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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到人民的怀抱

2011-06-01澳大利亚蔡成

读者·原创版 2011年9期
关键词:曼德拉斯里兰卡贪腐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我给他一张毛毯,车库里有个旧沙发,又拿出50元钱塞给他,不是白送,是借贷。

完事后我往楼上走,忽然想起胡适和唐德刚师生俩在美国挤公交车的事。年迈的胡适被乘客挤得东倒西歪,唐德刚在《胡适杂忆》里写到,真想对着洋男洋女们大喝:你们知道挤的是谁吗?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那晚在我家车库和破沙发旧羊毛毯相伴相依的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过,文曲星下凡时一头栽下去的地方是斯里兰卡。

他出门扔垃圾,前脚才出屋,不知哪里突然窜出的一股妖风迫不及待地替他把门关上了。

房子是租的,备用钥匙在中介公司那里,而澳洲的房屋租售中介周末百分百休息。冷冰冰的门无情地将他挡在室外的时候是星期六晚上,四周找不见诸如“撬锁专家立等即开”的便民小广告,他走投无路,把我当救命稻草。我没本事飞檐走壁,只好请他屈尊住我家车库了。

确实是屈尊了。从他闪闪发光的长篇履历里随意拣几条亮相吧。

他写的剧本《曼德拉,曼德拉》是斯里兰卡第一部以多种语言在世界多个国家上演的舞台剧。该剧首演时,曼德拉曾亲自发来贺电。

他创作剧本并担任制片人的话剧在世界歌剧王国意大利上演,意大利政府对其赞不绝口。

他是斯里兰卡家喻户晓的喜剧作家、制片人—打个比方,斯里兰卡的人民群众热爱他,就像中国的父老乡亲喜欢赵本山。

英国女王曾接见他。

他曾出任斯里兰卡外交部长的助手。

斯里兰卡最著名的喜剧明星中有好几位是他手把手指点出来的。

他的全名是 Sisil Gunasekara ,我喊他“洗洗”。洗洗并非出生于戏剧世家,更非天生的戏剧家。小时因离家不远有个罗摩克里希大剧院,他时常溜进去看演出,当时的名家 Henry Jayasena 的作品在此上演,他看了二三十遍也不厌倦。耳濡目染使他逐渐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等到他完成国家提供的免费教育后,就走上了戏剧创作之路。

洗洗出生于上世纪 60 年代,他恰好亲历了祖国饱受战火的不幸,也见证了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的哀伤,可他不想选择一条实录民间疾苦的创作之路,却反其道而行,用自己的文字生产快乐。

“我没法扭转他们的命运,那么,就让他们感受生命的愉悦吧。”这也许就是他一心一意创作喜剧的初衷。他努力去发现、去捡拾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笑料,用戏剧化的手法糅合矛盾重重的故事情节—他并非虚构出虚无缥缈的世界,而是站在现实社会的基础上替人民打捞生活中的欢笑。他的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毫不犹豫地将刹那间随风而逝的笑声保留下来,塞进剧本里的某个角落,并将之夸张、放大,用妙笔绘上斑斓的色彩。最初的欢笑也许不过是属于集市里的几个“生产者”所有,而今借了他的手,被成千上万的人尽情享受。

他确实给观众带来了无尽的笑声,尤其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群众,总会被他创作的对上流社会充满无情嘲弄的喜剧逗得喜笑颜开。

他所有的作品里,《曼德拉,曼德拉》是个例外。它不是让人笑逐颜开的戏,而是让人欷歔和内心沉静的戏。这部为他赢得国际声誉的作品是他的老板同时也是朋友的斯里兰卡前外交部长蒂龙·费尔南多先生几次三番恳请他创作的。视曼德拉为偶像的费尔南多先生认为曼德拉是宽容和理解的代名词,部长先生希望斯里兰卡的民族矛盾得到化解,希望政府军和猛虎组织在战斗多年后相互谅解,握手言和,由此他再三恳请洗洗创作了《曼德拉,曼德拉》。这是一部呼唤宽容、渴求和平的伟大作品。

《曼德拉,曼德拉》给洗洗带来了声誉和金钱,而功成名就的他选择了离开。他关闭了自己的演出大厅,去了英国,随后是美国,最后辗转来到澳大利亚。我够幸运,成了他的近邻和朋友。

我提出疑问:“为什么要离弃你的祖国? ”

他的回答语焉不详,可我轻易捕捉到了那个忧伤的句子:“Although I love my motherland,but I was forced to leave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深爱自己的祖国,却不得不远走高飞。)

斯里兰卡剧作家Sisil Gunasekara

我有心把具体原因打探明白,可他露出忧戚的神情。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就不忍心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撒一把盐了。

他的那声叹息悠长悠长,不是舞台上的唱腔,而是内心最深处无言的控诉。那一刻,坐在客厅里的我俩相对无言。

说起来他该是斯里兰卡的社会精英。贵为外交部长的座上宾,美貌的妻子是演员,女儿是BBC的主持人。他的戏剧在全国每个角落播出,他拥有自己的演剧院。

或许是战争迫使他远离。斯里兰卡内战是亚洲历时最长的内战,死亡人数高达7万以上,受伤致残者无数。

或许是因政府官员太贪,他不想同流合污。洗洗感慨斯里兰卡政府的一些官员太贪腐。犹记当时我立马盘点接触过的亚洲移民,不免惊叹:亚洲怎么了?除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极少数国家和地区外,其他许多亚洲国家的政府贪腐盛行,恶名远扬,它们的人民哪怕离开了故土,但言及官僚特权阶层的贪腐时仍痛心疾首。

2010 年 8 月,洗洗的作品在墨尔本上演,他赠我2张贵宾票。

他是我来澳后结交的为数极少的投缘朋友,理应去捧场,但我仅迟疑了一秒就谢绝了他的热情。隔行如隔山,我看不懂,不必去凑热闹。后来他给我看一段演出盛况的录像。那仍是喜剧,场上场下的人都咧着嘴笑。

洗洗的戏剧在墨尔本大获成功后,他开始谋划回归,回到阔别5年的祖国。

平心而论,生活在澳洲能深刻地体会到罗斯福宣称的人生而应拥有的天赋人权,能充分地享受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而澳洲联邦政府的福利制度也很健全,如向人民提供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儿童、孕妇、伤残人士、失业者均有津贴,即便租房也有补助……当全世界太多人对拥有一张澳洲绿卡梦寐以求时,在他妻子也来到悉尼和他团聚时,他毅然决然猛一转身,回国。

5年,身在澳洲,可他的心一直在漂泊。他打过这样那样的短工,基本上都靠体力赚取薪水—澳洲有名目繁多的福利,但不允许四肢健全的人躺在福利窝里睡大觉,工作是每个人的权利和义务。洗洗能编织出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戏剧的手变粗糙了,甚至因与各种各样的工具亲密接触而伤痕累累,而原本充满智慧的脑子开始长草……洗洗又是一声长叹,我能品尝出这声叹息里的万般滋味,这里面裹挟了无数的迷离和痛苦,因为,我亦经受过同样的茫然和落寞啊!其实,这也是每一个有思想、有追求、不以衣食谋为唯一生命目标者的痛苦和迷惘。移居海外衣食无忧,曾经豪情万丈的梦想逐渐退隐,藏匿于脑海最深处,但某个夜深人静的寂寞时刻,梦想突然在脑子里涌现,像凿子、像斧锤敲打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你会无比忧伤地发现,自己已偏离梦想中的方向太远太远。

我说:“你得到了天空,却失去了大地。”

他一愣,接着霍然起立,大声说:“对!对!你说得太好了……”

我坦陈这话不是我的原创,是一个离开祖国漂泊异国者的呻吟。

洗洗批评斯里兰卡的戏剧同行们,说许多人追逐奖牌,但他们从不让自己的戏剧走向乡间,他们看不起那些角角落落,看不起那些席地就座手抓进食的穷人。他们的舞台龟缩于城市,在灯光明亮的繁华闹市处,一味取宠于贵人达人。我们的政府对文化太冷漠,我们太需要一所艺术学校,用来研究、教授戏剧知识,可我们没有一个真正懂得文化艺术重要性的官员,我们的官僚只关心钱袋子,尤其是自己的钱袋子…… 我脸红,觉得他是在指桑骂槐,在措辞严厉地批评中国的文化艺术界涌动的浮云,在直斥中国官场太多人的贪腐和无知。

洗洗的眼里泛光,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回去,必须!我要让我的戏剧在全国各地开花,再偏僻的乡间,哪怕最细小的村落,也要走到……”

我又背诵了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他深爱着斯里兰卡,尽管那里战火刚熄,尽管那里依旧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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