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
2011-05-30三毛
我和荷西被邀请到一位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我们吃烤肉串时,一个黑人小孩拎进一个烧红的炭炉子,原来是他为我们制作烤肉。
我移到这孩子旁边去,帮他串肉。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他是谁?”我悄悄问荷西。“他,是个奴隶。”荷西轻轻地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不再说话了。
我们离开时,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我从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
第二天傍晚,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门口。他穿得很破,裹头巾也没有。他弯下了身,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原来他不会说话。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又比小孩的样子。原来他就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他要把钱还给我,我连忙打手势说是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合上手,又笑又谢。过了不到一星期,我清早起床,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知道,这是哑奴送的。
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邻居说要租一个奴隶,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主人要价好贵。过了几天,泥水匠来了,居然是那个哑奴。他看见是我,笑开了花。我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菜,他脸都涨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他再度欢喜地笑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近五十五度的气温。我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就跑上去看,哑奴正在墙角边坐着。我让他去我家,他虚弱地站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我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跟我下去。
我叫他进到客厅里,他怎么也不肯。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他依旧拘谨着,就是不动。
我只好在走廊上的阴凉处铺了一块草席,让他坐在那里休息,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冻的橘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白水煮蛋。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我在旁边,哑奴肯定不能坦然吃饭的。
到了下午三点半,哑奴要上去工作了。他只把桔子水喝了一点点,其他的东西都不动。他对我打手势:“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我的心颤了一下,马上找来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
我将袋子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这里。”他拼命点头,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
有一天,我和荷西又上天台看他。旁边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何苦去激他。”荷西骂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望了一会儿天空,叹了口气。过一会儿,他又笑了,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我瞬间动容了。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