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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 “士大夫” 黄万里:死谏一生

2011-05-30李响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1年12期
关键词:三门峡三峡工程士大夫

李响

怀念黄万里,因为他在国家大的决策过程中,众专家集体丧失立场的背景下,能自始至终发出自己的声音,捍卫真理和自己的良心。一项关乎子孙后代的工程背后,不受政治左右的独立见解何其珍贵。在大型项目频频上马的今天,追思黄万里更有特殊意义。有人把黄万里称作水利界的马寅初、梁思成。

近年,三峡工程周边地区频发地震、泥石流、干旱等灾害,许多人回忆起一位老水利学家二十年前的悲号:“三峡千万不能上,一定要上,后患无穷!”这位水利学家就是黄万里,1957年因反对三门峡大坝被“钦点”为“右派”,而他所预言的黄河断流、洪灾在几年内不幸应验。

黄万里生于开天辟地的辛亥之年,逝于2001年,今年是他诞辰100周年,逝世10周年。他身上集中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精英的典型特征:中西合璧,忧国忧民。他出身名门,父亲是著名教育家、民主人士黄炎培。受家庭影响,黄万里极具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风骨,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颜死谏”;他青年时代留学美国,濡染西方民主科学之风,为人直率真诚,不懂变通之术。黄炎培非常了解儿子棱角鲜明的个性,他曾经送给黄万里一句座右铭:“取象于钱,外圆内方”。意思是要有原则,但待人处事有回旋余地。黄万里晚年说,他一生错误在于未遵父训。

长江流域灾害是否与三峡工程有关,目前尚无定论,还需时间检验。人们怀念黄万里,是因为他的学术观点是珍贵的遗产,他的操守更是高贵的财富。

国家养士这么多年,

为什么无人敢讲真话

“为人必须喷出热血地爱人”,这是黄炎培反复教导黄万里的箴言,对黄万里一生构成深远影响。1933年,黄河决口十几处,沿岸百姓伤亡惨重,当时中国缺乏现代水利工程人才,22岁的黄万里放弃铁路桥梁工程师的职务,出国改学水利。这个决定深受父亲的赞许。

黄万里1935年获得美国康乃尔大学水文科学硕士,1937年,获美国伊利诺依大学工程博士(该校第七名、中国人中第一名该学位获得者),并在田纳西工程实习。26岁学成回国后,他历任国民政府全国经委水利技正、水利工程师、涪江航道工程处长、水利部视察工程师,甘肃省水利局长兼总工程师。

重视水文是黄万里一生治河理论的灵魂。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反对三门峡工程,认为“高坝拦沙”违背自然规律;90年代,他反对三峡工程,也是站在自然地理的角度,认为长江大坝拦截水沙流,将阻碍下游造陆运动,淤塞河道。

在三门峡水利枢纽讨论会上,“主上派”与只有黄万里一人的“反上派”展开激烈争论。当时出席会议的专家大多同意苏联专家的设计,黄万里孤身舌战。争辩七天后无效,黄万里退而提出:若一定要修此坝,建议勿堵塞六个排水洞,以便将来可以设闸排沙。这个观点被全体同意通过。但施工时,苏联专家坚持按原设计把六个底孔都堵死了。上世纪70年代,这些底孔又以每个1000万元的代价打开。

三门峡工程1957年正式上马。黄万里曾面对周恩来说:“你们说‘圣人出,黄河清。我说黄河不能清,黄河清,不是功,是罪。”当年5月,黄万里在清华大学校刊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花丛小语》。这篇小说非常辛辣,借主人公之口讽刺了两类知识分子:“歌德派”(歌功颂德),和“但丁派”(但知盯住党员,随声附和),直指“我们国内的学者和人民代表们却独多歌德-但丁派诗人……我就不信一个政府会绝无缺点与错误,竟不需人民的监督的。企图掩盖一切,但求表面统一,就是现政治的特点。”

这篇犀利的文章被送到毛泽东的办公桌上,注定了黄万里被定为“右派”的命运。毛看后批到:“这是什么话?” 《人民日报》就用“什么话”作标题,对此小说展开批判。“什么话”后来被沿用下来,成为该报批判“右派”文章的专栏题目。

1957年9月号的《中国水利》杂志出了批黄专号。他在《花丛小语》写道“文人多无骨”,批判文章则质问他,黄万里有什么骨,“骨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毛泽东两年后在庐山上批彭德怀时说:“你和黄万里一样脑后长着反骨。”

1958年,在清华校党委宣布划黄万里为“右派”分子的处分决定时,黄万里说,伽俐略被投进监狱,地球还是绕着太阳转!果然,两年后,黄万里针对三门峡的预言一一应验,渭河大淤,淹毁良田80万亩,库区农民被迫背井离乡。

1964年,毛泽东有意给黄万里一个摘掉“右派”帽子的机会,通过黄炎培传达,希望黄万里写个检讨交上去。结果黄万里没交检讨,上书说三门峡问题其实并无什么高深学问,却无其他人敢讲真话,请问“国家养士多年,这是为什么?”这一质问又将他推回深渊。

一生“死谏”,至死不渝

黄万里的侄子黄孟复说:“在儿时的记忆里,三叔为人谦和。后来听大人们说黄万里性格倔犟,为人耿直……三叔从1957年获罪,直到去世,从未停止过学术研究。去世前几年还曾对我谈及治理黄河的问题,他的身上有着中国知识分子所共有的特点:执著。”

20世纪80年代,70多岁的黄万里重返清华大学讲台,本科生课程都安排给年轻教师,他只能给硕士讲课,并且由于他一直拒绝按照程序申请博导,最终也没能招一个博士。过去他因耿直受到批判,现在又因耿直不能适应“新时代”。

尽管不是博导,但因为是留美博士,又是教授,博士论文答辩时还是会有人请他。黄万里在答辩中很较真儿,不好的地方总要当面指出,认为不够格的坚决不给打高分,有时弄得博士生和导师面子不好看。有人好意劝他,如今这个形势下,这样做下次就不请他了。黄万里说“不请我就不请我”。

黄万里晚年做的一件大事是反对三峡工程,这使他重回公共视野,也使他回归了悲剧的宿命。从1985年起,他六次给历届国家领导人写信,痛陈三峡工程之弊,他认为自然地理环境中,河床演变的客观条件不许可办这一工程,不仅会造成生态问题,也会影响国防和经济。他的反映,大都如泥牛入海。而他锲而不舍地申述,说“三峡高坝若修建,终将被迫炸掉”,使他逐渐被一些人视为“另类”。

黄万里的观点不受决策层重视,其中一个原因是水利科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科学, 如果不掌握全面的实地勘测资料,在技术问题上难以使同行信服。这正是黄万里一生最大的遗憾,自己专心以科研报国救民,远离政治,却因为政治被迫脱离科研一线20多年。据一位知情者透露,三峡总公司曾托人邀请黄万里实地考察,但他已身患癌症,未能出行,无法亲自踏勘了解新情况。

1998年长江大洪水后,87岁高龄的黄万里感到他作为一个教师责任重大,向水利系领导申请上课,以弥补过去教学的不足。后来他给研究生班和一些教师讲了《水经论丛》。为了表示对课堂的尊重,他身穿白色西装、打黑色领结走上讲坛,恍然间,人们仿佛看到那个刚刚从美国归来、意气风发的留学生。然而岁月无情,他已满头银发,疾病缠身,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讲学。

2001年8月8日,重病中的黄万里写下遗嘱:“治江原是国家大事,蓄、拦、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应以堤防‘拦为主。汉口段力求堤固。堤临水面宜打钢板桩,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万全。盼注意,注意。”8月27日,黄万里与世长辞。 他一生“死谏”,至死不渝。

黄万里的一生,是20世纪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他早年留学西方,学成归来渴望以现代科学知识报效国家;青年逢战乱,中年逢运动,为伸张正义与真理饱受摧残,毕生才学难以施展;晚年才获得“解放”,依然坚持发出独立的声音……长女黄且圆写过一篇文章评说父亲:“他和他那一代中国所有的知识精英一样,背负着民族危难的沉重的十字架……他们活得太艰难了,可是也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有声有色。”

原中组部副部长李锐说过,黄万里的命运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而他的胞弟黄大能说,黄万里未能秉承父训“外圆内方”,所以“一事无成”。抛开功利的角度,黄万里让人们看到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操守,启迪后人无尽思索,他用精神铸起的丰碑比堤坝更牢固,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祥子摘自《文史参考》2011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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