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命”有个约会
2011-05-30王芸
王芸
我站在清明的晨光中,目睹着每一张与我擦肩而过的面孔,目睹着一些事情在这个清晨有条不紊地发生。每一天它们都在发生着,在顺序推衍的生活之中,在我看不见的时空里。世界太大,一个人的命运,不会让所有人为之惊动;一个人的伤口,不会让所有人感受疼痛。晨曦中,一张张面孔真实而虚浮,一个巨大的事实隐身其后,不时地探出头来,心怀叵测地窥视着我。有没有谁从我的表情,看出这个秘密?
走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自己在这个约会中的位置。最后我对自己说:你应该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一双眼睛。
六点四十分,我在门口上车,司机是我的哥哥,他穿着与国际接轨的新制服,他是一个警察。这么一交代,你也许猜出点眉目,关于我的约会?是的,我将目睹一个死刑犯最后的三个小时。我想透过绕不开的死亡,洞悉一些生的秘密。
七点差五分,车开进市第一看守所,天光已经完全敞亮。听说,死刑犯的家属已经得了消息,远远地等着,等在院外的田野之中。可是门外广袤的田野中看不见人影,只有夏季异常丰实饱满的田园,静静地铺陈到远天。满目浓郁的层次丰富的绿,波浪一样饱胀汁液的绿。一切是那么的安静。终于,法院的车开进了院子,所有的人按部就班地行动起来。空气在微微地动荡。
最后的宣判通常在头一天的晚上执行。之后,是无比艰难的一夜。很少有生命在那样的境地下,不发生变形。萨特在《墙》中描写过死刑前的最后一夜,那些淋漓而下的冷汗,不受控制的喃喃自语,发疯般的自戕,状若痴呆的木讷,不停的抖动,歇斯底里的叫骂,脸像脱形,眩晕,崩溃……几乎没有人可以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表现得视死如归,尤其是那些从来没有什么内在的信仰支撑过的生命。
出来了。穿着白色衬衣,胸前挂着硕大的纸牌。远远地,看不清脸,看不清字。只是一团白色的影子,镶嵌在草绿色的身影中。
七点三十分,车沿原路往回驶,扬起蓬勃的灰尘。与来时不同,车列成了长长的一条龙,卡车夹在龙的胸腹。在警车驶过的地方,绿色的卡车也将驶过。在我经过的地方,有人也将经过。经历过一切之后,他是否已经涤净体内的罪恶欲念,以纯净的灵与肉奔赴死亡?我愿意如此猜想一个将死的生命,想他尚未泯灭殆尽的人性还在体内散发一熹微光。
八点,车驶进市法院。将在这里,召开公判大会。法院门外已经站满来参加大会的人。我跳下车,站在入口处,等待卡车驶近。
一张长时间不见阳光的脸。眉眼间有些微世俗的狡黠,不过分的一点点,像身边随时可以遇到的一张面孔。没有想象中的凶残和最不能容忍的猥琐、肮脏。一个淡色的生命,一旦融入人群就会被彻底淹没的一介生命。他的脸,比衬衣的颜色还要白,收拾得很干净。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在人群中轻轻地搜索,仿佛不经意却是用了心的。车滑过去,目光也就滑了过去,没有一点挣扎,没有强硬,没有坚持。突然间,就像针尖轻轻地,浮面地擦过我的心尖。我想,他有牵挂。
八点十五分,眨眼间,原本空荡荡的会堂已经被充满。从台上到台下到处都是人影在晃动,还有各种各样混杂的声音。天闷。我的身后坐着几位老大妈,一看就是在居委会奉献余热的老人,热心快肠,心怀大众,关心时政。有人探出头,望一望那个坐在远处的白色影子,无比叹惋的口气:这么年轻呀。
有人热心地告诉她:听说才三十来岁。
是出了人命吧?又有人探起身来。
不出人命,哪会判恁重的刑!
老大妈们一一看过了,坐下来,用手帕抹流汗的额头。有人热心地介绍案情:一次口角,后来升级为械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逞了一时的性子,谁知把人给捅死了。一片感叹声……我没料到,会是这么平淡的情节。却又与另一条生命相关。说起来,生命真是坚忍,也脆弱。像一根琴弦。有时候,重重叠叠的苦难也弹拨不断;有时候,仅仅一个冰冷的瞬间,就弦断音绝。绝大多数的生命又是多么茫然,茫然地生,茫然地死。到头来,连自己为什么来这世上走一遭,活这不长亦不短的一辈子都想不透彻,想不明白。
例行程式之后,犯人被带上来。会堂里一阵哗动,有人站起身来。起初以为只是好奇,慢慢地发现,他以目光和浅浅的微笑回应。那是属于一个生者的微笑,尽管浅表、压抑,却隐隐散发着生的气息。大概是看见了朋友,或者家人。也许,他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这些面孔,现在终于找到。喜悦是由衷的。像以往的三十多年间,他所企盼的东西终于得到时一样。
很快,摄像机对准了那张脸。几乎在镜头对准的一瞬间,他收敛了全部的笑容,换上惨白的表情。过于刻意的表情,反而泄露了他内心的某种隐秘。黑色的镜头,让他重新记起了自己的处境与等在眼前的命运吧。在宣判的整个过程中,他表情坚定地站着,再没有一丝笑;他力图显得沉着,脖子用力梗着,眼睛望向上方,嘴唇闭缩成线。可是,我能感觉到,正是在静默的背后,有什么已经从那个躯体里缓慢而坚定地向外流失着。也许,从很早以前的某个时刻,这流失便开始了——听到最后宣判的那一刻,拿到终审判决书的那一刻,第一次站在法庭上的那一刻,在惊惶的逃逸中被铐住双手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一个强健的身体突然间绵软无力地滑坠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只是他没有办法制止,如同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涂改,已经消失的生命没有办法复生。
九点,警车重新上路。这一次,路线有所改变,沿着市内做最后的巡游。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后的耻辱还是最后的幸福?渴望速死,还是渴望道路没有尽头?还有没有留恋存在于心?还有没有眼泪,在心底里奔流?有没有悔恨?有没有爱意?有没有歉疚?每一处熟悉的街景,会唤醒怎样的一串回忆?
一路上,我都在发问,可是没有答案。
我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那脸上凝固着痛苦的表情,五官一直无法舒展地团缩着,焦虑、悲伤清晰地堆积在眉眼间。就是那么一种表情,欲哭无泪,不由自主。她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面,不时地向后回望。同车的警员指给我:他的妻子,来送行的。
他们富有经验的眼睛,一下子从人群中将她剥离出来。一路紧紧随行的摩托不止一两辆,可没有谁面带与她相仿的表情。那是从一个人真实无饰的内心浮现而出,带有标志性的神情。
因为不知道最后行刑的地点,每次都会有死者的亲人、朋友用这样的方式一路随行,也是最后的送别。可是,因罪孽而赴死的生命,又注定是无福消受深情的人。
一切将戛然而止。
十点五分,驶过路口,警车开始加速。
立定在行刑地时,我的心还在惯性中纷乱地赶路,抬起头,几个武警正架着那个白色的影子朝坡底飞奔而来。那么急促,仿佛在追赶。
眼前乱糟糟的,尽管只有几个人。那些穿制服的警察与武警已远远地分布在四周,将我们几个人围在了中心。现在我只能看见他的侧面,那张惨白的脸,俯向了大地,俯在青葱的草叶之上,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仿佛惊诧于大地的无限辽阔。那仅仅是一种必须的姿态,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的姿态。一切浪漫的念头,在这一时刻都是拙劣的。这将是一个无比真实的过程。他有没有彻骨的悔恨,有没有听到来自大地或者上苍的声音?
在一片漫长的静寂之中,突然,那个惨白的面孔毫不迟疑地一头扎向了大地,整个的消失在漫漫草丛之中,消失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几分钟前还在自主呼吸、还知疼知苦知生知死知幸福知绝望的那个生命!仅仅是眨眼的工夫呀……一股汹涌的力量伴随着意识,猛然从我的身体中奔窜而起,直扑眼眶。我赶紧钻进车里,希望将一切目光隔绝在窗外,尽快将眼泪压制回去。
可是,不能。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满溢的悲伤的湖,泪水源源不绝、不由自主地向外奔涌。我的理智不停地对我说:他有罪的生,注定了他没有尊严的死,你为什么要哭?这不值得哭!
走到我这个年龄,生生死死也旁观过几回,没有足够的承受力,我不会主动定下这个约会。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不可以害怕,不可以退缩,尤其是不可以被吓哭。可是,我不曾料到会这样。这泪水究竟是源出于同情、怜悯,还是害怕、恐惧,或者,是对没有尊严的死,痛彻骨髓的悲伤……它为什么而流?
现在,已经恢复平静的我,如常地行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行走在生活之中。夏天已经过去,冬天正在平静而猛烈地来临。那一次与死亡的约会,像我曾经历过的许多事件一样,已经悄然无形地沉淀在我的生命之中,透明无痕。只是尚未淡忘。
(野渡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接近风的深情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