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城对视
2011-06-03高文
高 文
与一座城对视
高 文
一个人的营陵书院
打开窗子,就打开了一本时间书
爬山虎青藤疯长,旧叶枯黄
翻过一层黄封面,一层青扉页
就是晚明时代的灯火
几十米之外,风雨在石头上参差
半座城墙,线装着几座现代平房
它做我左邻已是八年
这个黄昏,当我第一次走近时
荒草,蛛网,生活垃圾,堆积起
一个朝代的背影
拒绝了我对它的触摸,城墙上
一棵古槐死去经年,只剩下树桩
作为灵魂,在石头间存在
另有一棵古槐,一棵老榆树
侧身抱住修城碑,上书:
“明崇祯十一年,昌乐知县刘芳奕”
青石头挂着一片破旧的月光
我不能说清,这究竟是谁的城池
此刻,我独坐的书桌旁,多年前
曾叫望海门,营陵书院……
北望可观渤海,俯身即闻书声
八年来,我蜗居于石头城隅
编稿,出报,读书,写诗
每次打开窗子,明朝的月亮
总比青藤先进来,来看看
崇祯十七年出走的一介书生——
纵然这小楼,昨夜已贴出拆迁公告
石头城内,一个人的营陵书院
临窗而坐:左青灯,右黄卷
与另一座城对视
道安门一关,那雕廊飞檐,便隔开两座城池
有人占山为王多年,风吹雨打间勾画山水闲庭
有人则习惯于登上高冈,在山门之外
手执月锋之牙,昏黄之卷,与另一座城对视
他曾红着脸,把分崩离析誉为风生水起
把欲望之城比拟为一场拔节的故事
其实,更多时候他愿意就这样俯瞰为鹰
从山冈的野草间飞出,衔着干净的词语
去每一扇窗子里安放,有时他也会像海上钢琴师
发出风穿过烟囱、楼群和城市大街的嗥叫
山冈上,荒草漫无边际,直抵悲伤
干风穿过身体,剔得骨影孑立,草叶铮铮
月牙探进初冬后益发锋利,足可以刈草,弑风
足可以割破黄昏,燃起一座城的灯火
他不惧怕会被再次说到滥俗,荒草之上
纵容王者归来,在道安门前横刀立马
空城记
幸好这个黎明,太阳还没出来
不出来也好
可以看到世界更多的哑光
窗子拆成了黑洞,铁塔从楼顶耷拉下来
像一个阳痿的朝代
挑衅人间,不知廉耻且不自量力
(一切物质慢慢冷却,正在回归本相)
营陵书院只是一个词语,在尘嚣之下
将被覆盖又一重废墟,又一重
新城,城城相见何其多
明城墙那断臂多年的沉默
所指不知何方
(若把世界倒置,叠加的会是一次次坍塌)
昨夜有人燃起城中最后的炬火
许多来路,只亮了那么一下
就断了。不再有火焰,抑或人烟
只有一道城墙的朝空了
装载着许多朝的城空了
转身回望,唯有光和灰烬无法成空
三十九颗钉子
没有人知道这三十九颗钉子
是怎样锻打出来的
它们长得黢黑,粗拙
甚至有些面目可憎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前半生
在垃圾场里堆着
看上去多么不成器物
可是,当它们从一场大火中出逃
立在锤子面前,已是铮铮作响
三十九颗钉子,浑身凹凸不平
凹下去的部分
填满不为人知的艰辛
凸起来的部分,还裸露着一根钢丝
被拧弯的青春
哦,这三十九颗钉子,如同一个人
早年落齿的口里,修补的钢牙
一颗咬紧着另一颗,坚守沉默
假如你拥有这三十九颗钉子
请深藏下骄奢无比的爱憎
假如那锈痕斑斑
是被命运斜刺出的血迹
请用它们还击
射杀那些该死的墙壁,与麻木
坊茨速写
在坊茨,闻到一股发霉味道
的确来自那幅灰白画面
一堆堆煤山,在胶济铁路旁
像一个巨大隐喻,呈现着史前的形态
包括深井,矿灯,木头,黑暗中的凿击声
大片被埋葬的森林与河流
都久远了。旁边,一堆阳光特别刺眼
像有东西在慢慢腐烂
那些建筑墙体灰黄,当然曾经也是辉煌的
屋顶塌陷,呛烟味至今弥漫
我说不出刺鼻的气息里是否有炮火的前生
唯一可以见证
欲望对欲望的征服,一败涂地
没有什么比时光的沦陷更为安静了
百年之后,当一个不速之客闯入小镇
铁轨不再显示攫取和复仇
他举起镜头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下——
面对你遍布皱纹的裸体,我满怀羞愧
坊茨啊,请拿走我作为人类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