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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保护古城不能只讲政绩

2011-05-30乌力斯

新民周刊 2011年15期
关键词:冯骥才古村古村落

乌力斯

今年3月,冯骥才在太行山深处考察发现,原来的近百座古村已经全部消失,原居民都在“新农村建设”运动中,从原来的深山搬出,住到了山脚下的平原小镇的多层住宅小区里。这让他忧心忡忡。“怎么办?中国的古村落在这几年里全部沦陷了,继齐鲁大地的古村全部被拆毁后,作为中国文化博物馆的山西的古村也全部消失了!”在太行山现场,他在电话里对记者焦急地说。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在北京,开始于奥运会之后的旧城改造仍然在进行当中。陶然亭附近的粉房琉璃街和潘家胡同拥有百年历史的30余家各色会馆,披上了大大的“拆”字,这30余家会馆将永远湮没在拆迁扬起的尘土中。这已经是北京仅存不多的会馆。北京有名字记载的会馆500余家,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里,被城市改造拆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每一分钟,都有文化遗产在消失。再不保护,五千年历史文明古国就没有东西留存了,如果我们再不行动,我们怎么面对我们的子孙?”冯骥才说。

没有个性的城市

“我终于将历史消失前的一瞬,形象地锁定为永久。”冯骥才对记者说。

杨柳青镇是天津市最大的卫星城镇,不仅历史渊源久远,文化积淀也十分厚重,尤以入选国家级非物质遗产的木版年画而知名。这次拆迁的是镇南南乡三十六村,是历史上杨柳青年画重要的集散地,曾经有上百家老字号的画店。如今,这个年画艺术区,即将在以“新农村建设”为由的城市化进程中消失。

对这项打着“惠民”的政府工程,冯骥才无力阻挡。他只能领着天津大学的师生们,对这个艺术之乡进行地毯式的文化考察和挖掘式抢救,以摄像、录音、拍照和采访的方式,记录正在发生中的一切。

这并不是冯骥才第一次失败。在近三十年里,冯骥才在天津的文化抢救行动遭遇过无数次失败。这让他走出了书斋,从一名作家,变成一名传统文化保护专家。

冯骥才认为,中国正在经历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巨大转变,但这两种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很大程度上被政府官员所忽视。从改革开放至今的三十多年里,在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借口下,中国的600多座城市都经历了旧城改造和重建,结果是每个城市的样貌都变成了一个样。

“我担心将来中国人会在自己的城市里迷路,不论哪个城市,满眼全是现代建筑。所有文化旧址、胡同、街道,都被房地产开发商的推土机铲平,造起来的楼盘,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原有的城市个性和特点都消失了。”冯骥才对记者说。

在这三十年里,冯骥才看到的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在这一轮建设发展中的溃败。近几年,在北京、西安、南京城南的旧城改造中,这些已有200多年历史的文化历史街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商业办公区、写字楼和高层住宅区,原有的街道、胡同、大院和那里的原住民,都消失不见了。

更早消失的是那些中小历史文化名城。“比如我举两个城市的例子,南方的浙江嘉兴和北方的山东德州,这两个城市在发展和建设当中,城市里面的历史街区板块(德州除去一个文化性的遗址之外)基本上完全没有了,它们曾经是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文化名城,基本上连历史建筑都没有了。”

以中国的文化发源地河南为例,“如果我们拿河南的三座古城郑州、开封、洛阳,同意大利的罗马、威尼斯与佛罗伦萨比一比,就会一目了然。他们的城市还是几千年前的模样,街道的外观和建筑内在,都保护得十分完好,中国的这三个城市,已经完全是一座座现代化城市了。”

冯骥才认为,中国城市的管理者们,或是片面追求现代化的速度,或只盯住眼前的经济利益,将成片成片的城市交给开发商任意开发……放弃了规划和监管责任,为了政绩,甚至和开发商合谋,将城市的个性特征、历史感和文化魅力,彻底清除。

“不可否认,在城市发展过程里,我们确实在保护历史文化遗存方面做了不少的工作,但更多的是对历史文化遗存的破坏和毁灭,中国文化的損失十分惨重,作为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文明的古国,我们的面貌已经配不上了。”冯骥才说。

以北京前门地区的旧城改造为例,开发商打着恢复明清时期的风貌进行商业开发,拆掉了大片四合院民宅,弯曲的胡同,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的街道、广场,钢筋水泥砖混的仿古建筑。这些新建筑,通常是用作商店和写字楼,原住民被赶到了偏远的郊区。

在中国的城市化发展中,这样的旧城改造模式常常被奉为典范。冯骥才则对此批评说,“不管是上海的新天地,还是北京的前门改造,我觉得他那种保护跟我们说的城市保护是两码事,我们要保护的一是城市的个性,比如传统城市风貌、街道、建筑这些物质遗产;二是城市的记忆,比如城市原住民的生活和他们的文化风俗、传统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这些东西丢失了,那么城市里最重要的财富,就像一个人一样,它的精神个性就没有了。”

冯骥才还记得不久前的南京之行。“南京一个美术馆开一个工艺画展,我去南京跑了一圈,我觉得特别悲哀,秦淮河两旁的仿古建筑鄙俗不堪,到处都是那种为了吸引游客的东西,比如核心区的那个雕塑墙,两边是南京的十二大名妓,一个一个都站在边上,然后河里是二龙戏珠,很庸俗化的东西,一个六朝古都,让名妓做吸引游客的文化代表。”

他真正感受到的古都气息,是在南京郊区野外的六朝时代的石狮。“叶兆言陪我去看的,在那些荒郊野地里面,有那么多的六朝石狮,在草地里面扔着没人管,我看那个狮子的时候,才真正让我看到南京历史的厚重,让我真是震撼。”

保护不能只讲政绩

因为见多识广,冯骥才经常被地方政府邀请去讲课,他经常也利用机会,做地方官员的工作,希望能够改变他们的思想和观念,从而改变城市的建设发展模式。

2000年,山西灵石县的县长耿彦波给冯骥才打了一个电话:“我是灵石县的县长,我在文化保护方面很多想法是跟您一致的,是按照您的想法做的,我特别希望您到我这边看看。”

2000年4月,耿彦波调任榆次后,又修复了气势更加恢宏的“常家庄园”,还靠免费取景拍电影的模式,把两座不为人知的民居庄园推向了全国,成为了知名的黄金旅游地。冯骥才这次应邀去了榆次,他惊喜地看到耿彦波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修复的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冯骥才看了两个保护完整的几百年历史古村,非常感动,后来在《人民日报》写了一篇文章《耿彦波和他的民居博物馆》。

就这样,冯骥才和耿彦波成为了朋友。“我们刚开始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的时候,社会认同的人不多,我们在地方政府没有知音。那时候我们到很多地方去,很大的努力是要说服领导,直到现在,我还在做这样的工作,中国知识分子一个任务是教育领导,把事物科学性的规律、科学准则、科学道理告诉领导。我从耿彦波身上看到了他有这样一个文化思维,这种保护意识在当时的官员中是不多的,所以我又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文化政绩》。”

当耿彦波一路高升,从太原市副市长调任大同市当市长、准备建设发展规划时,冯骥才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提出了一个“新云冈计划”,旨在对大同的文化家底进行普查,对大同的城市个性进行文化定位。“我们要盘清这个城市的家底,它的文化基因、主要特点是什么,历史的特征是什么,它的城市怎么发展,新区应该怎么发展。”

在普查中,冯骥才发现,大同在1500年的历史里,从北魏、辽、金到明,从一个著名的大城市变成了煤都,很多文化遗址都已经没有了。后来冯骥才发现大同除了云冈石窟外,还有许多不同历史朝代的雕塑作品。“从辽金到明代,一些雕塑精品都在大同,它将近有10万件雕塑,世界上这样的城市很少,佛罗伦萨和梵蒂冈的雕塑比较多,维也纳也只有1万多件雕塑。”

冯骥才约了韩美林等一批雕塑家和美术史专家,在大同开了一个会。专家们对大同整个历史雕塑进行普查,又请敦煌研究院的摄影部主任带队把雕塑整个拍了一遍,做了一个数据库,出版了一套画集。“我当时的意见是,把这些雕塑家底清理出来了,政府要极力把所有这些雕塑全保护好,大同的城市历史和文化的特点就出来了,大同新区绕开老城发展,它的建设发展也跟历史相呼应,比如说做公园就做雕塑公园,开办雕塑学校,发展你的城市,利用城市的历史文化资源,做城市的文化建设。后来,这套方案和计划,当时的政府也很认可,全部采纳了。”冯骥才回忆说。

但在老城保护和修复上,冯骥才和耿彦波也有分歧。大同老城历尽沧桑,城墙里长了很多的野树,当时,耿彦波提出要拿砖包起来,冯骥才认为不妥,如果拿砖包起来的话,老城看起来就变成新城了。冯骥才希望大同能够原汁原味保留几段城墙,甚至把崩塌处用玻璃做一个博物馆或旅店,人可以进去,里面也可以喝咖啡,用现代人的生活把历史跟现代连接起来。

“我们最近去大同,发现政府更大的兴趣,是恢复那些北魏时期的城墙,重建了很多老建筑,准备商业开发。我觉得他做来做去,仍然是那些旅游景点似的东西,还是要急功近利为政绩把投资通过商业运作挣回来。我不希望他们把老城最后搞成了遗址公园,最后为了收门票,人流众多,商业气息太浓,历史的感觉反而没有了。”冯骥才说。

但这样的问题在古城改造中屡见不鲜。云南的大理和丽江,向来被视作古城保护的典范,它们吸取了北京的教训,在古城外另建新城区。在冯骥才的眼睛里,大理和丽江的历史传统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躯壳。“它们完全是一个商业化的城市,原有的文化深层的魅力,原有居民大量迁走了,城市的记忆没有了,它原有的生活形态没有了,游客和居民都是汉人,原有的民俗和生活也丧失了,小店里卖的东西在南方、东北的景点里都有,游客看到的歌舞,最后都是表演性的东西,村民在那儿挤眉弄眼,真正内涵的东西没有了。”

冯骥才比较欣赏的是浙江的西塘古镇。“和周庄、乌镇等江南六镇比起来,西塘的模式最好,它保留了原住民,没有大规模的商业化,保留了原有的生活形态。周庄本地人大部分都空了,都是外地人,乌镇的办法是把原住民全部赶走,变成了一个死城,一个古镇的生命没有了。”

冯骥才念念不忘的是他在比利时看到的一个古镇。“我们看到的小镇,不光是几百年的建筑、街道,还有它们几百年的生活,中午走的时候,沿街上摆着躺椅,老头在那儿晒太阳,老太太在阳光里面挑花,有人打瞌睡,有人喝咖啡,就在那儿坐着,他们不是为游客服务的,也不是表演的,就是平常的生活。”

别祸害农村了

冯骥才现在最担心的是中国的那些远离城镇的古村落。因为地处偏远,远离高速公路,在城市化突飞猛进的三十年里,它们得以幸存。但在这几年的的“发展小城镇,建设新农村”运动中,一批保存了近百年的古村落,被有组织有计划地拆掉,建设成新城镇和高层小区。

“中国的古城已经完蛋了,那些古村能不能放过它们?”冯骥才说。

十年前,冯骥才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去山东普查,他发现齐鲁大地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古村落,有的村庄占地庞大,有城墙围绕,护城河和内河、池塘纵横,学堂、孔庙、祠堂、仓库、戏楼、钟鼓楼都有,街道、水井齐整,民居规划工整,非常美丽。

“我们当时还能看到山东的一些古村落,我们想做古村落的调查,把好的古村落确定下来,然后向建设部提一个名单,这些村落像北京的胡同一样先别动,去年我们的队伍深入调查下来,结果齐鲁大地上一个古村庄也没有了。山东经济发达,它们城市化速度也快,地方政府为政绩把它们全部消灭掉了。”

冯骥才跑下来,发现上演在山东的这一幕正在各地上演。“现在山西的这些古村落也在迅速消失。”多年前,冯骥才领导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協会和建设部有一个分工:因为历史名镇的认定归建设部,那他们就做中国古村落认定。当时,冯骥才把古村落认定仪式放在了邯郸和安阳的中间。那里古村落很多,上面是河北,下面是河南,左边是山西,右边是山东,正好东南西北全占了。结果没想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刚刚把古村落普查手册印好,国务院发文把古村落认定权给了建设部。冯骥才只好不管古村落,一心去抓民间文艺保护了。

“最近我们一看,古村落消失得太快了,所以我们在去年又和清华大学建设系合作,确定一个做中国古村落代表作的认定,就是把最好的确定下来,有一个名单,希望国家比较坚决地守住它们。因为如果再不守住的话,那些古村就嗖的一声就没有了。”

对那些商业化的古村,如山西王家大院、周庄那样的旅游景点,冯骥才也担心它们的未来。他们往往是把村子围起来,把几个道口都变成了售票处。在他看来,这些古村就是为商业服务的,为游客表演的一个平台,跟文化没有关系,就是地方官员手掌上的一个玩具。

“我走在江西婺源那几个入了联合国非遗的古村,我问几个原住民,你们原来的衣服怎么不穿了,他回答是不敢穿原来的衣服,因为不断有游客拉过来要合影。他们的生活是不受尊重的,他们在那里是一个摄影道具。”这样的场景在一些少数民族居住区更加严重。“一个村落进入市场后,必须按照商业规律来对它进行重新调整,什么有园林的宅院,少数民族的服装、歌舞、小吃,都拉到前台来了,不能够成为卖点的话,就甩开来不管了,它的文化就被肢解了,实际被破坏了,整体不存在了,比如因为信仰没有了,民间生活没有了,歌舞里面的那些灵魂没有了,这个民族的文化也就灭亡了。”

即使是那些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古村,冯骥才也很担心它们的未来。在江西赣南地区和福建闽西地区分布着3万多座土楼。在它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以前,很多土楼里的牌匾和摆设的文物,都被文物贩子收购到了北京,流失到国外。后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地方政府也花钱请专家、学者,做申请文本报告,做规划、保护方案,看上去煞有其事。结果土楼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那些保护方案就变成了摆设。

“原来每个土楼都是博物馆,后来‘文革毁了一批,‘文革之后又卖了一批,所以很多土楼都空了,也有少量土楼里还有些东西,但这些土楼里现在没有人住,风吹雨淋,破败得很厉害。”那里只是动物和植物的天下。中国应该学习欧洲的政策,出台完善有效的法律和管理机制,让富人们使用居住,系统化对土楼进行保护,延长它的寿命。

冯骥才在奥地利萨尔茨堡办画展时看到,沿着多瑙河边的山顶上有一个城堡,非常漂亮。后来一个女读者请他到自己家做客,冯骥才一看,就是那个城堡,屋子里到处都是古董。后来,冯骥才才知道,这个古堡按照奥地利政府的规定,他们只花了一个先令买下来。这些古堡没人继承,维修和居住使用的经济负担很大,政府后来象征性出售,但房主买这个古堡有一个条件限制,要修理、保养好古堡,按照政府的法律修理和使用,用原来的材料,由政府指定的工匠来修理,屋子里面的东西都统计过,只能使用不能卖,所有的物品坏了都要赔偿,用于建筑保护。

“多瑙河边上的古堡就这么保护下来的。关键是地方政府官员懂得不懂得文化,爱不爱这些东西,如果政府不热爱它,不是从文化的本身去为它想办法,只是拿它赚钱搞商业开发,或者视为封建落后的产物进行改造,改善农民的生活条件,强迫他们搬到筒子楼里,这些古村的消亡势必不可避免。”

对古村的未来,冯骥才很悲观。“现在城市的悲剧正在向农村转移,打着城镇化发展和新农村建设的口号,大批的房地产商把城市土地开发完了后,正在转向农村,因为农村还有大量的土地。这一波,如果我们控制不了,千姿万态中国的村落就会变成城市里那些建筑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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