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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三个穆罕默德

2011-06-01澳大利亚蔡成

读者·原创版 2011年10期
关键词:布托小胡子谢里夫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他们都是我在悉尼理工学院读书时的同窗。

第一位,男,黑人,来自苏丹。第一堂课,老师让每个人讲几句,长短不限,主题自由。穆罕默德亮相前已有几人演讲完毕,各自的小细节迥然,但大趋势一致:自报家门,来自何方,抵澳多少时日……轮到穆罕默德登场,张嘴就是“我谈过5个女朋友”。

没人笑,众人神色一振后面面相觑,都希望他爆料细节,他却转弯了,说他是家里的第5个孩子,他被炸弹追赶过5次,他的身上有5处伤疤。他把腿搁在课桌上,挽起裤腿,一段货真价实的“黑木炭”露出来,上有醒目伤疤,像长尾巴的哈雷彗星。他又偏脖子掰衣领,肩膀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疤痕竟像“拨浪鼓”,鼓面和手柄都不缺。随后他又说别的了:“我来悉尼5个月……”有人笑出声,我决定给大家的笑声加点油,于是帮腔:“你有5个小孩,你的左手有5根手指头……”满屋哄堂大笑。他没生气,无所顾忌地咧嘴笑。他的牙齿真白。

穆罕默德的真实故事其实一点儿都不可乐,他的故乡在苏丹达尔富尔。苏丹曾被评为“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国家”,因宗教、种族矛盾以及争夺自然资源导致的武装冲突在近半个世纪内此起彼伏。苏丹原本是黑人的地盘,后来追逐水草的阿拉伯游牧民族看中了贯穿其境内的尼罗河谷,便大举向苏丹迁移。相比土生土长的黑人,曾开创过世界古文明其中一脉的阿拉伯人理所当然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落后就要挨打,黑人被迫将苏丹的主导权拱手相让。苏丹沦为英国殖民地后,殖民者也不得不积极与阿拉伯人合作,以便有效地统治苏丹人民。1956年,苏丹脱离英国独立,信仰基督教的苏丹南部黑人和信仰伊斯兰教的苏丹中北部的阿拉伯人随即用枪炮对话,史称第一次苏丹内战(1955年—1972年)。穆罕默德受伤则是在第二次苏丹内战(1983年—2005年)中,他说:“有次我在路上走,走着走着,一颗炮弹就落在我身边爆炸了。”

稍懂宗教的人或许一瞧见穆罕默德的名字就该猜出他的心灵归宿。尽管他身为穆斯林,但阿拉伯人还是毁了他的家园,只因他是黑人。

一个国家的内战竟如此惨烈,敌我掠杀同胞的“战绩”动辄以百十万计,这难免让人意外。据我所知,美国内战(南北战争),尽管双方也是努力拼杀,但战场上的绅士风度随处可见,战后胜败双方签和平之约时更是彼此都向对方表现出足够的谅解和尊重。正因如此,美国内战后交战双方很快忘却仇恨,携手共建家园。而那些内战中同胞兄弟在战场上血肉搏杀时咬牙切齿,在言论讨伐上辱骂诅咒无所不用其极的国家,最后都不免走向分裂。即便不分裂,曾经的“阶级仇恨”也难以愈合,如苏丹分裂成南北苏丹,老印度一分为三国,朝鲜半岛前些日子仍相互开炮……

因苏丹军政府积极支持民兵组织在达尔富尔地区实施种族屠杀,穆罕默德的7个兄弟姊妹仅余两个半。“半个”是他妹妹,失去双腿和一只耳朵。幸运的是父母都活下来了,更庆幸的是逃过劫难的家人被联合国难民署“分配”到澳洲来了。有天上课前,穆罕默德屁颠屁颠地说:“我又有了新弟弟。”他妈妈41岁了,不畏艰辛给家族添了新丁。我心里咯噔一下,胡猜,难怪澳洲的黑人家庭全鼓足干劲埋头生孩子,也许他们被战火整惨了,于是出此下策—用居高不下的生育率来打败惊人的死亡率。

后来,穆罕默德因为找到好工作而休学。在那大半年的同窗时光里,每次见到他我都心情一振。为何?因他时刻保持着咧嘴欢笑的姿势。他的笑绝非表演,也让我浮想联翩:一个人家破人亡,说亡国也未尝不可,可他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让生在红旗下而今衣食无忧的我无地自容—当时是2007年,初到异国的我还不适应他乡的寂寞,心中苦闷满面戚容。

第二个穆罕默德原名苏珊,汤加女子。

汤加是浩瀚无边的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小岛国,人口约10 万。澳洲移民中有不少太平洋岛民。据说是澳洲政府伸出人道主义之手,给时不时被地震、台风、海啸、火山等自然灾害折磨的岛民们送温暖,把他们中的一些人“招安”到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来了。岛民给我的印象如下: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体态丰腴壮硕(他们以肥胖为美);爱抽烟喝酒(据称澳洲的吸毒分子中太平洋岛民占了很大比例);大多数人不愿工作,讨厌运动,就好睡觉。

苏珊是个例外,不抽烟不喝酒,她自称那是改名后的良好表现。穆罕默德本是男性名,苏珊怎会把这大名戴自己头上?

苏珊坐阳台上抽烟,邻居走过来邀请她去一个新天地打发周末。那是个清真寺,邻居把苏珊介绍给阿訇。阿訇仅仅说了几句话,但不知为何,这些话全钻进苏珊心里去了。她从此开始信奉真主安拉。其实在她的祖国汤加,民众多信仰基督教。汤加国旗上有个十字,即信奉基督之意。

穆斯林禁酒禁烟,苏珊自此与烟酒告别,还竭力劝说父母和姐姐戒烟戒酒。苏珊在清真寺的收获不仅是心灵有所皈依,还找到了爱情。男朋友名叫穆罕默德,来自孟加拉国。苏珊也改名穆罕默德。她是因爱情还是因信仰改名?

汤加人主要以种植为业,另外靠海吃饭(捕鱼)。苏珊告诉我,以前的汤加人是早上出海,说不定晚上就回不了家……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认识的澳洲岛民全练就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惯。汪洋大海中的岛屿总难免与台风、海啸、地震、火山为伴,加上全球气候变暖后海水步步紧逼,谁都不清楚哪天上涨的海水就把他们的家园摁到水底去了,因此他们抓紧时间享受生活。苏珊宣布:“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她劝我周末跟她去清真寺祷告,我笑说:“自个儿在家祷告不行吗?非去清真寺?”她正色道:“一根木头独自燃烧很快会熄灭,好多木头在一起才会燃起熊熊大火……”

我至今不曾真正入任何宗教之门,可我对所有宗教信仰心怀敬意。我从苏珊的身上看到了宗教的光辉,它确实给人带来了新生,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第三个穆罕默德来自巴基斯坦,上嘴唇留两撇小胡子,称他“小胡子”好了。

2007年,巴基斯坦总统大选已趋白热化,当时的形势有点“三国鼎立”的架势。如将当时的穆沙拉夫比作枭雄曹操,那暂时团结起来一致抗曹的谢里夫和贝·布托自然就相当于吴王孙权和刘皇叔了。

我问小胡子:“你选谁?”“穆沙拉夫。”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额外多送我一句话,“我们都喜欢穆沙拉夫。”我怔住。坦白说,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提问前,我已一相情愿断定他会吐出几乎全世界媒体都在热情颂扬的“铁蝴蝶”贝·布托的名字。

穆沙拉夫原本是军人,1999年靠军事政变起家,他赶走民选总理谢里夫,又直接将原总统挑落马下,宣布自己为巴基斯坦最高领袖。而在我们眼里,贝·布托比起“被下台”的文职总理谢里夫,更属于典型的“弱势群体”。她是女性,两度被选为巴国总理却两度被免职;她曾被软禁,被判刑,又曾多年流亡异国他乡;她的父亲——曾经的巴基斯坦总理更惨,被发动军事政变的军人送上绞刑架。

同情弱者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之一。若让我当判官,穆沙拉夫是来路不正的奸雄,靠枪杆子抢班夺权,属名不正言不顺;而贝·布托和被迫下台且流亡国外的谢里夫显然是“被迫害者”,理应得到选民的同情和支持。穆氏怎会得到选民的拥护呢?

我把心底的疑惑和盘托出:“你为什么选穆沙拉夫?”我告诉他,许多报纸和电视正在评说巴基斯坦大选,称穆沙拉夫太强权,身负军职又兼任总统,不符合巴基斯坦宪法规定。而谢里夫和贝·布托各自都有实力强大的政党撑腰,又有担任民选总理的经历,胜算更大。

小胡子点头,他清楚我说的一切,但他断定这次大选穆沙拉夫一定会获得胜利:“因为穆沙拉夫当总统的时候,我们都很安全。”他说的倒是实话,穆沙拉夫虽靠军事政变上台,可他控制国家政权后用铁腕治国,又积极配合美国打击恐怖主义,矛盾重重、动荡不安的国家终于有了难得的稳定期,国家经济由此迅速发展。

第二天,小胡子给我带来一份旧报纸,上面说穆沙拉夫在2002年巴基斯坦全民公决中得到98%的支持率,因而就任总统一职。

民主确实是个好东西,但所处的国家如果一团乱麻(面和心不和的部落、种族和政党均多如牛毛),再加上外来恐怖势力(基地组织)在国内兴风作浪,社会自然就动荡不安了。在这种特殊时期,对普通民众来说,强权角色就会变成他们的保护神。普通民众的第一需要是社会稳定和人身安全,强势的穆沙拉夫在位期间确实满足了人民渴望平静生活的心理需求,他得到众多民众支持也就毫不意外了。但2007年,在巴基斯坦总统选举中取胜的穆沙拉夫后来被迫辞去军职,接着因贝·布托遇刺事件备受政敌声讨而辞去总统职务,流亡英国。有人说穆氏不是败于人民的心声,而是败于政治。此后的巴基斯坦印证了小胡子的话,它并未走向和平稳定,动荡不安又成了巴基斯坦的标签。

上周看报纸,说流亡英伦的穆沙拉夫正磨刀霍霍准备参加2013年巴基斯坦新一届总统选举,穆氏信心十足:“巴基斯坦人民需要一个安定团结的社会,唯有我能满足人民的需要。”我想起了4年前的同窗“小胡子”穆罕默德,今天的他若有权投票,还会把票投给雄心勃勃的穆氏吗?

作者手记:

我认识大约十来个穆罕默德,其中的三个走进了我的文字。因为,这三个穆罕默德告诉我世上最重要的三个追求是和平、信仰和生活安定。无论是国家、社会,还是家庭、个人,有什么比和平更重要?世上真有神圣的战争吗?我不信!任何战争都让无数无辜的生命沦为炮灰,任何战争都代表罪恶!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年代,迷失最严重的莫过于信仰。真希望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去找回遗失的信仰。不曾经受战火洗礼、不曾体验社会动荡不安的人,掂量不出社会稳定的轻重。人说历史是面镜子,可鉴古照今,其实远方的风景也是面镜子,可鉴异国照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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