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
2011-06-03荩弋
荩弋 铧
满城风雨
荩弋 铧
弋铧,女,深圳市作协会员。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飞天》《天涯》《清明》《世界日报》等刊物,约八十多万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作家天地》等杂志选载。
苏玉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对妈妈说,她想出去看一看。那天是苏宝坐完满月回娘家的日子。苏宝变得很胖,还是很瓷实的那种胖,脸也蓄得粉白粉白,和她搁在怀里的宝宝一样的色彩。苏宝躺在床上,和妈妈一个劲地讲生产时的过程,以及奶水的稀稠啊,月子里婆婆对她的呵护啊,公公很慷慨地塞给孩子的红包等等。“呶,如果是个男孩子,可能不会给这样多,也许还不给了。就因为是个女娃娃,倒要更添点喜庆来。——他爸就是这样说的。给谁都这样说!”苏宝说完就笑起来,搂过那个粉嘟嘟的肉团团,小小地亲一口。妈妈在旁边一迭声地点着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老话说的,头胎生女娃娃,倒是命好的。”苏宝懒懒地伸了个腰,蓄了一股劲,有点咬牙切齿地道:“下回,我非得生个男孩子的!”苏玉便在这时候走过来,她看一眼姐姐,把宝宝从姐姐怀里搂过来,对着妈妈说:“我想好了,我得出去看看!”
苏玉两年前高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了。那时苏宝还没出嫁,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教着书,是美术,一周五节课,不累,但够打发时间的。苏玉没考上大学——这倒是想都不用想的,高中也只是磕磕碰碰读上去的,说用功也还算用功,但到底差点天分和环境,一个县城里每年也就考上十来个大学生,哪里轮得上她?爸说可以给她安排点事做,去文化馆,或者去城管办,做点文书工作,清闲且不脏不累的。爸在这县城也是人头地熟的,女儿的工作倒是不愁。但苏玉想了想,还是罢了。看看苏宝,不知为什么,苏玉就觉得没什么兴致。有时帮妈妈打理一下家,有时就到爸爸的厂子帮着照看照看。家业算是很大的,爸虽把弟弟看得重,打小就让弟弟跟着跑单、管厂、理账,整份的家产,满县城里谁都知道,那是给弟弟搁下的,但待两个女儿,却也是宝贝一般,有点随着将就着她们的意思。
爸回来了。苏玉给爸沏了功夫茶。温壶,高冲,洗茶,斟杯,她双手奉上。爸抿净一盏,听完苏玉的话,拿眼看看妈,说:“也好。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妈这才拦道:“女孩儿家,哪放得下心?”爸又拿起一盏,“不妨事,给俊坤打个电话,让他给办办,小事一桩。”爸看着苏玉,探询地问一句,“深圳,可以吧?”苏玉忙点点头。爸就是这样的,什么事到他那里,就像功夫茶里的那盏水,饮尽不就结了?
俊坤是堂哥,不像族里的其他人留在本县,把家族产业发扬光大,而是去了大地方。七八年下来,虽不是什么高文凭,但借着自己的悟性、人脉和同乡之谊,倒也在税务局里当上了一个副科长。说话后不到一个礼拜,爸就让妈给苏玉收拾了包裹细软,拿车送她去了地方。走的时候苏宝在房里给宝宝喂奶,一迭声地叮嘱苏玉许多事情,啰里啰嗦的,像妈妈一样。苏玉点着头,哎哎哎地应着,逗着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小外甥女,脸上是掩不住的向往。
很多年前,有一个北方来的人,爸爸的客人——那时爸爸还没盘下厂子呢,那会儿这个全省都有名的陶瓷器具厂,还是国营的呢。苏玉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北方人讲话的音调,多怪啊,声音本是浑的,很厚的音调,倒像是飘渺着飞絮送过来的,一从喉腔里出来,就软了,轻了,跌跌撞撞地不肯着地。爸说话的声音也放得很慢,音调也变了,随了客人,糯糯叽叽的,像一块还没干透的糍粑团,拖浆带水的粘。一片飞絮,一团糍粑,两下里就那样裹着,腻腻歪歪。苏玉递上茶水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爸似乎是瞪了她一眼,也许还说了一句她的不是,当着客人的面,女孩儿家,多少有失体统。但苏玉没听见,苏玉只听到那个客人很惊诧地叫一声:“咦,你的眼睛里面有颗痣的!”这话的音不似他的纤纤缕和络络丝了,倒抑扬顿挫得有腔有调,一如他的外貌,一如苏宝苏玉她们自小对北方人的见识。苏玉就转了头,也学了他的腔反问一下:“是啊。您看,这有什么说头的吗?”客人愣一下,笑起来:“唔,有讲究的。人的脸上身上的痣都是有名堂的,比如眉心处的,眼睛下方的……你这个,唔,我记得不错的话,叫满城风雨。”苏玉听得眉毛都挑起来:“满城风雨?这是吉痣吗?”客人这时候刚端起一盏茶,他可能很不习惯这么小口地喝功夫茶,十盏下肚,也解不了他一口的渴。他又愣一下,眉头稍蹙紧,不知是不是茶水有些烫,他嘟哝了一句:“是吉痣,不然,怎么叫满城风雨?”他把茶盏放下,抬起眼睛很隆重地盯着她,然后说,“也许,是有大造化的意思。”他挥了下手,这时爽朗起来,对着爸指点着她的将来,“满城风雨,就是指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老苏,这女儿不得了的,会成事的!唔,你见过谁眼睛里面有颗痣的?这真是,真是啊!”他搓起手来。
俊坤堂哥给她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很大的电子厂里做前台。老板倒是亲自过来领的她,把苏玉小心地安置在前台宽大的书桌前,对着一个漂亮伶俐的女孩子挥着手:“这是苏小姐,你好好带着她!”老板就走了。女孩子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而且身段挺挺的,烫了的卷发长长的一直搭在女孩子的腰际上,女孩子一动,那些卷发也惊心动魄地随着怒海翻江,把个苏玉看得心旌荡漾。女孩子问:“你会什么呢?”她的音调是淡淡的,眉眼并不朝苏玉望过来,似乎也一直是微笑着的。她拿了几宗文件夹,好像并不在乎苏玉的回答,直截了当地说,“先做点收发的活儿吧。你把这些客户的名单记一下,把公司的部门记一下,接电话就容易些了。”此时电话正好响了,女孩子接起电话,说了两句,按了个什么键,就把电话放下,朝着苏玉说,“就先这样吧。不懂你可以问我,我就在那边。”她随手指了指里间的一张桌,顿一顿,终于想起介绍自己来,“我姓张,叫我Miss张好了。” Miss张便走掉了。
几天后,苏玉便熟悉了厂里的流程。她所在的这幢楼是整个公司的心脏,国内销售部、国外销售部、研发部、人事部、财务部,还有老板的办公室,全在这幢楼里。事务倒是繁杂,每天光电话就响个不停,还有收发信函和文件资料,更多的是接待客人,把他们安置在对座的沙发上,递一杯茶水,送几张报纸,然后打电话给被造访的职员来接待他们,一天一晃就过去了。文件归类,桌面收拾好,左手一个卡通猫的面巾纸盒,右手一个湖蓝色的绘着花仙子的马克杯,这是她私人的东西,带着点女孩子的俏皮。下班的时候,楼里的职员都出来了,三三两两的,有的还会跟她打几声招呼,有的就冲她笑一笑,大多的人对她视而不见,穿过空气一般地穿过了她。苏玉不在乎,她朝那些职员们笑,一个也不放过。有几个听说还是清华毕业的。后面那个总把高跟鞋跺得直响、走路带点舞步的高个子女人,听说精通英法日三国语言哩,国外销售部的主管,一两个月就出趟国。苏玉的喉咙里直咽唾沫。她一直馋着这样的人,馋着这样的人生,她和他们,怎么说,也算是在一个天空下了。
厂里有宿舍,苏玉没有住。起先是和Miss张还有另一个女孩一块儿住,过了两个礼拜,苏玉搬出来了。不是不习惯和人住,是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上班下班没有区别,一所圈起来的院里,走几步是办公楼,走几步是宿舍楼,她就是不喜欢。而且,听说这里算是关外,离真正的市区稍远点。而苏玉,是想在热闹的都市待着的,不然,她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要跑到这里呢?苏玉记得那个才进深圳的日子,满街的尘土,凌乱的树,坑坑洼洼被雨水浸蚀却还没来得及修整的公路,土灰色的矮矮的旧房。送她的小车在路上堵住了,满眼过去的是踯躅的人群,喧嚣的声音,从立在街边楼道的窗口里挑出的晒着的床单,泥路边一块踩烂的榴莲。苏玉是满心欢喜的,她爱这热闹,她爱这凌乱,就像一幅油画,零乱的起笔承启着后面绝美的篇章。然后,好了,车道开始疏通,一下子,豁然开朗地,她撞进了这座城里,到处是高楼,到处是大厦,到处是匆匆走着的人群,到处是遍地跑着的小车。天,是开阔的,地,是通达的。她想,她到底到了这块地方。
她搬到了市里,一室一厅的单元房,是公寓。妈有些不放心,甚至过来看了,竟然还有灶间和冲凉房。妈一心一意地看着那副门锁,千叮万嘱的:“任谁也别给开门啊!”苏玉娇嗔地笑,揽了妈的肩膀。天知道她这是干什么,一月的房租比她的月薪还要花费得多!妈不说她,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沓钞票塞给苏玉:“不够再给我说。”妈又到楼下的超市转了一圈,给她买了一大堆的吃食,还拎上一个汤煲来。妈说:“休息的时候,自己煲点汤,这个别懒!”苏玉就笑了。
上班在路上就得花一个多小时,坐很挤的公车,摇摇晃晃的,全是说普通话的人,偶尔打起嘴仗才能多少泄露彼此的出处来,然而也全是文质彬彬的,女的背着挎包,男人夹着公文包,全是硕大的,再小的个子,也背着与身材不相符的大包。苏玉在车里被推过来撞过去。车里是拥堵的人群,个个踌躇满志,车外也是拥堵的人群,磨刀霍霍的。苏玉的县城,是没有这样的公车的,仅有的小巴,十分钟来一趟,车上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的,有的拿着鱼篓,有的挑着担筐,穿城而过,只为从这个乡到那个乡。车老像是打着瞌睡,慢腾腾地开,一顿一顿地点着脑袋,连车祸都难得发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去办,早一个小时晚一个小时也没什么妨碍,车上的面孔就像不停背着的一页枯燥的书,怎么翻都翻不过去了。苏玉想起了苏宝,苏宝以为的幸福,在苏玉看来,竟是有些可怜了。
工作很快就干顺了手。几个物流公司的,在苏玉的努力下,价钱竟然下调了点;给老板反映了一下文具的签领方式,老板也把购买文具的活儿给了她让她全权负责;职员签到的方式也改为苏玉监督(那时候还没打卡机呢)。她的手上摊了一堆的活儿,从早上八点半忙到晚上六点,除了中午一小时的吃饭时间,她几乎没怎么空着。眼头闲着的时候,老是顾着那个外销部的主管,她总是忙碌的,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苏玉听不懂的话语。总该有几个熟悉的英语单词跳到苏玉的耳朵里吧?然而竟不曾!苏玉在中学弄了六年的英语,在女主管的嘴里竟找不出那份知会来,她的绣口一吐,竟是半个世界,打了沉沉的帘,避开了苏玉,完全陌生的那片神秘世界。女主管总在找老板,电话打过来,她从不称呼苏小姐,她只说:“请接一下老板。”苏玉赶忙给她接过去。和老板谈话的时间会有些长,那盏红灯总闪烁着,有人想插话进来也只能晾在一旁。苏玉知道,女主管是老板的钱脉,就像爸爸厂子里的刘先生和陈先生,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他们,他们的身后拉着的是长长的钱票子,一张粘着一张,光芒万丈地铺陈开来。有时候会有外商过来,女主管拖着舞步去迎接,她的腿有点踮踮的,似乎站不稳的样子,手也摆得厉害,连脑袋和胸脯也是动的,随着她的发音一起舞蹈。Miss张说那叫优雅,是一种潇洒,大学里外语系的女学生全那样,出了校门,经了实践,全成如火如荼的洋派。苏玉又咽口唾沫。外商根本没把老板放在眼里,只跟女主管讲话。只有她同他们有共通的语言。老板屈着身子,小小的个子,不住地点头。
还有那个清华毕业的,老公也是这个电子公司的,在研发部,她在推广部。两口子据说辞了内地的工作过来的。苏玉倒见过大学生,但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学出来的毕业生。清华,从小耳熟能详的名字,那在她完全是地球和火星的区别,她想不到她今生还能碰到几个真正清华出来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尖?清华的倒也长得平常,但比起女主管来,和气得多,偶尔喜欢和苏玉聊两句话,甚至在一起打过小麻将。麻将是苏玉的拿手戏,从小在奶奶妈妈的桌前就会的,逢了清华的,倒并不怯场,果真是赢了不少。桌上的另两个出手也不凡,清华的一个人输。苏玉倒有点怜惜她来,想一个书呆子女孩,哪惯得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娱乐?然而清华的倒不躁,慢慢摸了牌,慢慢打下来。这时候清华的感觉出来了,次次得手,小和,大和,天和,地和,扳了本,再接再厉地扫荡了她们三个。天那会儿已经麻麻亮,苏玉才知道麻将并不是比的手气,清华的桌前堆着零乱的钞票,她摸了一张牌,笑起来:“我不想再和的,可是又来了。”清华的很大气地甩出那张牌,她们三个面面相觑。清华的淡淡地说:“这盘算了,不必给钱了。以后有机会你们再报仇吧!”那场麻将就散了。后来苏玉见过她打扑克,似乎也是不会的,结果旁边观几场下来,就摸熟了路子,一学就会,一会则通,一通便精,打得旁人人仰马翻。苏玉这才知道,清华的,便是麻将和扑克,也是人尖子。
苏玉想,或许自己有别的出路?
晚间的时候照镜子,看眼睛里头的那粒黑痣,它有些大了。不是说人身上唯一不长的只有眼珠吗?难道那粒痣竟然背着眼珠独自芬芳?有一种不甘就怅怅惘惘地从那粒痣里溜出来了。
中秋的时候回了一趟家,妈妈做了好多的菜,汤是必不可少的,从一早上煲起,把肉飞了水,拧小火,慢慢地煲,到饭点,那股香气不可遏制地弥漫开了。苏宝中午的时候过来了,瘦了很多,身材复原得很快。她带走了妈妈给的许多东西,茶叶呀,香肠呀,鲍干呀,还拿走一条烟,像扫荡一样回了趟娘家。苏玉嗔她:“真巴结!”苏宝笑:“要不怎会巴巴地回娘家?”踩着小摩托一溜烟地跑了,剩一团白雾给了苏玉。
吃完了晚饭,赏了月,妈给她拾掇东西:“给你的同事带点时鲜的货吧?”苏玉走过来,摁了妈忙碌的手,悠悠地说:“我不想过去了。”妈倒没觉着奇怪,只说:“好,那就不去了。”爸正跟叔叔们聊着天,听了她的话,也只说:“那就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辞个工,招呼总要打一个的。”爸又说起他那厂子运营的事来了,叔叔们想弄成股份制的,有一个已经起了头,爸随口按下了。
苏玉查到老板家的电话,小心地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好像是老板娘,老板在冲凉。苏玉的电话倒不方便挂了,寒暄了几句,问了节日好,小声地说了自己不打算再干的事情。老板娘倒没问为什么,只说老板出来了会转告他,还要了苏玉家的电话,郑重其事的,说会让老板再给她打过来。电话就挂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像盏探灯一样地高悬在头顶上,里面还能清晰地看见一些阴影,似乎小时候奶奶讲故事说到的吴刚,仍旧在那里不停地伐着桂花树。月亮的下侧一直有团云,黑黑的,浓浓的,像苏玉眼球边的那粒痣,久久不散。
老板的电话到底没有打过来。苏玉叹着气,一夜都迷迷瞪瞪的,辗转难眠。前台的工作似乎谁都可以胜任的,多一个苏玉少一个苏玉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望着月亮边的那团云,它亦是那么固执的,始终不曾离去。
第二天早起陪妈妈上了菜场,选了老鸭,南北杏,熟地黄,川贝母。妈说秋风起,肺容易燥,得润一润才好。生活在广东,大多的人有了妈妈那样的年纪,都成了食疗家,中药家,滋补家。苏玉从小耳濡目染惯了,也懂得那些讲究。煲汤其实是顶容易的,把生鲜的东西飞过水,去掉血腥气,和一堆药材小火慢炖慢煲,就成了脍炙人口的老火煲汤。它讲的就是一个性字,耐性的性,什么东西只要一熬,四五个小时地煎熬,汁液里全是浓浓的香了。苏玉帮妈妈剁鸭块,洗药材,擦干煲,置在好像苟延残喘的火苗上。电话响起来,苏玉飞身跑向厅里,是堂哥俊坤打来的,他说知道苏玉不做了,没事的,那老板是他的朋友。俊坤说,在家也好,又不是出去赚什么钱的,只当散散心见见世面得了。苏玉问一句:“也没提前说一下,人家会不会觉得有点突然?工作上的事情,说不多,也繁琐得很呢!”俊坤笑起来:“你还操着那个心?那也原是个摆设,多精的老板啊,别的人多做点就能承下来,他还真专门雇个人去干这些的?他也是看着我的面子,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苏玉放了电话,耳朵里是堂哥志得意满的笑声。苏玉想,好好煲顿汤吧,爸爸和弟弟,每餐回来,都指着这碗汤的。
月亮圆了上百次,很多年就过去了。
女儿刚放了学,儿子也快从学校里回来了。苏玉比妈妈和姐姐的运气好一些,只生了一个女儿,二胎就有了儿子。计生委管得很严,怀上了,赶忙地离了家,在老公祖父乡下家里生产的,前脚抱回来的时候,计生委的后脚就上了门。一男一女两个人,手里还掂着包喜被,脸上笑嘻嘻的。先是放了喜被,看看包裹里的娃娃,闲闲地逗两句,然后就从公文包里拿了单据出来。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婆婆凑过来瞟一眼,有点气:“前几个月香敏家罚的,可没这么大的数!”女人说:“是啊,前几个月你们要是生了,也是香敏家罚的数。”女人始终笑嘻嘻的,把票据撕下来给苏玉,“一次付清最好了,凑不了这个数,分两次付完。嗯,到下个月月中吧,那是最后期限。”苏玉也随着笑起来,竟然还有心开了个时髦的玩笑:“这个也能按揭的?”男人女人客气地道了喜,就走了。三万元买了儿子在这个世上的生存权,苏玉没什么感觉,老公倒觉得值。他们家是付得起的,老公竟然说,再生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业大了,有两兄弟罩着,总好得多。
县城里依旧是老样子,每家铺口有两三个男人在喝功夫茶。很小的店面,卖些小零嘴散烟散酒什么的,开始是祖父在撑着,后来是父亲,现在多是儿子在打理了。店面慢慢地盘大,往旁边扩开去,里面进了整袋的泰国香米,整箱的伊犁牛奶,门廊处立了个装满各种时新饮料的冰柜,还有的在门口摆了小孩子骑坐的电动玩具,里面传来一首首熟悉的儿歌:“我在墙东头种了一个瓜……”——二三十年过去了,再怎么样,也仍旧只是个小副食店。但是,毕竟是大了的产业。放学回来的儿子的儿子,搁了书包,也来帮闲。作业布置得不多,一个小时就能搞掂,余下的时间帮父亲守店,算账比大人要快,小学三四年级学完了的知识,可以在店里用上一生。从来不逃课的,但也不怎么努力,父母很少呵责孩子。生意是打小就得学会的,这是男人谋生的手段,只要勤快,眼里有活儿,总能慢慢熬出来。女人家就看着清闲些,做完了家事,扫完了庭除,邀上三个牌友,一下午的时光就耗过去了。没什么太大的输赢,牌法也是简单的推倒和,今天你赢,明天我输,最后有心的人算了总账,倒都是桌子赢去了。没凑成角的,走到一起两三个讲讲闲话,这个倚了自行车,那个坐了石阶,嘤嘤的话语传到楼上睡午觉的女人耳里,竟不成聒噪,倒成了催眠的蝉鸣。阳光从东头打过来,一寸一寸地移到她们身上,然后暗下去,从她们身体里穿过了。这时候家家的灶房里飘出汩汩的香味,鼻子好的,大抵能分清各是什么汤,牡蛎鸡汤,红豆羊腩汤,淮山老鸭汤,柠檬乳鸽汤。用四五个小时煲的汤水,这时候一起稠了,浓了,滚了,香了,一起热闹在晚晌的时光里,等着女人盛出来,一盅一盅地端给家人喝。
苏玉对老公说:“嗯,我想出去看看。”
话早提过了,老公总推诿着。孩子啊,家啊,他的忙不完的生意啊,他的已经渐渐入轨的公司啊,一个脚头跟着一个脚头逼近的年节日啊。苏玉也不任性,到底不是在娘家做女儿了,一个人轻飘飘地就能闯荡江湖。但是,她总还是想出去看看。她不打麻将,不好说闲话,也不睡午觉。她也煲汤,两个礼拜都能不重样,秋冬进补的,春夏清凉的,然而把汤煲置在星星点点的小火上,等着它翻滚沸腾的四五个小时的时光,她竟是空白的。有时候拿了一面圆镜,她对着镜里的自己看,看不见自己变化的容颜,看不见悄悄藏在发丝里的几缕白发,她看到的是自己那粒镶在眼白上的黑痣。三十多年过去了,不是说满城风雨吗?然而竟是波澜不惊的。她终有些不甘。
老公低了脑袋,在啃一截鸡骨。骨早酥烂,抿一下就滑进喉腔,苏玉看着它在老公的喉咙里一伸一缩地旅行。婆婆这时发了话:“出去干什么?又不是闲得发慌!”老公抬了头,嘴唇上还沾点油渍:“那就去去吧。反正这段时间也闲,只当散个心出去旅游吧。家里还有妈呢!”这倒有点想不到,老公竟然如此爽快地应了,苏玉竟有点气怯起来,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那个晚上她很勤劳地做了许多家事,把给儿子织的一件羊毛背心连夜峻工,给老公倒了泡脚水,还给婆婆按了会儿肩膀。
公司的司机开车送的她。路好像比十多年前修得好多了,窗外是熟悉的山水,一片一片绵延的山峰,墨绿的山岬中有细练一般的瀑布奔腾而下,远处是茫茫的雾霭,开近了,有海腥气扑面而来,渔人在撒网,小船在近海边晃荡,旅游景区的牌子硕大地竖立着,一面一面冲过来。司机问她:“苏姐,我们家乡其实很美的吧?”苏玉点头,微笑。司机说:“资源也好,物价也便宜,人过得多舒服啊。我们在外面跑,把客人带到这里来,有内地的,有香港的,都说老了最好能在这儿养老呢!”她仍旧只是笑。
俊坤堂哥已经做到副局,安排她比十多年前还要易如反掌。第二天,她还在租的公寓里收拾家什呢,就接到对方公司打来的电话。
这回是在市区,离她住的公寓很近,想是俊坤为她周全考虑的。一座很高的大厦里的贸易公司,做财务软件的。一层楼,有八九十个职员,仍旧有外销,有内销,现在叫国际业务部,国内开发部,听着好大气。领她进去的也是个长卷发的女孩子,相当漂亮,身子一动,腰际上的卷发如十多年前的Miss张一般的怒海翻江。苏玉叹道:“你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女孩子笑一下:“接的。”苏玉没听懂,“什么?”女孩子轻描淡写地说:“是用假发接起来的。我的头发只有这么短,把假卷发接在我的头发上,就成了。”苏玉盯了那头发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女孩子说:“你会做什么呢?不然先熟悉一下公司的客户吧,这是最简单的。”苏玉点头,这个我会,我会很快就熟悉的。女孩子看她一眼,抱过一撂文件夹,放到桌上,“有什么事你找我吧,我姓张。”苏玉咽了口唾沫。很多事情早就不一样了,比如现在桌头放的是一台电脑,右侧放的是一架复印传真打字三合一的电话机,门开处还有台打卡机,对着她的玻璃门好像那么易碎,却只有通过她左侧的那个小按钮才能让门外的人进来。
她开始熟悉公司的事务,客户和职员的名单,背下那些一长串的手机号码,那些相似的公司名称。光叫福泰的就有三家公司,一家做交换机,一家做模具,还有一家是做食品。公司的经理也多得出奇,刘经理是国内部,陈经理也是国内部的。老总也有好几个,总监,总务,总经理。老板?老板当然也是总。苏玉有点昏昏然。爸爸的公司早在五年前实行了股份制,不弄成股份怕办不下去。只有“司天下”才能让人给你卖力,“家天下”是原始积累时期,还有得熬呢!这又是个什么公司呢?
进进出出的全是穿戴整齐的白领,男男女女仍旧拿着硕大的包,不是一个,都是俩,拎在手上的,是电脑。楼里有好多巡视着的保安,墙角有看着你的电眼,拐过角,在茶水间,有自助咖啡机。苏玉问张小姐,公司有多少大学生啊?张小姐淡淡地说,全是。苏玉有点拔不起身量来。那么,谁是清华毕业的啊?张小姐很古怪地看她,哪有清华的?我到深圳来了五年,换了四家公司,最厉害学历的也就见过一个华工的。张小姐又笑起来,清华的算什么?现在随便捞一个,能唬死你,硕士博士博士后。中专毕业的,你要想读,有条件读,还能弄个MBA来。清华的?真正清华的哪里会来这些地方?苏玉有点奇怪,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这些地方啊?深圳很差吗?张小姐笑起来,现在哪还有地区差别啊,原来当然不一样,原来深圳开的薪水比内地翻了多少倍。现在?北京上海广州,哪里也比深圳有吸引力吧?苏玉有些难受了,她自己一心向往的,却原来是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而那些出出进进的白领们,如她一样,原也不过高中毕了业,拿钱修成了大专本科的文凭。楼里会讲英语的多得数不清,张小姐也能说几句。张小姐说,没有什么比外语更简单的了,只要你肯花下心思背单词,肯腆下脸来强逼着自己和老外说话,外语,就像学你们广东话那样简单。
苏玉有点瞧不上了。
苏玉才三十挂点,还有那么长久的人生,也许这世上什么都还来得及。
一个星期后,她就把客户名单还有产品清单弄熟了。弄熟以后,开始发现点问题,比如样单直接给销售员签收的不合理了,比如客户的培训时间安排了。也发现张小姐还有那个做财务文员的刘小姐工作上的一些问题,产品的盘存,办公用品的签领。苏玉细细地算了一笔账,如果按她的做下来,倒能给老板节约一些经费的。老板认真地听了她的建议,一直点着头,末了,竟把她反映的张小姐刘小姐的那一摊工作,全权交给了她。苏玉以为她们会生气的,她虽没在单位上经历过什么人事,可社会早就扑面而来了,她也是懂人情的。可是,两位小姐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似乎有些解脱地把那些工作扔给了她。苏玉就承受下来了。
日子过得似乎有意思起来。周五的晚上苏玉坐长途车回了趟家,和家里人亲近一番,煲汤自是少不了的,活儿也比以前更多了些,不是婆婆整她,她自己却抱着愧的,比原来闲在家里做事的时候更卖力了。有时候也会和老公谈谈公司的发展——她毕竟还是见了世面的人,知道外面是怎么做事业的,况且老公也在壮大自己的事业,模子可以照着老丈人的路子刻,但听听外面,总没有坏处。
苏玉忙起来了,好多的东西要学,做表格、画图、做产品的清算。来收货的物流公司的人,她总是要把人家报的价还下来些,那些收货的小伙子都说她:“这算什么,能省多少?又不是你家的!”苏玉白他们一眼:“这就是工作。”
电脑玩得不是很熟,但苏玉很用心,甚至还找张小姐要了几个培训班的电话,准备偷空学起来。英语培训班也是遍地都有,听过两堂课,有些云里雾里,但苏玉想坚持。那个上课的老师说:“学英语就是不要脸!你大口说,不怕错,不怕人家笑话,你就能出口成章!”后来公司里那些时髦的话就懂了,invoice,inventory什么的也能明白了。
活儿越干越稔熟,中午还没到,苏玉就把一天的事情忙完了。余下的时光,她就守在前台里坐着发呆。原先在家的这段时间也是空白的,空白得让人发堵发慌。而开放的办公大厅里,每张桌前的电脑都是啪啪的键盘敲打声,每张桌前的电话都此起彼伏地响着。只有她苏玉像形同摆设的一个瓷人,没有任何事可干了。苏玉紧皱着眉头,想,这不是她要的。
苏玉又跑到老板那里去。苏玉对老板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您给我多派一点活。我不怕累的,我得对得起我的薪水!”老板抬起头来看着她,很难捉摸的一种表情。苏玉咬咬嘴,加重了语气,“否则,我还不如辞职!”
开了会,几个总和几个经理都要求留她。相处的时间长了,苏玉也是个认真而随和的人,而且这个位置还真不能闲着了。老板也笑,哪见过这样的人?因为工作的清闲而要求辞职,多派点活儿给她不就得了?
但张小姐说:“我无所谓,要我教她也行。不过,她连excel的表格都不会做,连PS软件都不会用。你们要不怕她把程序和产品弄混了,你们就放胆让她实践吧。”
几个总和经理都无语了。老板说,毕竟是苏局塞给我的人,话总要讲得好听些。
苏玉风风火火地跑到会议室去送一份紧急快递签收文件,正好在门边,什么都听见了。她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脚悄悄地扳转了方向,怯声怯气悄没声息地挪回去了。没胆子再跑去坚持辞工,小心地清理了文件,该注意的地方用笔详细地写明了,她打了车去公寓取行李。
是早晨的时光,公路上畅通无阻,车上都是和她一样回家的人,不多,都歪着脑袋在靠垫上沉睡,脸上是在异乡的那种疲惫和苍凉。苏玉看了看表,回到家大概已经晌午了,随便吃点午饭,她还来得及去菜场买些菜,下午煲一锅汤。
家是一点一点地迫近了,青的山,绿的水,新鲜的海腥气,荷锄的农人,撒网的渔民,两只狗在吠叫,一头牛在犁地,怎么看都是最美的山水画。中国无数个村落都有如此共性的风景。尘土是野的,树木是野的,清静里有一种张狂。而苏玉是幸运的,她在那农人艳羡的县城里有一幢属于自己的三层小房,如果她愿意,事业已经上轨的老公可以让她每天吃一盏燕窝;如果她愿意,老爸说可以送她一辆小车,从这个乡开到那个乡;如果她愿意,年节假日的时光,她可以约上妯娌和苏宝,去广州香港深圳住上几天,捎回来一季的时髦衣裳……那个司机很爱这个家乡,她的老公,她的老爸老妈,还有苏宝她们,如此喜欢这样的地方,他们从不愿走出去,秀丽的山,丰足的水,沛盛的资源。县城已经逼近,邻街喝着功夫茶的三两个男人,两辆自行车靠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女人,车头还挂着丰盛的菜,穿着校服却守着摊卖黄豆的学生。
她想,不管流落到哪个地方,也没有这个县城让她如此的绝望。
她流着泪,把小圆镜拿出来,那粒“满城风雨”还那样倔强地巴在她的眼珠边上,她的泪水刷不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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