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无上的放肆
2011-05-30张曼娟
张曼娟
这是小学堂成立三年以来,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日子,我们为少年二班的孩子,准备了一场结业仪式。他们是小学堂最高班的学生,上完这个季节,也就无课可上了。这个班上还有八个孩子是九年级学生,要参加基础测试的。
整个空间里,都是依依不舍的味道。
这一场结业仪式,也是一场成果发表会,小学堂的老师们制作了孩子的上课片段与他们的佳句欣赏,要与家长分享。
十一点钟,小学堂的大门推开了,家长们陆续进场。阿寰突然跑到我身边,说:“老师,这个给你。”我反射性地住后退一步:“你又要吓我喔?”
上个星期,他交了一只手机给我,要我盯着屏幕画面上的摇椅,看它摇晃几次。
“没动啊!”我说。“要专心啦,你要专心看啊,动啦动啦……”真的动了,我专心地数着,一次、两次、三次,突然,猝不及防地,一张丑陋斑驳的鬼脸,占领了整个屏幕。“啊——”我惊恐地大叫一声。
“吓到了!吓到了!哇哈哈哈!”阿寰开心地大笑。
“可恶啊你!”我转身要捶他。他跑开了,我拔腿去追,他只跑几步,就停下来,让我抓住,捶了几下。“老师,你真的吓到■?”“当然啦,我那么相信你,很专心地数摇椅动几下嘛!”我一边说着,一边也忍不住好笑起来。
阿寰的手放在背后,说有东西要给我,我当然提高警觉。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转身离开了。
那是他写给我、写给小学堂的一首歌:
第一次来小学堂的那年秋天/兴奋的感觉比睡虫再多了一点/老师和同学第一次见面/在教室里到处书香蔓延/窗外的麻雀看着里边认真的容颜/晴天出现过着充实的一天
雨天洗脸我向小学堂往前/坐着捷运外头细雨绵绵/好希望 佳句可以再多写一点/坐在同学旁边笔记已布满整面/雨滴轻轻地打在玻璃表面/伴奏跟着笑脸一起出现
阿寰会来小学堂,完全是受到弟弟阿宙的影响,阿宙的作文能力突飞猛进,在这里如鱼得水,他喜欢老师和同学,大家也喜欢他。阿寰看弟弟那么开心,便主动要求,他也要来看看。这一看,就看了一年半,有时候他显得无精打采,有时候刻意搞笑。他的作文没太大进步,也看不出喜欢或不喜欢小学堂。到了少年二班,老师们努力在他的作文中挑出佳句来表扬,并且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阿寰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他的作文天马行空,创意无穷,却不见得符合正规作文的要求。然而,我常常在想,这世界若只有“规格化”的人,那该多么无趣啊。
那一次,我出了作文题目《XX,是最重要的》,给他们写作。大家都写得很认真,有人说,“乐观”是最重要的;有人说,“自信”是最重要的;有人说,“快乐”是最重要的,有人说,“爱”是最重要的。而阿寰说,“马桶”是最重要的。他写下了人在什么时候最需要马桶,需要马桶时找不到马桶,有多么痛苦。全篇都是笑点,老师们一边狂笑,一边摇头,不知如何是好。笑完之后,我认同了阿寰的创意,也认同了他的论点,但是,我告诉他,这么好的点子不能浪费啊,你应该再多说一点,我们可以跟马桶学到什么启示呢?一篇文章的深度就会出现了啊。
不久之后,阿寰的妈妈告诉我,这一期课程结束,阿寰就要去美国念书了。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明白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自己,常常会被误会,仿佛是故意挑衅老师,故意和他人作对。他觉得到了美国,自己的特立独行,也许会被当成独特来欣赏。“到了那里,他也许才能有比较好的发展。”妈妈这样说。
我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但我不能解释心中何以那样忧伤。
“阿寰的文章都有歌词的味道,以后说不定会变成很棒的作词人哩。”我当着妈妈的面,肯定阿寰。妈妈感到诧异:“老师也发现了啊?他很喜欢写歌词的。”“这样啊?”我对阿寰说:“你要不要写首歌送给我?送给小学堂?”他抬了抬下巴,很酷地朝我笑一下,未置可否。直到最后一堂课,他准备了这个礼物,送给小学堂的一首歌。
我在结业仪式开始时,念给全体家长与孩子听:
我会想念想念在这里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下课播放的音乐会在我心中徘徊/当我再次回来已不是小孩/青春的雨下着一遍又一遍/就算感冒我却盼望可以再淋一遍
离开小学堂这天/散发的不是离别的气味/我有着信念会再见/说我很固执无所谓/豪情不减嬉笑当年
名为青春的潮水淹没了我/退潮后沙滩上坐着湿透的我/看着小时候向我挥舞着双手/但我还在刻在心中的小学堂/还在永远留在心中
这不只是对小学堂的惜别,也是他自己与童年的告别啊,与故乡的告别——去那个遥远的异乡,铸造一个更好的自己。这一切岂是容易的事?走出小学堂的阿寰,是否已经知道,他也将跨出人生的一大步?
在学生与家长的热烈掌声中,我请阿寰站起来打个招呼。他有些腼腆地站起身,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件黑色T恤,胸前两个白色大字:“放肆”。
成年人不认可孩子的放肆,怕他们冒犯长辈、冒犯他人。一直以来,放肆,都是被压抑的,从来不值得鼓励。但,如果我们深一层去体会“放肆”的内涵,或许就不那么戒慎恐惧了。这一次,阿寰向我们放肆了他的情感,让我明白,原来,在他的嬉笑与不在乎之下,隐藏着这样的深度。
少年二班有个女孩,乖乖巧巧,从第一届在钱穆故居举办的夏令营起就来参加小学堂,停了一年之后,又重返小学堂。她上课时很专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看,可是,却令我感到微微的焦虑。她只是盯着老师看,却不看课本,也不抄笔记,好像她是来看电影或舞台剧演出,而不是来上课的。听了我的描述,别的老师也在一旁观察,得出结论:“真的耶!只差一桶爆米花,就完全是看电影的感觉了。”于是,我们便昵称她为“爆米花女孩”。
“爆米花女孩”的妈妈说,她很喜欢来小学堂,因为听老师上课感觉很放松。“可是,她也太松了吧?”读着她的作文时,我们都好希望她可以稍稍调紧一点。下了课,我盯住她:“这次写作文,至少要用一个修辞技巧,一个就可以了,行吗?”她羞怯地笑着点点头。就这样,我们鼓励着她的想象,让她更大胆一些,更放肆一点。她的信心渐渐充满,常常振笔疾书,欲罢不能,成了最迟交作文的那一个,因为,她想写得更多,写得更好。而她登上佳句榜的次数也愈来愈多。我们都看见在停机坪上的“爆米花女孩”号,已经腾空飞起了。
习惯压抑,而不放肆的孩子,连作文都写不好,因为他不敢想象,不敢创造。
驰骋放肆着想象力,“爆米花女孩”在描述辣鸡翅的味觉时,写下这样的句子:
“像是无数根针刮着你的全身,你的双脚会开始奔跑,努力想逃离这一切……你在地狱的入口边缘滚了大半天,你需要大量的时间再度活过来,这种苦恐怕连神仙看了都怕,它是魔鬼最害怕的魔鬼……”是的,这并不写实,这是夸张加上放肆之后的结果。而她终于借由放肆,获得了创作的神奇能力。
我也让孩子写过一些问答题,像是:“如果谋杀一个‘无辜的人,可以解除全世界的饥荒,你愿意这么做吗?”绝大多数的孩子都认为“无辜”的那个人的生命也很珍贵,不应该谋杀,然而,其中有两个孩子,说明了不应该谋杀无辜者的种种理由之后,笔锋一转,写道:“全世界的饥荒,怎能坐视不管?谋杀一个‘无辜的人,便可以解救全世界的饥荒,那么,我希望被谋杀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是我,那么,请动手吧。”我的红笔停在空中,整颗心被紧紧揪住,这一个女孩与这一个男孩,不过十四五岁,他们都是安静的孩子,很少发言或发笑,各方面的表现也不特别突出,并没有引人注意的企图,大概是在团体中挺容易被忽略的孩子。
可是,他们竟然愿意牺牲自己,为不认识的他人而牺牲,如此神圣伟大而诚挚笃定。在那沉静的、循规蹈矩的身躯中,原来有着至高无上的放肆——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哪怕是最贵重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慷慨,无所畏惧。
(褚兰选自台湾《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