每天开院大门给大棚换两次空气。再根据温度计和湿度计调整棚内的温度和湿度。

整个大棚温润潮湿,跟植物园似的。

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她每天上午,坐小凳用小锄小铲在院里细致地种花种菜,或提小壶浇水,或施购买的成品有机肥。葱一行、蒜一行、茄子一行、辣椒一行、西红柿一行的换着种,使得棚内生机盎然。自己种的纯绿色蔬菜吃不完,还常供隔壁的邻居“沙公鸡”。沿院墙两排,是用钢筋焊接的台阶式花架,层层叠叠的盆花姹紫嫣红的,十分好看。她的室内一年四季新鲜的插花不断。在一楼客厅门外的两边,各有一个大圆形玻璃缸,鲜艳灵动的金鱼怡然游曳着。更有甚者,是院棚里养的一对小鸟,不但唱着好听的歌,而且辛勤地捉着花草菜上的小虫子……

在这样美妙的环境中轻松愉快地劳作,不但锻炼了身体,而且颐养了天年和心灵。这六十平方米的棚里菜、花、鱼,随便料理一遍就得半天。

每天下午,充足的午睡后,她嘬着香茗,细看有关古字画的书籍,或欣赏丈夫留下的古字画。日子过得可真是舒适恬淡而优雅。

可儿媳妇丛蔚的到来,打破了她以前舒适恬淡而优雅的生活。为了有个健康的孙子,她积极要求丛蔚来她创造的优雅环境里怀孩子。

她几天就看出这个模样可人的儿媳妇丛蔚,是个还没有褪尽土气的西区孩子,必须得从头培养才能够成为自己这个阶层的有教养的上等人。不然,如何能配得上我儿昆仑哩。

半月后的一个周末,黄昆仑回来了。

这个个头虽然不高,却显得结实自信的黄昆仑,永远理着精神的小平头。根根直楞楞的短发,给人以果敢的印象。现在留这样小平头的男人不多了。

黄昆仑回来,他妈妈显得比丛蔚还高兴。又是拥抱又是拉手地热情,倒显得丛蔚对丈夫冷淡了。尤其是在黄昆仑坐下后,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嘘寒问暖地不放,令丛蔚有些吃醋了。在这种情形下,黄昆仑倒显得放松自在,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只不过时不时冲丛蔚眨眼打招呼。

她打岔道:妈,今晚吃啥?我去做。

婆婆突然醒悟似地说,噢,我去做,你不知道昆儿喜欢吃什么的。

黄母到院里拔菜去了。

小蔚,来,看看我的昆儿长多大了。黄昆仑起身过来轻拥着丛蔚。

丛蔚不悦道,和你母亲亲热够了?我怎么感觉有点肉麻哩,昆儿?

黄昆仑有些不解道,是吗?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和母亲从小就相依为命,从来都是这样的啊?有什么不妥吗?来,看看我的昆儿。

丛蔚嗔怪道,才两个多月,是儿是女还不知道哩。

那,在这生活愉快吗?

丛蔚说,还可以吧,只是一下没有工作干了,心里空落落的,我觉得这样不好。

黄昆仑说,我认为,中国女人应该向日本女人学习,一结婚就回家当全职太太,多好。

那,你应该找个日本女人呀。好像西方现在也有回家当全职丈夫的,昆儿可否一试?丛蔚觉得婆婆把丈夫叫“昆儿”的称呼很有趣,决定以后也这样称呼他。但“昆儿”一出口就忍不住要笑。因为他比她大四岁,而且他还把自己肚里怀的孩子也叫昆儿的,说昆儿不知是哪一个了?

黄昆仑说,再怎么说也得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你那助教工作有啥意思?名义上好听,其实就是教授老板的打工仔罢了。你没听到现在流行的一支现代白领写照的歌吗?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怀揣梦想,万种惆怅,成就难有,郁闷经常。

丛蔚说,别说这歌还真的很真实真切哩。

说到歌,丛蔚不由得想到了刚认识黄昆仑时他唱的那首歌。

那是她上大三的事了。市电视台组织大学辩论擂台赛。丛蔚是理工大学辩论队的,而黄昆仑是财经大学辩论队的。在擂台赛时,个头矮小的黄昆仑思维敏捷、丛蔚言词犀利而受到评委褒奖。赛后主办方请获奖选手们到郊区一旅游景点去玩。在饭后唱歌时,黄昆仑用深沉的男中音唱的《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深深打动了丛蔚。

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

冷冷地看着你说谎的样子,

这缭乱的城市,

容不下我的痴。

是什么让你这样迷恋这样放肆?

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

和寂寞交换着悲伤的心事,

对爱无计可施,

这无味的日子,

眼泪是唯一的奢侈……

昆儿,来吃饭了。黄母的声音打断了丛蔚的回忆。以至于在吃饭时,她还在想着她和黄昆仑初识的事儿。

又是饭后,黄昆仑怕母亲又黏糊自己而又使得丛蔚不快,便要丛蔚陪他到客厅小酒吧喝酒。下楼时,他有意抱歉地拥了下收拾餐桌的母亲。母亲嘟着嘴小声嘟囔道,两口子还有一整夜还不够啊,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哟。

黄昆仑穿着一身阿玛尼名牌湖蓝色短衫,显得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他放了舒缓的现代爵士背景音乐,打开酒柜说,你怀了孩子少喝点,主要是教你如何调酒品酒。你看呵,朗姆酒要和冰块相兑,才能沁香;哥顿金酒配绿茶,杜松子酒的清凉与绿茶的清香交融;伏特加兑橙汁;杰克丹尼和可乐……

又来教我如何过贵族生活了,这母子俩在这方面怎么是这样的相似呢?是我显得太土了吗?会喝哥顿金酒配绿茶就算是文明的贵族了吗?

丛蔚不快道,昆儿,咱们休息吧,我困了。

丛蔚刚上三楼卧室,在收拾床铺准备睡觉时,黄昆仑也上来了。他从丛蔚背后搂住她说,好久没有做爱了,想死我了。

哎,轻点,小心肚里的昆儿。丛蔚说,不过可以往上搂的。

于是黄昆仑就往上搂,一下就搂着她丰满的乳房了。丛蔚触电般一抖,全身顿时酥麻起来,不由得轻轻呻吟起来。

富于联想的丛蔚猛然想到,黄昆仑第一次这样搂抱她时是在医院。

还是那次辩论擂台赛后到郊区一游的晚上,他们住在了景区。谁知丛蔚在宾馆洗澡时不小心滑倒摔伤了左手,疼痛难忍,便到景区医务室治疗。医生说搞不好是骨折,也没什么好办法治。就给她捏捏,打了石膏包住,给点消炎止痛片了事。

当晚,丛蔚虽然吃了止痛片,但仍然疼痛难忍。到天亮时,她的指头都肿了起来。白纱带吊挂着胳膊像伤兵一样,不吃早饭就准备回校。可巧的是她一出门就碰见了晨练归来的黄昆仑。黄昆仑吓了一跳,问清楚因由后严肃地说,一定是骨折了,而且庸医没有接好,要不然不会肿这么厉害的。这样吧,我在军区总院图书馆有个朋友,现在咱们就往市里赶,去军区总院找专家看看!

这,有这么严重吗?因为这两天才认识,丛蔚不好意思麻烦黄昆仑。

一定得去,晚了就有可能残疾的。

啊!本来就因为疼痛蹙眉,病西施一样令人心疼的丛蔚,一听可能残疾,就吓得泪水盈眶了。这个模样又如梨花带雨,让黄昆仑顿时心动。

果然,有黄昆仑军区总院的朋友带路,一路绿灯地在军区总院拍了片,到军医那一看,手腕骨折!而且没有接好,必须拉开重新对接!现在就开始。

军医迅速打开丛蔚的石膏,看红肿得厉害,说别怕痛啊,来,小伙子,在她背后抱住,我在前面拉,你往后扯,用劲啊。开始,拉!

于是,黄昆仑就犹豫着搂住了丛蔚的腰。军医一拉,丛蔚啊地哭叫了起来,身体就往军医方向倾。军医用不上劲,就冲黄昆仑说,抱紧,往后用劲啊!

在这种情形下,黄昆仑一咬牙搂抱住了丛蔚丰满的胸脯。

在丛蔚的又一次哭叫声中,军医把她的骨折处拉开,并重新对接好,重新打了固定石膏。说,放心吧,两个月就完好如初了。

被剧痛折磨得大汗淋漓、如霜打花朵的丛蔚,无精打采抽泣着被黄昆仑送回了学校。黄昆仑向她要了电话,说他星期天来看她。走时,她居然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好像他就是她的哥哥丛海一样,照顾她是应该的。当她反映过来不应该这样而应该感谢黄昆仑时,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

黄昆仑毕竟不是丛海呀!她想。也许这是老天在做媒哩。她甜蜜地想。

果然,从此她就和黄昆仑交往上了。而令她对黄昆仑倾心的是他们交往三个多月后的一次逛街。

都说女孩子喜欢逛商场。可在西区长大的丛蔚却没有此嗜好。她喜欢运动,比如乒乓球。但手腕伤了不能运动。所以就要求黄昆仑陪她逛公园。

在风景如画的碧沙公园里,有一位戴墨镜的白发老者在卖画,都是梅花画。在丛蔚觉得十分好看时,黄昆仑却受凉似的一抖,不由轻声说道,呵,是他的画。

丛蔚不解道,怎么啦?

黄昆仑不吭声,沉浸在画前如无人之境。

良久,黄昆仑沉默着拉丛蔚离开画摊,缓步向公园深处走去。他像在回忆似的说,由于我父亲毕生爱好古字画,受其影响,所以略微知道一点。刚才那位老先生卖的是彭玉麟的画,他是清朝还是明代的记不清楚了。有文章说彭玉麟仅咏梅诗便有一万首,而这一万首咏梅诗又都是题在他的梅画上的。彭玉麟一生喜梅画梅近于痴狂。他说他“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他为何对梅花如此情有独钟?在一首题梅诗中,他自己透露了此消息:“我自梅花梅似我,一癖共聊玉兰宾。”原来,彭玉麟已将自身与梅花合为一体。彭玉麟的梅画自然是中国传统的文人画。中国文人画的可贵之处便是借画言志,以笔底丹青来表达自己的情性、意趣、志向和追求。梅花高洁、清幽的品性,孤标脱俗,傲立霜雪的形象,在画家的心目中已化为他的自身。关于彭玉麟的梅画,传闻中另有一种说法,说彭玉麟的梅画其实是在叙说他心中一段永远的情感:他早年深爱的一位梅姓女子,因种种缘故而不能结合。梅女因此抱憾早逝。彭玉麟发誓以一生的光阴画一万幅梅花来怀念她。彭玉麟画了整整半个世纪!可见他的内心是如此丰富而绵长热烈,算得上天地间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的男人!

丛蔚被黄昆仑娓娓的诉说感动了。被彭玉麟与梅姓女子的深切爱情感动了。被黄昆仑感动了。他的知识太丰富了,一幅画竟然讲出了这么动人的故事。

知识丰富的男人总是自信而有吸引力的。这与个子高矮无关。

那天,在公园,她感到自己真切地爱上了小个子黄昆仑。他们热烈地亲吻后,黄昆仑从后面搂抱着她说,你知道吗,在医院我搂抱着你丰满的胸脯时,就决心非要你莫属了。只不过那时,感觉是很纯洁的,不带情欲的念头。

好呀,原来你是个处心积虑的家伙哩。

黄昆仑道:有句话说得深刻:人们的一切计划和措施都是沉浸在肉体的享乐与物质的丰裕之欲望中的。

丛蔚说,小心点,别碰我的胳膊,还痛。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三年过去了。现在他们不但成为了夫妻,而且肚里有了还不能碰的“昆儿”了。

被黄昆仑搂得触电般发抖,全身酥麻起来,不由得轻轻呻吟起来的丛蔚,快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她感觉到自己快要瘫软了。她呻吟着转身亲吻着黄昆仑说,不可以的,医生说了怀孩子后不可以做爱的。

黄昆仑顿时身体僵硬起来。他叹气道,是呀,为了昆儿,不做了。

丛蔚玩笑道,要不,你去找小姐解决?

黄昆仑生气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嘛!真是的,应验了那句名言:没有不含肉欲的爱情,但有不含爱情的肉欲。

好了。说点正经的事。今天我回来时,怎么还见你爸,噢,我的岳父还在东区打扫卫生哩。不是说过别干了吗?起码别在这东区干了。叫我的脸往那儿搁哩。钱不够吗,再给两万行不行?

丛蔚生气地从梳妆台的抽屉拿出来两张存折,说你和你母亲的想法怎么如出一辙呢?就知道钱,他们说现在不缺钱,不要你们给的钱。说他们喜欢劳动,劳动是他们的权力。让一个习惯忙碌劳作的人突然停下什么事都不做,是件残忍的事吧?而且,你们家没有搬来他们就在东区干了。如果要真不愿意见他们在这劳动,走的也该是你们后来的嘛。再说了,你母亲每天不也在院棚里劳动吗?

咳,我妈那不是劳动,是高雅的休闲娱乐。我,这不也是为岳父好嘛。让他歇着我养他们也没有什么错呀?黄昆仑说千万别,别生气了。小心动了胎气。

嗨,你以为我父母劳动就是受罪?我看到他们在这小区干活高兴吗?也难受的。丛蔚说,我明天再回家去说说。

丛蔚说,好像有个大人物说过,放弃成见,工作就是娱乐。

东区的别墅结构是两户式一幢的。丛蔚的婆婆黄母的邻居是外号叫“沙公鸡”的鳏夫。

当当当,黄母家的院门被不礼貌地敲响。

是谁呀?有门铃不用,这么没有礼貌地敲门令人顿生不快。

黄母脸色不快地去打开院门,发现是脸色更加不快的邻居沙公鸡。

沙公今年70岁了,也是从省城搬来东区养老的,独自一人生活。他的过去没人知道,只有居委会的童主任进行居民调查时,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多次要接他去他不干。女儿五年前回国探亲时,给他在这买了别墅养老,而且还雇佣了勤劳能干的丛母做全职家政,在收拾打扫沙公别墅的同时,照顾一下他的生活,即平常做些他喜欢吃的饭菜。月工资一千元人民币,比丛蔚爸爸的退休金还高,而且每天工作的时间也不长,每天别墅两个多小时的卫生打扫、各用一小时做三餐。所以丛母为沙公服务得很尽心。尤其是在午餐和晚餐上,不但合他口味,而且花样翻新。沙公为此很满意,多次要给她涨工资,丛母坚决不要。说这样是应该的。

沙公人瘦体弱,尤其是牙齿不好。但他生活简朴,刚住进东区别墅还没有保姆式家政时,每天就是馍馍牛奶,牛奶馍馍。由于他的牙齿不好,吃馍馍时不能够充分咀嚼,就每口馍馍咀嚼两遍。先咀嚼那口吐碗里,一个馍馍这样咀嚼一次后,再一点一点吃进。这个恶心的吃法同样是被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发现而传出来的。说他太抠门了,女儿常寄成百上千的美元回来,他啥好东西不能吃就吃这?真是守财奴!富人越老越顽固,越是守财奴铁公鸡!东区的富人怎么这样哩?

沙公被正式冠之以“沙公鸡”绰号的,还不仅是因为他生活节俭,抠门,而是他拒缴别墅的物业费。他认为物业费按照住房面积缴的办法不合理。他质问上门的女收费人员,物业费包括些啥?收费员说环境卫生、绿化保安等等。他说那是不是住房的面积越大应该享受的物业服务越多?收费员说是的。沙公狞笑道,我一个孤老汉咋没有感受到我比西区更多的服务呢?我一个人多用了你们多少环境卫生、绿化保安等等的服务?远的不说,就说前面那栋和我一样的别墅吧,全家老小七八口人,也和我是一样多的物业费?收费员说是的。沙公嘻笑道,那你觉得这样一刀切的物业费政策合理么?还不改变么?收费员发现上了套,忙说我只是执行政策的——要不你去找我们领导?

沙公高昂着头,拧着青筋毕露的脖子,活像一只决斗时的老公鸡:哼!别说找领导,找中央都不怕!

这事后来被物业公司告到居委会董主任那儿,董主任找到丛母商量办法,觉得这事不能和沙公硬来,他身体又不好,别为这事闹出其他事来。最后决定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女儿。丛母在他的女儿每周例行从加拿大打电话回来问询他父亲时,顺便告诉了她。她说她每年都把两千元的物业费寄到居委会董主任那儿代缴一下,千万不要告诉她爸这事。

所以,这事直到现在沙公都还不知道。他还一直以为他胜利了而时不时在丛母面前骄傲地提起。

但他“沙公鸡”绰号却传开了。

说沙公鸡是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也不对,他家养的宠物一狗一猫花费不少。宠物狗是条精瘦小巧,耳朵支棱得像鹿的纯黑色家伙,取名叫布莱克;宠物猫更漂亮,雪白色叫小雪。沙公鸡每天的时间有一半花在它们身上。除了购买价格不菲的狗粮猫食外,就是常带它们去市里专门的狗猫学校上学。

于是,在东区经常可见这样一景:一条小黑狗,一只小白猫,后面跟着一位身体单薄的瘦弱老头,在东区进出。天冷时,狗猫还穿着花衣和毛线鞋。

这样的镜头,在东区不止沙公鸡一家。

这也是富人区的一景,富人生活的一景。东区大门口的长脸保安感慨道:狗猫学校?还有好多穷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的,富人家的狗猫都上学了。看来就是当狗也得当富人家的狗了。

有一点令人费解的是,沙公鸡的宠物狗布莱克有嫌贫爱富的毛病。它在东区只要见了衣着不整的拾荒人或穿黄马甲的环卫人,就要不礼貌地冲他叫,似乎有叫“穷鬼,滚出东区去的意思。”

布莱克对在东区打扫卫生的丛蔚他爸爸“白头翁”也是这样,一见面就要不礼貌地冲他叫。为此,白头翁很生气,直骂它是狗仗人势的东西。再叫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

果然,在一个黄昏,他找到机会。虽然布莱克在狗猫学校上学,但仍然没有改掉撇腿撒尿圈地占地盘的本性。就在它撇腿对着一棵树撒尿打记号时,白头翁半个砖头砸过去就跑了。他知道这个布莱克狗贵,被人发现了赔不起的。

布莱克没有发现他。他也不知道砸着了没有。第三天,他看见沙公鸡像抱儿子一样抱着伤了腿包着白纱布的狗进去东区。

白头翁一个冷颤,日他娘的,和我一样了?

他搞不明白的是,布莱克似乎知道是他砸的,从此在躲他的同时用仇恨的目光瞪他。

照理,沙公鸡和邻居黄母相处的还算可以的。尤其是黄母知道亲家母在隔壁沙公鸡家干家政后,还时不时把丛母叫过来,简单拉几句家常,给些自己吃不了的院棚菜。主要是让她看看自己家境的富裕,他们西区女儿嫁她这样东区人家的荣光。丛蔚家她去过一次,是在给儿子定亲的那次。西区的脏乱差和丛家的简陋窄小,令她不住地皱眉。如不是儿子的坚持她早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了。

女人的直觉是敏感的。黄母不动声色地炫耀,常常刺激着丛母的心。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和不愉快,她再来沙公鸡家干活更快更麻利,干完就走。即使偶然碰巧黄母在隔壁院里喊她过去拿菜她也装着没有听到。同时让丛蔚的爸爸白头翁再来东区打扫卫生时,也避免和黄母见面。

可沙公鸡今天主动来和黄母见面。他很生气地质问黄母,大妹子,我要见你的儿媳妇。她妈妈为什么不来我家干家政了。

本来就被没有礼貌的敲门惹得不快的黄母冷着脸道:哎,我说邻居,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唔?我的亲家在不在你家干活与我和我的儿媳妇有啥关系了?唔?她的腿长在她的身上,你听谁说的是我们不让她伺候你了?不是你克扣人家了吧?她对闻声出来的丛蔚说,小蔚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是你不让你妈在他家伺候他了?

黄母一连串的问话,不仅令沙公鸡嘴唇发抖,难以接话,而且使丛蔚面红耳赤,进退两难。不由得生婆婆心口不一的气。

谁知沙公鸡突然声泪俱下,大妹子,求,求你让她妈妈回、回来吧!她是我的恩人,我和布莱克、小雪,都离——离不开她啊。她在我这都干五年啦,那时,你们还还没搬来的。我在居委会了解到了,她妈妈又、又被董主任介、介绍到别处干活去了。是、是因为你——不高兴——

岂有此理,沙公鸡——我看你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离开谁活不下去呵?保姆多得是,为啥非得我的亲家母去伺候你才行了?唔——假如她——不在了,你也不活了?

黄母本来想说假如她死了,但马上觉得丛蔚在,这样说不妥。便缓和了语气道:念你是老邻居,我们又都是东区有身份的人,今天就不要在这胡搅蛮缠了。啊!回去吧,没菜到我这来拿,真正的绿色食品。

沙公鸡像泻了气的皮球焉焉地走了。

是啊,人家黄母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家难道非得伺候你到死不成?

沙公鸡把丛母当恩人,是因为她救过他的命。

那是在丛母到沙公鸡家的第二年夏天,他突然得了不知叫什么吃啥拉啥的怪病。照理吃啥就应该拉啥的,但他吃得啥没有经过消化就原样拉出来了。说恶心一点就是吃得东西没有变成屎!

他的唯一的亲人——女儿又不在身边,他又不让告诉他女儿。这样带他治疗的事情就完全落在了丛母的身上。他要给她增加工资,被她拒绝。说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可沙公鸡的这病比头疼脑热的病厉害多了。拉了三天,本来就单薄的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皮包骨头地令人想到他快要告别人世了。

丛母于是立刻把他送市医院住了院,并悄悄打电话告诉了他的女儿。

在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啥办法医院都用了,都没有检查出他是什么病。还是吃啥原样拉啥。医生就让他别吃了,靠输营养液维持体质。从国外赶来的女儿又使他的精神大振,就以为他好了。他要求出院,于是就出院了。可不打营养液了,吃啥拉啥的毛病又出现了。于是又要去医院。但沙公鸡坚决不去,说在家输营养液就行了。有布莱克和小雪陪着心情好些,到医院不也是打营养液嘛。女儿为此急得满嘴起泡,直求救丛母。

丛母到处打听偏方,居然给打听到了。于是就悄悄给沙公鸡女儿说了。他女儿一听就恶心地要吐,直摇头说不行。可一见那皮包骨头的父亲,就又犹豫了。她对丛母说,死马权当活马医吧,那就用小孩的试试?问题是不能让他知道,如何掩盖?

丛母说,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情我来办。

奇迹出现了!一周后,沙公鸡的病突然好了。能够走动了。能够带布莱克和小雪上课去了。

他一脸笑容感谢丛母和女儿,问是什么药这么神奇?丛母和女儿微笑着说是别人的偏方,不知道是什么。

沙公鸡的女儿学问高,在回加拿大后悟出来了道理:饭变成屎的过程有微生物菌群的参与,在肠道中没有了微生物菌群,吃进的食物怎能变成屎呢?既然变不成屎,可不吃啥拉啥嘛。而让得这种罕见病的人吃点人屎,肠道中就有了微生物菌群工作了,所以病就好了呀!

丛母是挑儿童的屎粑粑裹在面里煮成圆子叫沙公鸡胡囵吞下去的。

所以,沙公鸡把丛母当作他的救命恩人,舍不得她离开自己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黄母不知道这些事的。丛蔚也不知道这事。她知道的是婆婆越来越有些不近人情了。

是不是寡居太久了,有些变态了?还是太有钱了?她私下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沙公鸡来抗议要丛母回他家干活时,丛蔚才知道母亲离开了沙公鸡家。她很生婆婆的气,认为她太霸道,自私,太自以为是了。同时又觉得沙公鸡很可怜,他对她母亲的信赖令她很感动。她甚至希望母亲回来继续在沙公鸡家干。是呀,在哪里干不是干呢?她为自己曾经也有过母亲在隔壁干活而觉得脸上无光的想法感到羞愧。觉得自己现在才怀孕三个月,应该可以干点什么的。像这样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过着所谓富人精致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真是烦透了,无聊透了!

由于母亲不来沙公鸡家了,见不着面了,现在又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还有父亲和哥哥,近况又如何了?

她决定回家住几天,而不管婆婆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不愿意再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当淑女了。她本来就是在西区长大的孩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狗屁的淑女!

她穿好衣服,拿上小坤包,对在品茶赏画的婆婆说,妈,我回家去看看。

说罢,她就走了。

她的突然离去,使得黄母来不及反应表态。在听到院里关门声音后,才气哼哼地说,什么事情这么急?下午还要音乐胎教哩……你妈离开沙公鸡家有什么不好啊?哪有这样当媳妇的??气死我了。

她马上拨打黄昆仑的手机,带着哭腔说,昆儿啊,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了呀……

已是四月天了,别墅区里草绿花红的春意盎然。暖风习习使得丛蔚郁闷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认真观看着她已经住了两个多月的东区。

五十来幢别墅相互被点缀有图案的水泥路、宽草坪和浓密的小叶白蜡树间隔,小区显得整洁、宁静而优雅。

远远地,在左前方封闭式垃圾房,丛蔚看见有几个人,其中一个走路一颠一颠的是那么眼熟,是爸爸——她加快了步伐。

丛蔚的爸爸个高但瘦弱,显著的特征是一头的白发白得发亮,得绰号“白头翁”。丛蔚曾经为爸爸的这头白发自豪,说比她教授的白发好看多了。母亲曾经要求父亲去染发,丛蔚反对,说染发易皮肤致癌。所以他就不染。

个高瘦弱和一头干净白发的形象,使得白头翁不像打扫环境卫生的,而像一位知识分子。但他穿的黄马甲和扫把和撮箕,以及他走路颠簸不雅的步履,又在纠正着他给人的印象——他是打扫卫生的。

其实,白头翁工伤退休后无事可做,退休金又低,而孩子又在上学,老婆也没有工作,在东一家西一家地做家政,因此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是老邻居——现在居委会的董主任给他找了这小区打扫卫生的差事——而且是在东区,他干得可高兴了。

白头翁为什么在东区干得可高兴呢?原来是东区的人家富有,因而垃圾也比西区有油水。这倒不是说他要这些有油水的垃圾,而是利用手持管理封闭式垃圾房钥匙的权利,收取那些拾荒者(即捡垃圾者) 的费用。小区拾荒者有两种,一种是拉着板车,专门来垃圾房拾捡各种瓶子、纸箱、衣物等去废品收购站卖钱;另一种是开着装有大桶的三轮摩托,专门来垃圾房拾捡各种剩饭剩菜等食物回去喂猪的。

这两种拾荒者一般都有各自的地盘的,因为他们买通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和小区里打扫卫生的。当然,买通的费用也不大,一盒烟或几块零钱就可以进去至少三次的。

此刻,白头翁正是在垃圾房收取拾荒者的“开箱费”。拾荒者对他恭恭敬敬地,他满足地点完几张邹巴巴的钱,高昂着头,一副大将风采。

爸——

丛蔚的心情复杂,觉得她敬爱的父亲如今竟然庸俗到如此地步,太丢人了!自己这么大了还不能养老父亲,也太没出息了!

小蔚,你去哪儿?白头翁发现女儿来了,忙给拾荒者的说完了把门锁好啊。转身拉丛蔚离开垃圾房。这儿空气不好,到前面阴凉处去。你怀着孩子不要到处走的。

看着一头干净白发的爸爸,丛蔚不觉泪水盈眶,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倒是爸爸嘴巴不停,哎小蔚,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在东区干这活了?我才五十五岁,能够干得动的。哎小蔚,你不知道这管理垃圾房的外快有多大,每月我管理的四个垃圾房额外增加四十块银子哩!

瞧着爸爸那沾沾自喜的得意劲儿,丛蔚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多么可悲的生活啊,额外的四十块居然把父亲高兴成这样!他不知道这四十块还不够富人餐桌上的一杯茶,也不够沙公鸡家宠物上一节课的…….

爸,我要回家去一下,我妈她在吗?

哎,她不去沙公鸡家后好一阵没有找到活干,前两天董主任介绍去了一个公司,专门给人家打扫公司院内卫生,收入比不得在沙公鸡家的。今天不知在不在,不过你哥好像回来了。这是家里的钥匙,我工作还没完了。你慢点走啊,小心我的外孙孙。

走到东区大门口,丛蔚见长脸保安正在训斥一位衣着不甚整洁,可能是民工一样的男子——这里也是你随便来的地方嘛?滚——!当保安见丛蔚过来,长脸上立刻由凶变笑,一副点头哈腰的奴才相。丛蔚对他视若无睹。心想,也许在几个月前他们俩的身份是相同的,只因为其中的一个运气好,穿上了保安制服,所以就觉得自己高他一等,就有资格瞧不起几个月前和他身份相同的人。就可以对他们吆五喝六颐使气指了。他俩的差别仅仅在于一个有保安制服而另一个没有。就像东区的人看不起西区的人一样,两区人的差别就在于房子的大小宽窄上。

而这道大门则是他们区别的分界限。

丛蔚不由得想起哪位大人物的话:皇上用金碗喝水,乞丐用破瓷碗喝水。他们喝的都是水。他们的区别在于喝水所用的器皿不同;皇上死了用金椁葬,乞丐死了用草席埋,他们都是死,虽然埋葬的方式不同,然而最终他们都得变成相同的土。

人啊,非得到变成相同的土时才能平等么?

进入西区,丛蔚又是另一种感受:人气旺。虽然屋旧路窄,但男女老少人来人往的。尤其是在居委会门口,人声喧闹,一群好像在搞什么比赛似的“加油”声不断。

小蔚,回家啊?

胖乎乎的居委会董主任从旁边急匆匆走来。看到丛蔚就招呼道。

丛蔚一笑:是的,董姨,回家看看。那在干什么?那么热闹的。

噢,是我们搞的家庭运动会。哎,就是你们东区的人怎么动员都不大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

董主任似乎觉出此言不妥,忙补充说,不过东区的人缴物业费还是比西区的积极。

丛蔚笑道:董姨,我可是两个区都有份的。不管在哪个区我都要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的照顾。我现在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事,如果您那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干的活请尽管吩咐。

哎呀真是太好了。社区要搞换届选举,有好些文字工作还真缺少人手的。你一个大学老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家庭运动会完了我去找你。

不是大学老师,是助教。丛蔚纠正道。

反正是高文化的人。如果你哥哥像你这样多好——

董姨,我哥哥咋啦?

咳,咋啦?不争气呗。你知道吗,他把你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买下的西区的房子,嗨!出租给什么人了你猜——一个叫夭夭的小姐,听说是三陪小姐!我说过他多少次就是不听。若换个外人,我,早就叫公安了……

丛蔚惊得目瞪口呆:不会吧董姨,我哥说那房子他贷款买的。怎么能租给——小姐呢?我爸妈知道吗?

董主任小声说,他挣一个花两个的还能贷上款?是你父母买给他成家用的。夭夭这事咋敢跟你父母说,那不气死他们了?再说,这也是我听居民反映的。还,还没有真凭实据的。好了,我先走了呵。

董主任已经走了好远,丛蔚还没有回过神来。哥哥、夭夭、小姐三个词塞满了她的脑袋。

母亲不在家。

进入到她生活了十八年,才离开六年的老房子,丛蔚突然觉得陌生起来。六十平方面积的屋子被分成两室一厅,加上每个房间的周围都堆放着东西,更显得空间狭小。家具陈旧不说,颜色不一,且油漆剥落。客厅那黄帆布面笨重的所谓的大沙发是自做的,丛蔚知道里面根本就没有弹簧,全是海绵填充的,而且早已经被坐得坑凹不平了,母亲又用棉垫在面上把坑填平。丛蔚觉得这个沙发应该比自己的年纪还大,它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打开平放当床用,合起来就又是沙发了。这也许正是父母不愿意丢弃的原因之一。丛蔚记得,为了这个破沙发,哥哥丛海不止一次地挖苦母亲:嘁!这破烂扔出去连拾荒的都不会要的,你们却宝贝似的摆这儿,嘁!不丢人吗?不买真皮布莱登红木虞美人的起码也应该买个曲美的嘛。曲美的简洁美观会让这个陈旧的屋子蓬荜生辉的!嘁!

丛蔚知道,哥哥丛海打小就喜欢时尚高级的东西,而且知道很多衣食住行方面的名牌产品,尽管他买不起,但一直向往。一身廉价的仿名牌显得他是位有钱人或成功人士似的。他有个特点,就是常常用“嘁”字表达他对某事的不屑。

丛海的论调常常把父母或别人噎得接不上话,因为一辈子过简朴的近于简陋日子的父母,压根就不知道那些品牌的。别说是父母,在这方面丛蔚也不是哥哥的对手,尽管她读的书比他多。所以常常被他“嘁”。

买你个头!哪来钱?就你?母亲对哥哥的好高骛远一直不满,常用这句话来熊他。

丛蔚发现,老旧的屋子里还是有变化的,这就是那张同样老旧的三屉办公桌上,有一台新电视,居然是29寸的日本索尼液晶屏的。

这应该是这屋子里最现代最值钱的物品了。应该是哥哥的功劳吧。可就是放在老旧的三屉办公桌上,显得突兀,不协调,就像白天鹅抱个丑小鸭。

这个熟悉但陌生的家,因为父母的存在而必须要来的简陋的家,在丛蔚心中显得不真实不习惯起来。狭小得两分钟就可以看完每一个角落的空间,使她倍感压抑。空间的窘促不由得使她想到一路之隔东区的“家”。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很适应那宽大整洁明亮的,家具充满现代温馨气息的别墅屋子。尽管她是才从那儿和婆婆闹别扭,不愉快的地方刚出来的。她很为自己的这种“很适应”羞愧,有点忘本的感觉。自己才在那别墅住了两个多月,居然就有点嫌弃起老“家”来了,这可是父母住了大半辈子的屋子啊,难道他们就没有“不适应”?

人啊,适应享受是那样的容易!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一接是哥哥丛海的。她说哥,你在哪儿?有事吗?

丛海说,没有事就不能问候一下妹妹了?听妈说我快要当舅舅了,祝贺啊。

丛蔚的心一热,温情地说还早哩。你在哪?背景音乐挺好听的。

丛海说妹子哥在市里卡布奇诺酒吧和朋友谈生意哩。

这么早就去酒吧谈生意?白金酒店的活不干了?妈说你好像要当领班了是吧,咋又换岗了?

嘁!那伺候人的活是我这样的人干的么?你说是吧妹子?

丛蔚的心一凉,本能感觉有什么不妙似的。哥的一“嘁”的背后,表明他有了新想法。

果然,丛海说妹子,哥要计划和朋友合伙开个音乐茶座,就是法式红茶房的那种格调的。朋友出门面房,我出设施费用。现在手头有些紧,所以向妹子借点启动经费……

在职业上,丛蔚常听母亲为哥唉声叹气,嫌他这山望着那山高,打工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工作,都没有合他意的。现在都快三十了,不但没有成家,而且没有存款。在西区那套房子还是父母毕生的血汗积蓄。丛海却告诉她是他贷款买的。可能是防她分一杯羹吧。对此她心知肚明,为了她上学,哥哥初中毕业就没有再上出去打工了,虽然实质上是他学不进去而不想上了,但却在名义上是为了她而辍学的。时间一长,这似乎成为了父母和她对他的一种亏欠。父母是山东人,重男轻女养儿防老思想重,所以背着她给哥置房,她也想得通。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是富人,也会给哥置房的。

可哥有房后不但没有娶上媳妇,也没有自己住,就长期出租收钱。

停了片刻,丛蔚心虚地对手机那头的丛海说,我,刚工作一年多,是没有存款的……

嘁!你没有?谁信哩。嫁富人住别墅的会没有钱?嘁!我又不多借,区区五万对你来说——嘁!我又不是白借,年息百分之十,借期一年行吧?签字据定合同都成啊,咱们亲兄妹明算账按照市场规则……

丛蔚面红耳赤,急得泪水盈眶地打断丛海的电话,哥,你看你都说些什么嘛!我住的别墅不是我的,别墅的人有钱是别人的你知道吗?

丛海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哥,给你说实话,我只有八千元的存款。我刚回家,爸妈都不在。我把卡放家的电视上你来拿吧,密码是我的生日。

说着,丛蔚忍不住哽咽起来,哥,我知道为了我上学你辍学,我欠你的以后回报,可我,现在,难呐……

丛蔚不想把在别墅的“难”告诉丛海。

令丛蔚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丛海,此刻却沉默了。

稳住了情绪后,丛蔚说,哥,你在听吗?如果你认为这次的选择是可以做为事业的,可以用老房做抵押贷款的——

沉默的丛海突然打断道,你可不能打那老房的主意啊!嘁,咱爸妈还健在哩——好啦,就算我啥也没有说。

丛海的电话挂断了,却挂得丛蔚万箭穿心。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分遗产啊!这是我的亲哥呀,在金钱面前怎么变成这样了?唉,可悲啊!

十一

已是中午时分,母亲还没有回来。丛蔚在想给不给父母做午饭,做点什么。结果在拥挤狭小的厨房看来看去,半天也不知道做些什么饭。她喜欢吃母亲做的羊肉揪片子,可就是做不好,记得以前做过揪片子,可做出来就像疙瘩汤。老被丛海嘁笑。

就在她左右为难时,母亲回来了。一见丛蔚在就喜笑颜开,不拍一身的风尘,拥住高她一头的女儿,闺女,我的小闺女,你咋过来啦?我的外孙咋样啦?

母亲个头小,她一低头看见了母亲斑白的头发,丛蔚不由得一阵心酸,眼睛湿润地撒娇道,妈,我想吃你做的酸揪片子了……

好嘞,酸儿辣女,我有外孙儿啦!妈这就给我的小闺女做,你歇着。以后要吃给你爸说一声,我做好送过来就成了,不要再跑来跑去的,头胎前半年可得小心点的。

不啦妈,今天我跟你学,要吃自己做就行了。丛蔚不由难过地想,她婆婆是不吃羊肉的,在她那儿永远别想吃羊肉揪片子的。而羊肉揪片子则是母亲的一绝。

母女俩没说几句,母亲便麻利地和好了面。母亲说,面先饧着,我出去买点羊肉来。闺女你先躺会歇着,看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没事妈。我也跟你去。丛蔚不想把刚才和哥哥的不愉快说给母亲。

爽快的母亲立刻答应了闺女的请求。一起去买羊肉。

母女俩相互搀着上西区市场去。母亲告诉她现在春秋公司干卫生。收入虽然没有在沙公家的高,但时间比在他家短,精神上比在沙公鸡家愉快些,人多嘛,说说笑笑就把活干了。

一说到沙公鸡,母亲就问丛蔚见到他没有?怎么样?

因为自己的原因使母亲失去了工作,对此丛蔚一直惭愧,就不愿意说沙公鸡的话题。就说不知道,没有见过。

母亲却没有觉察到女儿情绪的变化,说,说到羊肉揪片子,沙公鸡可喜欢了。你说怪不怪,连布莱克和小雪也喜欢吃的。不过不是我们现在这样炒着做,而是清炖,把羊肉炖成糊汤时,把肉和皮滤去,再揪醒好的面片……

丛蔚的思想又开了小差。她在想,母亲离开沙公鸡家后,他是咋样过的呢?母亲在他家干了多年,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而他沙公鸡对母亲的依恋就更不用说了,要不然是不会到婆婆家去请求、抗议要母亲回他家的。

丛蔚觉得几个月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母亲面前吃得酣畅淋漓了。她似乎又回到了中学时代,把个热气腾腾的羊肉揪片子吃喝得稀里哗啦地痛快。母亲心疼地说,我的小闺女,你慢点吃,还有哩。你婆婆是不是不让你吃饱饭?

丛蔚快意地擦着汗,摇头说,不是的。她一是不吃羊肉,二是吃饭时不允许发出声响,而要求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母亲说,好像你婆婆说得对哩。我看电视里说就得慢慢吃细细嚼的。再说,有文化的女子是得斯文点才行的。

丛蔚心里说,如果让母亲去和婆婆过也许会很快适应的。我还是不提在这边过夜的事了吧,母亲一定会不同意并猜测她和婆婆有矛盾了而担心的。

在丛蔚帮母亲洗碗时,白头翁父亲回来了。他惊讶道,哟,小蔚,你怎么这么久还在这儿?不过那边去吃饭你婆婆同意吗?

丛母不愿意了:你个老东西,在亲娘老子这儿吃顿饭有啥不行的?如果亲家母这样要求我闺女,我是不干的。吃你的饭吧!

父亲凑到丛蔚耳边悄声说,好像昆仑回来了。我认得他的车。

丛蔚的脸一下拉了下来,心里忿忿想道,一定是婆婆又告她的状了。

父亲见状就对老婆说,我去送下小蔚,回来再吃!

好啦爸,几步路的事,送啥送,送我就不走了。丛蔚没好声腔地说,妈,我先过去啦啊。

十二

和黄昆仑的婚姻也许是个错误!

丛蔚的心里又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不由的打了个寒战。我们是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啊,怎么婚后,确切地说是来到他的别墅家后,诸多的不适应竟然使她不止一次地冒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让她十分痛苦。

叔本华说,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料的痛苦。

又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心灵的安宁。

我心灵安宁的幸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在东区的家门口,丛蔚看见一位村妇一样的女人站在邻居沙公鸡的家门外,一副无措无奈的样子令人生怜,丛蔚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那女人见丛蔚要进门,忙过来说,大姐你住哦(我)邻居?

一张口暴露了她的甘肃人身份,走近又发现脸上还有红血丝。

你,有事?

呀大姐,哦是这家新来的保姆,才来五天,哦知不道主人啥爱好,对哦不满意也不舍(说),要哦走,哦寻思你们是邻居可以给哦舍舍(说说)。

丛蔚的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真是个淳朴的农村女子,不知道现在的城市,邻居之间早就淡漠得老死不相往来了,谁还能知道谁有啥爱好的。

丛蔚顿时想到了中午母亲说到沙公鸡时说的话:对不起,我知道的不多,好像他喜欢吃羊肉揪片子的。

说毕丛蔚就进院了。

甘肃女子高兴地连声感谢。到了院里了还能听到她的感谢声。

在大棚院一楼的门口,丛蔚听到婆婆的声音:这画淡彩似水,写意如梦。国画全凭经营意境。点染烟润,笔意高古,尽显明代画家吕纪的魂魄……

婆婆又在赏画了。一进屋,见茶桌前婆婆依在黄昆仑的肩上在看画。这情景又使她不由得胃里反酸。

妈,我回来了。接着对丈夫说,咿,今天才周三就休息啦?我累了,不陪你们了,上去休息一会儿。

母子俩姿态没有变化,只是扬起头讶异地看着她。

黄昆仑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去你家接你的。

黄母说,怀孩子是特殊时期,可不能在外吃些乱七八糟不洁的东西。

正上到二楼的丛蔚被婆婆的话气得停住了步。她真想和婆婆大吵一场,什么叫乱七八糟不洁的东西?你以为就你的东西是纯洁的而别人的都是肮脏的?什么东西,别忘了谁家三代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哩!

妈,别说了,她去看看父母没有错的。

唉,昆儿,她在特殊时期我监管一下有什么不对吗?你怎么——

妈,正因为她是在特殊时期,你老更应该耐心点的呵。

左右为难的黄昆仑快步跟上了楼,欲拉拥丛蔚,被生气的丛蔚打开。说,黄昆仑,我这不洁的东西别脏了你高贵的手,不洁的身子怎么能够怀你纯洁的孩子呢?

尴尬的黄昆仑一脸愠怒,咱们小字辈的,别跟长辈争高下,再说了,她也是为了我们好——

黄昆仑,你知道我现在发现你什么了吗?虚伪!我想起你唱过的那首歌:“冷冷地看着你说谎的样子”。

我虚伪?说谎?真可笑,我什么时候虚伪了说谎了?试举一例。

你和你妈骨子里就羡慕贵族而看不起比你们贫穷的人,为什么还要追我这个西区的穷人家的女儿?你这不是虚伪是什么?谈恋爱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一个贵族般的家庭和母亲?你不告诉我,不是说谎是什么?

我,那时告诉你我们的交往不就不纯粹了么?再说了,富裕也不是罪过的。谁希望受苦受穷嘛——

出了气的丛蔚躺在床上,背朝站在床边的黄昆仑道:是你妈打电话把你叫回来的?

是,也不是。我正好也想回来看看我的娇妻的。

花言巧语,我还没有把你妈欺负死吧。别肉麻了吧,唉,我如果再看见一次你和你妈那样肉麻地黏糊在一起,别怪我这个下里巴人不懂礼貌啊,恶心!

你看你,又来了!黄昆仑烦躁起来,这,这是咋回事了——他不由得想到了刚才丛蔚提到的那首歌中的句子: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和寂寞交换着悲伤的心事,对爱无计可施,这无味的日子,眼泪是唯一的奢侈…….

这时,当当当响起敲院门的声音,并传来一个女声:你好,请开门,居委会的!

十三

敲院门进来有三个女人,居委会的董主任带一个工作人员,另一个是隔壁邻居沙公鸡家的甘肃保姆,丛蔚见过的那位。

婆婆一般是不让外人进楼的。大棚院里有凳子,有花有草的环境也不错。所以开门的婆婆就在大棚院里接待三个女人。在她们说话期间,丛蔚下来了。

甘肃保姆好奇地看着花花绿绿的院子,贪婪的目光贼亮。

董主任和工作人员是来进行有选举权公民统计的,同时请丛蔚去居委会帮忙。说社区选举统计量大,资料录入人手不够——

婆婆打断董主任的话,这,不行的。丛蔚怀孕了。是专门辞职回来养孩子的。电脑辐射大,我知道,危险的,我知道的。

董主任说,不是白干,给钱的。再说丛蔚她已经同意的。

婆婆一脸怒气地转向丛蔚:我们不缺钱。

妈,没事的。有防护裙不碍事的。我就去帮几天,也不是长期的。妈,董主任对我们家可好了,不去不合适的……

这时,楼上传来玻璃落地的破碎声。估计是黄昆仑不同意丛蔚的表态。

大家一起望上瞧,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又回到话题上来。气哼哼的婆婆看着甘肃保姆问,你是——

哦,董主任说,沙老爷子病了。这是给他请的新保姆。由于不知道沙老爷子的习性,所以过来问问邻居。

气呼呼的婆婆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似的嚷开了:哎哟,把我们家当什么了吗??医院还是养老院,他有啥习性我们怎么会晓得的!

甘肃保姆顿时战战兢兢起来,求救地望着丛蔚。

丛蔚怕节外生枝,忙给保姆使眼色,说董主任要不先这样,我再做做妈的工作。我送你们吧。

在门外,丛蔚问董主任啥时去?

董主任说你等我电话吧。如果——

董主任我一定去的,你放心。说罢她又转向保姆:你说吧。

保姆说她照她说的给沙老爷子做了羊肉片汤揪片子,可沙公鸡还是不喜欢吃,摔碗。

丛蔚问清楚她的做法后说,怪我没给你讲清楚,要清炖,把羊肉炖成糊汤时,把肉和骨滤去,再揪饧好的面片……他的狗和猫也吃这个。

董主任说你咋知道的?

丛蔚说是我妈告诉我的。

送走董主任一行后,丛蔚转身回院时马上想到,婆婆一定生气了,而且可能黄昆仑也不高兴了。刚才房间里传出来的杯子破碎的声音,可能是他摔的。

进院后,婆婆不在院里。进一楼也没见。上二楼时,丛蔚听到了婆婆委屈的哭诉声。她犹豫着进不进去解释一下她为什么执意要去居委会帮忙的事时,又听见黄昆仑哄孩子似的劝解声,不由得气上心头。你有什么委屈的?我是你什么啊?凭什么啥事啥时都得听你调遣和摆布?我还有我自己的自由了吗?

遂又生黄昆仑的气。你看你母子俩那情人般的黏糊劲,令人肉麻。还哄孩子似的,我也想哭,你能来哄我吗?

想到这,丛蔚不由得泪水盈盈的难过起来。

在她斜依在沙发上有些迷糊时,黄昆仑阴沉着脸上三楼来了。他在她跟前一声不吭地走来走去,似乎在一次次强压心头怒火。丛蔚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地迷糊着。

别装睡了丛蔚,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能这样不听母亲的话,她是为了你好。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体现在已不仅仅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了。叫你辞职回来休养是为了什么?

哼!丛蔚打断黄昆仑道:咳,听你这话是说我对你妈不好了是吧?我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是我自己的?仅仅因为我的子宫里有你的种?一颗精子而已嘛。我还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吗?一个为你们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呗!

片刻又补充到,呵,长本事了,学会摔杯子了呵?

哎呀呀——话怎么说得这么粗鄙?太不堪入耳了!还是大学助教哩。真是的!

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哩。我粗鄙,因为我是西区长大的贱民呀。而你现在是高尚的穿阿玛尼开宝马的新贵CEO嘛。后悔了是吧!啊?现在还来的及的!

你,你——黄昆仑被丛蔚呛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在家住,当天就回省城去了。

这是婚后她俩的第一次吵架。

一时只图口快的丛蔚心里很难过,这个小心眼的小个子家伙,连饭都没有吃哩。于是给他发了个道歉的短信。

第二天早晨,丛蔚和往常一样做好早饭——牛奶麦片粥时,奇怪婆婆还没有起来。往常她可不是这样的,往常的这时她早在院棚里的菜、花里忙的。

妈,吃饭啦——妈,你是不是病啦?

二楼婆婆的住房没有声音。

丛蔚又说,妈,我想好啦,你不让我接触电脑是为孩子好。我就不去用电脑啦,我去把居委会的资料拿回来手工抄写行吧?这样也好向董主任交差。

婆婆的屋里出现了咳嗽声。片刻又传来婆婆懒洋洋的话:你先吃吧。

婆媳俩总算和解了。

十四

丛海失踪了!

他的失踪是为了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名叫夭夭。

夭夭是从安徽山区来的打工女。她和一位湖南女孩合租住的屋子是西区丛海的。

夭夭是位宽臀大奶的高挑女子,很招男人的眼光。她开始确实是早出晚归地到市里打工。可后来不早出而是晚出了。再后来干脆就不出门了。并且不时有陌生男人从她们的屋子进出。

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夭夭和湖南女孩开始做皮肉生意——卖淫了。

丛海在从每次收取房租时也渐渐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开始她们给房租时,经常不在屋,要钱时不但割肉般不情愿,而且给的钱大都是十元二十元,最大是五十元的票子,少有百元的大钞,还有时凑不齐,哀求延几天。后来收取房租时是晚上来十有八九不在,而上午来就基本上都在。再后来就几乎全天候都在了。给房租时也渐渐变得痛快和不屑起来,而且给的钱不但都是百元的大钞,还是簇新的。甚至有时还大度地说十元二十元的零头不用找了。

更令丛海诧异的是,夭夭看他的眼神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刚开始来租房时,是她一个人。虽然宽臀大奶的高挑,但衣着灰暗,生性胆怯,一副农村姑娘的拘谨,让虽然假名牌加身也显得倜傥的丛海生出几分怜意。后来,渐渐地,她的胆怯拘谨没有了,眼睛有了光彩,脸上有种希望的笑意,令丛海每次不由多看她几眼。再后来,夭夭会打扮了,越发显得漂亮了,但她的目光却又变得空洞缥缈起来,又令丛海不解。

直到有一天,居委会的董主任找到丛海,训斥他不该把房子租给小姐,邻居反映大。如果让你父母知道了他们的老脸往哪搁等等说了一大堆,说得丛海一身烦躁。他说,嘁,别人在瞎说,她们在市里打工,我碰见过的。我去查清楚,如果真是董姨你说的那样,我立马赶她们走……

然而,不用丛海去查,他又一次去收取房租时,湖南女孩嘬着血红的小嘴巴,嬉皮笑脸,色迷迷地黏他蹭他,提议玩玩,以身抵租。把丛海吓得满屋躲。女孩笑嘻嘻地说,大哥来嘛,两腿一张射了就爽……

在一旁的夭夭冷漠地梳理头发,视而不见似的。

丛海大怒,把湖南女子一把搡得踉跄起来,厉声喝道:嘁,不要脸的东西!我,不要你的房租了。你立马给我滚!

说着他就去湖南女子的屋里往外摔东西。

夭夭也冷漠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你——先不走。丛海补充道:我要问清楚,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家的,为什么要干这个?嘁。

湖南女子大包小包怒气冲冲地走了。

为什么?丛海继续问夭夭。

冷漠的夭夭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剧烈起伏的肩膀,显示着她的内心深处有太多的委屈、痛苦和无奈。

夭夭的痛哭,一下使得丛海手足无措起来。他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个女子如此的痛哭。

你——我又没有欺负你,哭啥?

渐渐地,夭夭的痛哭减弱减缓至停止。她红着眼睛抽泣着给丛海讲述她的故事。

没想到,夭夭的故事竟然改变了丛海的人生轨迹。

夭夭出生在安徽一个偏远而贫穷的山区。家里孩子倒不多,只有她和一个弟弟。但由于父亲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家里有点钱就被他抢去买酒了。所以她家的日子过得比孩子多的家庭还贫穷。从小她就是帮助母亲干活的主力。上山砍柴下地务农,样样农活一学就会,而且拿得起放得下。

从小的劳动,使得夭夭发育成熟得早,宽臀大奶的高挑,使得求婚者不断。但夭夭是位有想法的女子。她不愿意早早嫁人,猪一样生一窝小孩,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受穷。

她在一次酒鬼父亲逼婚,逼她嫁给一位声称有万元存款的老汉时,母亲帮助她偷偷跑了出来。

就在她租上丛海的小屋后,在市里一个擦皮鞋的小铺子里打工。每日管一顿午饭,每月有四百元工资。她干劲十足,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于是早出晚归地工作。每月还能够给家里寄二百元,资助到县城读中学的弟弟。

俗话说贫穷百事哀。在夭夭攒劲挣钱时,一封家书传来个噩耗:弟弟白血病住院了!

农村孩子夭夭不知道白血病是什么病,在擦皮鞋时向顾客打听,在得知是癌症的一种,要治好除了有相同的什么干细胞外,钱起码得花几十万,她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一下晕了过去。

挣钱救弟弟的念头从此扎根在她心头。她发狠地想,只要能救弟弟她什么都愿意干。她不断打听哪儿有上夜班的活干。

搽皮鞋小铺老板是位秃顶的精瘦男人,早对宽臀大奶高挑的夭夭垂涎欲滴,但恐自己瘦弱的个头敌不过丰满的夭夭。当他知晓夭夭的心事后,便给了她四百元,说给她弟弟治病。夭夭千恩万谢,觉得老板真是大方,一下就送她一个月的工资。她马上把钱寄回了家。回来工作更加努力,说要加班加点报答老板。她弯腰擦鞋时,大乳抖动,乳沟毕露,吸引着擦鞋的男人,更吸引着老板。

老板猥亵地说,这样报答来得慢。不如陪陪我一次就报答完了。

夭夭问咋陪?

老板把店门关上后,抱着她说这样陪。

夭夭顿时满脸通红。说,不可以的。

有什么不可以的,几分钟就是几百元啦。你不想救弟弟啦?

夭夭红着脸想了会,一咬牙便同意了,说必须戴套。

老板高兴地说你躺下,站着我够不到。

事毕,老板高兴地说,夭夭你还是处子呐。再给你三百。

接过钱夭夭高兴了。心想这样真的来钱快啊!几分钟就是两个月的工资哩。

老板,咱们继续吧,这样真的来钱快的。

啊?老板忙打开店门,说夭夭你真傻,这事不能连续的,我身体瘦弱,受不了的,隔几天才行的。

夭夭才不管老板身体瘦弱不瘦弱的,每天都要求“陪陪”老板。老板不同意就哭闹,陪了就不能够少于七百元。把个瘦弱的秃顶老板折磨得受不了,直骂夭夭是妖精。

又一个月后,老板被迫把擦皮鞋店关了门。夭夭失业了。期间她认识了湖南女孩,并和她合租西区的房。

后来,夭夭知道了就是她每天不停地接客,也填不满治疗白血病药费的无底洞时,真是万念俱灰了。

十五

夭夭的身世深深打动了丛海。他说,本来我一直向往过东区人家那样富有的生活,可就是终没能如愿。为此我还怨天尤人地好逸恶劳。今天我才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为亲情而献身的苦命之人。夭夭,别要那肮脏的钱了,我来帮你。我不但不要你的房租,而且还把这几年的全部退还给你……

本性就仗义疏财的丛海决定帮助可怜的夭夭!

夭夭用怀疑的、不解的、不信任的、冷漠的目光看着丛海。

嘁,丛海说,请你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是真心的。给,这是我的卡,里面有一万元,不够我再想办法。

夭夭不接受。一句为什么你图什么就把丛海噎回去了。

是呀,我这样帮她图什么呢?

难道一定要有所图才可以帮助他人么?嘁,帮助他人一定要有所图么?夭夭献身救弟又图什么呢?仅仅是血缘、亲情、责任?为什么这样的责任要一个弱女子来承担?

为什么帮助他人一定要找理由了?嘁,如果要找理由的话,就是你是她的房东,她在你这期间遇到大难了,你是应该帮她的。理由就这么简单。如果说缘分的话,你和她应该是有缘的。如果无缘,怎么可能在你的房子里相遇的呢?

此后,丛海带着夭夭一起进城打工。在一家四星级酒店,他在酒吧,她在餐厅,收入除留下必须的外,全部寄回她的家给弟弟治病。

可她的家人把夭夭当成印钞票机器似的,隔几天就来信要治病钱,隔几天就来信要治病钱,弄得他俩怕见信封了。

无奈之下,丛海向妹妹丛蔚借钱,丛蔚说没有他还生气了。

后来他向母亲借五千元,说谈女朋友用的。母亲不给,他就说不给就去向丛蔚借。母亲忙说别,别去你妹妹那借,为难她干什么。

母亲还是忍痛给了丛海五千元。一再叮嘱别让你父亲知道了。

五千元换得了夭夭两个月的平静。丛海的真诚帮助使得夭夭逐渐恢复了生气和靓丽,希望的笑容时不时又回到她的脸上。

一日,俩人都轮休在家。夭夭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洗了半天,一身白净,一身清新地站在丛海面前,拉着丛海的手抚在自己丰满挺拔的大奶上,柔情万种地说,海哥,如果你不嫌我脏就要了我吧。对你的真诚帮助我真的无以回报,我只有这个身子了……

嘁。丛海说,不,起码现在不,如果这样岂不成为了交换吗?和秃头老板有什么两样?你在家休息,我到市里办点事去。

丛海要办的事是,把现在西区的房子卖掉,带着这笔钱和夭夭一起回她老家看看。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所以和妹妹通话时她说起西区这套房子时,有些紧张和不情愿的口气,使丛蔚误解他了。

没有想到,在他走后不久,丛海的爸爸带着派出所的人把夭夭当作卖淫女抓走了。当时她还辩解说自己不是三陪小姐,可从她的床上搜出了避孕套。诚实的夭夭又说那是以前的,好久都没有用了。这就无形中承认了自己是卖淫女。

丛海的爸爸气愤地把她的东西全扔到垃圾箱去。他为此低价推销给一拾荒男子时,男子坚决不要。说我找死啊,肯定是死人或传染病人的衣物被褥,白给都不要!

晚上丛海回来发现夭夭不见了,就左邻右舍到处问,没有人告诉他。这些邻居都是西区他爸爸的老熟人,没人告诉他夭夭被抓的事。问到居委会,董主任还装作吃惊地反问他,她出什么事了吗?弄得他有火发不得。于是就想到夭夭可能为了不连累他悄悄走了。

于是丛海就失踪了。

他是去了安徽找夭夭去了。

他不知夭夭被送往离菩湾市五百公里远的劳动教养农场去了。

十六

丛蔚在卧室的茶几上誊写居委会的选举花名册。虽然一楼有桌椅,但她怕婆婆看见仍然不高兴。虽然婆婆表面上不再对她帮居委会干活责难,但却对她日益漠不关心起来,这表现在对她的吃、穿和胎教等方面,不再像以前那样必须按照她的标准去做。

这一切背后的实质是她对这个未脱尽西区人土气儿媳妇的失望。儿媳妇挑战了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儿媳妇的不甚听话伤了她的自尊。

这些,从她高人一等的眼神中常常流露出来。丛蔚甚至觉得婆婆的目光中有时表现出对自己的怜悯来。这让她很不舒服,有点寄人篱下的耻辱。

每当她有这种感觉时,都不由的惊骇于自己的多心和不道德不善良。我们可是一家人啊,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呀!

为了减少和婆婆的不愉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少接触。她这样想就这样做。

当当当——有人急促地敲院门。

正在院棚里埘弄花草的婆婆,皱着眉头嘟囔道,有门铃不按,敲什么敲,太不文明了。咋有这么多不文明的人哩?

不情愿地打开院门后,见是隔壁沙公鸡家新来的甘肃红脸蛋保姆,心中不悦道,干啥?

大娘,我的主人他,可能快不行了……吐血了……

我这儿又不是医院,他,吐血了找我们?真是的。

可,我不知道咋样找医院,就——

咳。真是的。你去吧,我给你打电话,叫120马上就到。

120?

保姆不知道120是什么,以为是一百二十元钱。忙掏口袋找钱。

黄母动了恻隐之心,耐心地说,120就是急救电话号码。快过去收拾一下,送他住院吧。

保姆感激地连连点头道谢。

婆婆忙进屋去打电话。丛蔚下来说,妈,我都听到了,已经打过120了。

哦——婆婆看了丛蔚一眼,没有说话,就又去忙花草。

丛蔚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婆婆做得对。婆婆也并不是啥事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120救护车“哎哟——哎哟——”的叫声。

丛蔚以为,隔壁的沙老爷子这次住院和以前一样,进去几天后又会回来,领着他的布莱克和小雪进出东区的。

可这次沙老爷子进去就再没有出来了。

下午,丛蔚接到董主任的电话,问她知不知道她妈去哪了。丛蔚心跳加速,忙问我妈咋啦?

董主任说没咋,是沙老爷子在医院恐怕快不行了,他想见见你妈,可我又不知她现在去哪儿了。

噢,是这样的。那,董主任需要我们做什么吗?我出去找找?

哎,别别,你是孕妇,可别乱跑呵。我已经给他国外的女儿打电话了。就这样呵。

沙老爷子去世了!

后来,丛蔚听董主任说沙老爷子是死在母亲怀里的。

那天的黄昏,奄奄一息的沙老爷子见到丛母时,不出声地老泪纵横,就像孩子受了委屈似的。他颤抖地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要丛母抱抱他。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他的要求,俯身把他抱在了怀里。

呜呜呜,沙老爷子在母亲怀里婴儿般哭泣了几声,说了一句“回家了——多想再吃一碗你做的羊肉揪片呵——”

说毕,沙老爷子就咽气了。

十七

令丛蔚没有想到的是,沙老爷子的女儿归来处理后事时,发现了她爹的遗嘱,要求女儿把东区的别墅赠送给丛母,感谢她精心的照料和服侍,治好了他的病,使他多过了五年的快乐日子。恰好她女儿所嫁又是邻居,这样正好亲家就可以住一起了……

真是好人有好报啊。知道此事者无不为沙老爷子的知恩图报感动。同时也为以往叫他沙公鸡的绰号而惭愧。他其实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的。

丛母对于沙老爷子的巨额馈赠,除了感动和感谢外,表示坚决不能要。因为在服侍他时他已经付过工资,精心服侍是应该的,也是本分使然,无论服侍谁都会这样的。至于为其治病那纯粹是歪打正着的侥幸罢了。

她只要了沙老爷子的布莱克和小雪。

无奈,沙老爷子的女儿只好卖了别墅。但在走时悄悄留下了十万元支票,托董主任给丛蔚的父母。

然而,沙老爷子和他女儿的馈赠,也给丛母带来了闲言碎语。他咋对她那么好啊?她咋伺候他的?唔?莫不是——哈哈哈……

西区闲言的人那不怀好意的、话里有话的议论使得丛母又愤怒又痛苦。直骂嚼舌头的西区人不得好死!

她一怒之下把十万元全部捐献给聋哑学校。这又引起了白头翁丈夫的不满意。他摇着一头白发直骂:你个傻老太婆,十万元啊!那是你该得吆,我们后半辈就是不休息到死也挣不了这么多呵!儿子还没有成家呀!

没骨气的老东西,不是自己的你拿着心安吗?就是吃糠咽菜只要是自己的我心里才好受的。儿子没本事成家就打光棍去!

为此老两口吵闹的都很难受。

然而,更令丛母难受的是小雪和布莱克。它们不愿意在西区生活。尤其是瘸腿的布莱克,他认识打坏它腿的白头翁,害怕他。哀求似的咬着丛母的裤角往东区原来的家拉。

它们是恋旧主哩。丛母感动地抱着小雪和布莱克,反复说沙老爷子去世了,就跟我们一起过吧……

这个畜生是嫌贫爱富哩。赶走算了!白头翁说。他还记得在东区打扫卫生时,它对他不尊敬的吼叫,和它那仇恨的目光。

你敢!丛母冲白头翁凶狠吼道。

咦,你个傻老太婆,咋对沙公鸡的东西那么有感情?难怪别人会说——

丛母顿时发怒了,摔碗砸凳地哭叫着和白头翁打作一团。

小雪和布莱克吓得跑回了东区原来的家门口,呜咽着抓锁着的院门。当晚,小雪和布莱克双双死在了原沙公鸡家的门口。

十八

尽管家人一再瞒着丛蔚哥哥失踪之事,但丛蔚还是知道了。她十分难过,心想哥哥的失踪一定与自己有关。因为丛海跟她借钱她没有答应他。

董主任偷偷告诉了哥哥和夭夭之事后,她猜出了哥哥的去向。于是就告诉了着急的父母她的想法。其实父母也猜到了这一层,想他出去碰几次钉子,吃几次亏,上几次当,饿几天肚子就会回来的,谁曾想到他竟然如此地痴心。为此父母又担心起他的冷暖和安全来。母亲为此老和父亲吵架,说父亲是汉奸,要他把儿子给找回来云云。闹得鸡犬不宁的。

又二十多天后,丛蔚接到哥哥的一个电话,说他和夭夭都中奸计了,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她的家了,她的弟弟根本没有什么白血病,是她那可恶的酒鬼父亲搞的阴谋。为此他冲她酒鬼父亲的头上砸了一酒瓶子就跑了。伤多重不知道。在跑的途中又被偷得一干二净。

你们也不知道夭夭跑哪去了吗?知道了一定告诉我啊!

我现在在深圳边打工边找夭夭,听说这边安徽打工的多,一定要找到她。妹妹,告诉爸妈我很好。别担心,我现在明白了自食其力是最开心的事,一切都要靠自己!

天呐!哥哥的电话让丛蔚感慨万千。天下竟然有这样可恶的父亲!

哥哥,你现在在哪儿?我给你寄钱来。你不知道,爸妈有多担心你的。哥,你在听吗?哥——

电话出现了盲音。丛蔚再打过去,对方说人已经走了,这是公用电话。

十九

我现在明白了自食其力是最开心的事,一切都要靠自己!

哥哥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丛蔚突然觉得,她也应该有自食其力的独立的生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着笼中金丝雀的生活。

现在的我,既过不惯东区富有的生活,又适应不了西区简陋贫穷的日子,那么,我该走了,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了。

她又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婚姻生活来。我到底喜欢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思索良久,她讪然一笑,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就是哥哥说的“自食其力是最开心的事,一切都要靠自己!”

她迅速给黄昆仑打了电话,让他在省城里快租房,快来接她。

黄昆仑在电话中好言相劝,我的姑奶奶,都五个月的身孕啦,你要我的命啊!我一万个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我母亲?

丛蔚断然否认:不是!我就是想有我们自己的生活!如果明天你不来接我自己走!

之后,黄昆仑立刻给母亲打了电话。

半小时后,婆婆缓步上楼到丛蔚的房间,前所未有地小心翼翼地哀求:小蔚,别走,好吗?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提出来我改——

你不知道,从隔壁的沙老爷子走后,我有些害怕。好像我有责任似的。

听了婆婆这话,丛蔚不知为什么心里堵得慌。沙老爷子的突然去世,她一直觉得与自己有干系的,没有想到婆婆也有此感觉。而真正刨根问底起来,还真的与她有关系的。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求母亲离开的话,也许沙老爷子走得不会这么快,这么突然的。有母亲精心侍奉了五年的习惯而舒心的日子,因为某个原因而突然中断,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日子因无处维系了,不出问题才怪哩。

可是你也开脱不了干系的,你不是也认为母亲在隔壁打工你脸上无光么?

她想吼叫起来,但突然之间觉得再说什么都显得毫无意义。她平静地说,妈,我就是想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所以决定出去自食其力。有空我会回来看您的,当然,您也可以到省城我们那去住的。

在默默收拾东西时,丛蔚想,自己一旦跨出东区,就意味着向一个阶层或一种生活告别了?离开了东西区,她的另一种生活就能和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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