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
2011-05-30陈静抒
陈静抒
2006年《父后七日》获得了台湾奖金最高的林荣三文学奖散文首奖,继去年底的小成本同名电影低调登场之后,作者刘梓洁经年酝酿的第一本散文集也终于在这个春天出了大陆版,这本散文集的名字,仍然还是叫《父后七日》。读书论坛上,大陆的年轻人说,真没有想到,这个台湾人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在文学的疆域里,台湾这片土地总是以散文&电影的新浪潮形式最先攻占大陆人的心房,甚至也只有在这样的倾诉里,诘曲聱牙的台湾方言才会变得浅显起来,连许多一贯抱怨繁体字难以辨认的读者,也会把“给你铺得软软你卡好睏哦”这样的句子读得行云流水。
《父后七日》不过是一个短短的为父奔丧七日,却因为作者写作时间的拉长,实际上变成了一个守孝三年的心路历程。而“我”的返乡者身份,则为奔丧和守孝注入了一个在出和入之间自由离散的视角。台湾作者刘梓洁今年刚过而立,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自1997年国家取消高等院校毕业生统一分配工作制度之后十多年来,所有身在大陆的我辈共同承担的一个话题。混迹在比出生之地繁华数倍的灯红酒绿之中,也只有在婚丧嫁娶这样的时刻,才会有那么三日五日打回原形,仿佛抽离出这副光鲜皮囊,被动地参与着一套套往常在眼里庸俗可笑的民俗仪式。也只有在这婚丧嫁娶是与己身切切相关的当口,抽离出的灵魂才会如梦初醒,第一次体会到那些如有一个导演在一旁喊action般的繁文缛节,是多么至关重要。如果没有那么多程序和禁忌,一时需要立即收拾仪容肃静答礼,一时又需要倒头拜下失声恸哭;如果没有那些滑稽得让人会笑场的前来哭丧的某姑某奶;如果没有那么多刻墓碑选坟址排守夜挑时辰的事情要照顾安排,那些排山倒海的悲伤,就会将渺小的我们,仓促地将名字写在灵前的我们,通通击倒。
这短短几日之后,又得回到华灯之下,仿佛不经意之间,“我和几个好久不见的大学死党终于在摇滚乐震天价响的酒吧相遇,我就着半昏茫的酒意把头靠在他们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往外吐出烟圈顺便好像只是想到什么的告诉他们。欸,忘了跟你们说,我爸挂了。”散文在这一刻也仿佛灵魂出窍,获得了小說的丰骨。今天的我们,也像《论语》里的宰予一样由衷觉得,斩衰之服三年为期,太长太长。仪式教会我们的是“哀毁不孝”,以死伤生万万不妥,可到头来,我们也太快太快就放下了这一切,依旧歌舞升平。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我们在内心为自己辩白,而是眼前已经堆积了这么多现世,忙不迭地推着我们往前走,奔丧已经成为我们唯一停顿脚步的理由,然而,也仅仅是片刻的停顿。你说麻木也好坚忍也好,这就是眼下的生活实况。从台湾到大陆,仿佛是一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丛林法则。
然而到最后,总还有孔子的那一句“于汝安乎”牵扯着神经。相信所有的我们,在读到最后一段时,都会找到生命里那样的一个时刻:“父后某月某日,坐在香港飞往东京的班机上,看着空服员推着免税烟酒走过,下意识提醒自己,回到台湾入境前记得给你买一条黄长寿。这个半秒钟的念头,让我足足哭了一个半小时。”
刘梓洁写到这里,散文又像电影一样呈现出自在跳跃的镜头。三千多字血肉丰腴,说尽了一期一会的人间世。“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们本来也只能轻轻地由它去吧。可《父后七日》就像孔夫子的那一句“于汝安乎”,重重地拖着离乡者的后腿,在每一个防不胜防的时刻提醒思念排山倒海,七日又七日,连绵而来。在这一点意义上,《父后七日》却又正恢复了散文留白的本色,苍山叠远翠,行行重行行,“人生最荒谬的一趟旅程已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