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
2011-05-30三毛
三毛
第一次看见达尼埃是在一个晚上,我独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经是夜间十点多钟了。在黑暗中,忽然一只大狼狗不声不响地扑了上来,我被吓得尖叫了起来。这时一个人匆匆地赶来,呵斥了一声,狗将我一松,跟着主人走了。待我再一看,是个孩子的背影,一头卷发在月光下散发着棕红的颜色。
后来我就老能看见那个孩子,也慢慢地了解到,那个男孩姓胡特,瑞士人,才十二岁。双腿残废的父亲、病危的母亲,一家重担都叫他一个人担下来了。
达尼埃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喂鸡,拾蛋,预备父母的早饭,给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扫好房屋,这搭校车去上学。下午五点回来,去菜场买菜,再回家做晚饭,给酒醉的父亲弄上床,给重病的母亲擦身,这才带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点多了。
有时候我叫荷西带他去镇上看场电影,逛一逛再回来。“我下次不带他去了。”荷西回来后感叹。“他这个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地记挂着父亲母亲。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着大人吧!”
前一阵达尼埃的妈妈,鲁丝的病况极不好,送去医院抽腹水,住了两夜。达尼埃白天在学校,晚上陪母亲,见了真令人鼻酸。
早晨八点半左右,我正朦胧地睡去,突然听见荷西说:“鲁丝死了。昨晚十一点十一刻。” “什么?死啦!”我眼泪蹦了出来,快步跑出去。达尼埃的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他坐在树下,一片茫然。
“怎么不来叫我们?”我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乱发,他呆呆地像一个木偶。“荷西,你帮我给爸爸买药,叫医生,他心脏不好。”达尼埃镇静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
鲁丝在第二天就下葬了。达尼埃始终没有放声地哭过,只有黄土一铲一铲丢上他母亲的棺木时,他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鲁丝死了,达尼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时间到我们家来。“达尼埃,你还回瑞士吗?”我们聊天时谈着。“不。这里气候对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
“你难道打算陪爸爸一辈子?”他认真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好一阵,突然说:“其实,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是领来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骇了一跳。“我没有弄错。我八岁才从孤儿院被领出来的,已经懂事了。”
“那你——你——那么爱他们,我是说,你那么爱他们。”我惊讶地望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样?”达尼埃笑了笑。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我喃喃地望着面前这个红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
百合花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