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时代

严锋

前不久，江苏溧阳某局长在微博上与情人调情相约开房，网友发现后，在天涯论坛全程直播。整个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刺激无比。在最初的发帖之后，一开始大家不相信天下还有这样把微博当QQ的傻瓜。确信并非行为艺术后，一波波的天涯网友前往围观，并把苦主加了关注。然后女方似乎有所察觉，开始删帖，于是不断有网友呼吁不要惊动他们，以免看不成好戏。在再三的泣血苦劝之下，竟有不少网友表示真的取消了关注，于是直播又继续下去了。接着又进入到下一个人肉的阶段，其间网友们群策群力，各显神通，展示了不亚于柯南的侦破技巧，最终把双方精确定位到单位姓名。再往后的故事就是大家所熟悉的了。

我是事后去看那个著名的天涯长帖的，其时已是尘埃落定，但还是能充分体会到网友们在整个过程中的兴奋与激动。有的人表示这比连续剧还好看，比世界杯还好看。这是可以理解的。网络捉奸，融汇了传统的好奇、窥视、欲望、艳羡、嫉妒、道德愤怒等心理，又融合了反腐、仇富等新时代因素，再加上即时、互动、多媒体、搜索技术等新媒体特性，把五湖四海的人，为了一个捉奸的共同目的，凝结成一个同仇敌忾、分享快乐的围观共同体。说这是新时代最high的娱乐形式之一，恐怕完全不是夸张。

捉奸有着古老的传统。秦始皇的“会稽刻石”中，便宣布“夫为寄，杀之无罪”。就是说丈夫像公猪那样钻到别的窝里去与人通奸，妻子杀了他是无罪的。元朝规定丈夫在通奸场所当场杀死奸夫及妻妾可以无罪。这条法律后来被明清两代继承，允许丈夫当场杀死奸夫奸妇。最近美国还爆出慓悍妻子在捉奸现场击毙丈夫的新闻。当然到了现代，通奸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但是依然是千夫所指的行为，这也就给围观者带来了道德上的優势与合法性。

捉奸也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大家熟悉的《水浒》与《金瓶梅》我就不说了。印象中最深刻的捉奸故事，来自一部现在大家已经逐渐遗忘的红色经典:浩然的《艳阳天》。反革命分子马之悦为陷害支部书记萧长春，设局让暗恋萧长春的落后妇女孙桂英勾引之，马本人潜伏欲破门而入。结果萧书记坐怀不乱，大义凛然，怒斥孙桂英而去。马之悦失望之余，自己欲火高涨，忍不住扑上去想取而代之，结果不幸被自己老婆带领的另一支跟踪萧长春的捉奸队伍抓个正着。这部小说非常符合陈思和教授的“民间理论”，即在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中，隐藏着表现民间趣味与审美的文化冲动。在《艳阳天》中，这个隐形结构就是对捉奸的兴趣。

非著名导演阿尔米达在2000年拍过一个后现代版的《哈姆雷特》，把这个关于背叛和复仇的伟大故事移到现代的纽约，丹麦变成了一个跨国媒体公司，哈姆雷特是这个公司CEO的儿子，一个独立制片人，他的女友奥菲莉娅是一个摄影师。这个版本的《哈姆雷特》最有意思的是把莎翁的原作完全拍成了一部关于视觉与监视的作品。老王的鬼魂是公司的门房在监视器里发现的，篡位的国王克劳迪斯和老臣波罗纽斯在可怜的奥菲莉娅的身上绑上了窃听器，最终被哈姆雷特在亲热时发现，导致奥菲莉娅发疯。

阿尔米达声称，他的《哈姆雷特》比原作更忠实于作者的原意。人类古老的监视冲动，到了今天，通过技术获得了近乎完美的实现手段，同时也被推到了一个爆炸性的高度。这其实也是福柯《规训与惩罚》中的核心理论。在一个全面视觉化的时代，全民的监视也随之而来。

这种监视具有天网恢恢，俯视众生的气势。也许你可以逃得过一对一的盯梢，但是你绝逃不过亿对一的围观，而且是三班倒连轴转，年内无休。加上黑客技术，搜索手段，我们面临着一个无隐私时代的来临。如果说在《艳阳天》这样的作品中，人们对捉奸的兴趣必须以相对隐晦的方式来表达的话，今天则走进了全民狂欢的新捉奸时代，网络和新媒体为此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手段。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直播的时代：直播饭局，直播吵架，直播洗澡，直播捉奸，直播私奔。

我播故我在，在一个人的终极意义成为巨大疑问的时代，这就是直播的终极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