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亚洲之先的台湾环保运动
2011-05-30卢思骋
卢思骋
4月22日是世界地球日,全球各地都有民间团体举办各式活动,呼吁民众关爱地球。最值得庆祝的,应是台湾的环境保护团体。今年地球日,12个环保团体与马英九会谈,提出民间环保运动的多项绿色建议,其中最受注目的,是要求政府撤销“国光石化”案。马英九会后宣布,不支持国光石化在彰化县的开发,为台湾民间环保运动的重大胜利。
遍地反国光,永续守台湾
台湾国光石化公司于2005 年提出在云林离岛工业区兴建石化工业区,计划庞大,包括多间炼油厂、烯烃厂、芳香烃厂及中下游工厂。因为未能通过环评,2008年提出转移到彰化县。原定投资新台币9336 亿元,后来修正为新台币6325亿元。
这项台湾近年少见的大型石化投资开发案,过去几年来,一直备受争议,环保组织认为,国光石化不单可能带来污染,而且选址不当,建成后将会严重破坏生态。首先,预定开发地彰化大成位于浊水溪口,是国际级湿地,具有世界遗产价值,生物多样性丰富,生态价值高,在此地兴建污染性的石化工厂,实属不智。
其次,彰化县地表水缺乏,居民生活和农业用水长期仰赖地下水源,全县自来用水量98%都取自地下水,而国光石化一天的用水量,预计将超过整个彰化县,有环保专家一针见血地提出“请问水要从哪里来”?
其三,科研人员在2004年于台湾海峡东岸发现了一个中华白海豚族群,但估计数量少于100头,相当脆弱,2008年国际保育联盟(IUCN)将其划为“极危”,若然不加保护,短期内有全部灭绝之虞。国光石化的预定兴建位置,正处于这群中华白海豚之栖息范围,若然建成,恐怕会使其加速绝种。
最重要的是,台湾石化工业产能过剩,政府竟还补贴支持设厂,非但浪费公共财政,更造成无法挽回的环境伤害。多年来,环绕国光石化案的讨论,事实上已上升到台湾的未来经济发展走向,以及人民在政治决策过程中的参与。台湾环境运动在反国光石化案中提出的口号:“遍地反国光,永续守台湾”,直接扣连上可持续发展,以及台湾之未来。如此设定讨论的框架,朝野两党自然难以拒斥。
从保护家园到社区营造
事实上,“遍地反国光,永续守台湾”这个口号,正好总结了台湾民间环境运动过去30年来的发展轨迹。
台湾本为欠缺天然资源的地方,70年代经济起飞,端赖蒋经国的发展主义管治,在冷战体系下与香港、新加坡及韩国并列东亚四小龙。70年代末,台湾的党外政治运动抬头,民众社会意识日渐提高。从1982年开始,随着工业化而来的环境污染不断,公害事件层出不穷,民众对自身权益日渐醒觉,自发组织起来反对公害,奋起为生存而战。
这些草根反污染运动,基于污染受害意识,本质上是环境维权行动,因而地方色彩浓厚,外人甚少介入,抗争对象以中小型工厂为主,民众采取围厂、封锁等方法,经常与厂方发生激烈冲突,基本的诉求为停止污染、迁厂和争取赔偿。
1986年彰化县的鹿港反杜邦运动,将自力救济运动推向高潮。化工巨头杜邦计划64亿元台币,于彰滨工业区兴建大型二氧化钛厂,当地居民尤其是参加地方选举的政治人物全身投入反杜邦设厂,翌年杜邦宣布放弃计划。鹿港反杜邦,也被视为台湾环境运动之滥觞。(注:近年杜邦积极推动在山东东营市兴建的二氧化钛厂,正是当年鹿港居民所反对的工艺。)
1987年反杜邦运动的成功,刚好接上蒋经国宣布终止动员戡乱时期,解除报禁、党禁,战后“二·二八事件”及50年代白色恐怖以迄备受压制的社会力,终于井喷式总爆发,台湾民主政治急速发展,环保运动乃其中的中流砥柱。
全岛各地的反污染抗争如雨后春笋,一方面环绕大型石化工业区而动员抗争,例如宜兰县反六轻、后劲反五轻、高雄林园等事件,另一方面,苏联核灾后台湾民众也开始提出反核主张,先后有外岛兰屿居民反对倾倒核废料、台北县贡寮乡民反对兴建核四厂等。这些地方性的抗争,都成为了当时的全岛性议题,牵动台湾民心,成为社会发展何去何从之讨论焦点。
新兴的政治力量民进党,亦开始积极参与介入环保运动,反核运动的兴起,亦加强了民进党的社会支持度。面对国民党的威权统治和党国资本主义,环境运动当时与反对党发现了共同敌人,自然地形成了同盟军,在许多议题上合作无间,但也种下日后政治力量吸纳社会运动的开端。
2000年台湾实现了第一次的政党轮替,民进党上台执政。不过,借助环境运动等社会力量登上权力高峰的民进党,上台后并未有贯彻落实其环保政策,原本主张“非核家园”立场,在政治现实下软弱无力,“存在决定意识”,当政后的民进党亦越发向资本倾斜,毫不掩饰其增长至上式发展主义信仰,与前朝无异,使许多环保人士寄望落空,理想幻灭。
民进党入主政府,也卷走了一整代的环保运动干部进入各级机关工作,使环保组织人才更形凋零。2000年后,环境运动陷入低迷困惑。此起彼落,取而代之的正是美浓反水库运动开始的社区营造运动。
90年代初,台湾提出兴建大型水电站,促成了南部的客家人聚落地美浓乡的反水库运动。当地的乡绅和许多返乡知识青年,组成了美浓爱乡协会,结合生态保护、农村生活、客家文化认同、新文化运动(例如林生祥的音乐实践),别开生面,开启了台湾社区营造之先河。
保护家园建基于被污染者受害意识,以自力救济对抗公害污染,争取迁厂赔偿,是消极的、防御性的运动阶段;社区营造则以环境意识为出发点,进取地建构新的社区身份认同,倡导绿色价值,让环境运动迈向全民动员、积极建设的新阶段。
迈向下一个10年
台湾大学社会系副教授何明修2006年出版的专著《绿色民主:台湾环境运动的研究》 ,提出过去20年台湾环境运动的发展与岛内政治民主化密不可分。他认为,环境运动乃“追求环境正义的集体行动和绿色民主力量”。环境运动与政党政治之间的“相对自主”较高,则运动较易成功,若“相对依赖”较高,则较容易受制于政党利益,阻碍运动目标之达成。
何明修此书颇受争议。不过,经历了两次政党轮替,尤其是民进党执政期间的理想挫败,台湾环保运动确实需要重新思考虑其社会定位和历史任务。
曾经是政府环评委员的李根政,不愿沦为“橡皮图章”,于2007年辞去近20年的教职,决意全心投入环保运动组织经营,创立“地球公民协会”,面向社会募资,以市民个人捐款推动环境运动。去年,李根政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台湾环境NGO的下一个10年》文章,语调沉重地指出台湾许多NGO都面临了经营困境,因为“目前许多环保团体的运作是仰赖政府的委托案,从中节省开支勉力支撑。但是,经验告诉我们:靠政府的补助,既无益于公民社会的发展,也消耗了有志之士的热情,使得人才总是留不住,经验也很难累积,陷入了极糟的恶性循环。这样的环保团体,或许偶尔可以虚张声势,但无法发挥持续的影响力”。以李根政为代表的新一代环运领袖,痛定思痛,默默耕耘,力求突破困境,走出独立于政党政治、根植民间的环运新路。
2005年起,因兴建台北捷运而面临拆迁的乐生疗养院,意外地引发了大批青年投身保育运动,自发组织青年乐生联盟,加入抢救古迹。这些80后甚至90后的社运青年,近年又发起了保卫集会权利的野草莓运动、反对兴建苏花高(苏澳至花莲高速公路)以及提出土地正义的台湾农村阵线等多场运动,以创新的文化艺术行动、社交网络动员,以及超越蓝绿的新世代姿态,为环运补充了面向未来的新血。
就这样,台湾环运重新上路。李根政等老干部和80后生力军联手推动的反国光石化之胜利,被视为近年台湾环境政治博弈的转折点。马英九表态不支持国光石化之后一周,我获邀到台湾各地与民间环保NGO交流,主持了多场工作坊,接触了许多环境运动参与者和核心干部,当中大部分人认为,打败国光石化具有划时代意义,意味环保运动终可力挽狂澜,使主导发展的政府也要臣服于民间的环保呼声。
至此,台湾环境运动再次走在亚洲之先,多个环保组织发起“全民来认股守护浊水溪”信托行动,组织民众认股,组成民间财团,以人民财力“买起”大城湿地,阻止国光石化开发,至今已有7万多人响应,贯彻台湾环保运动多年来取信民间、自力救济的传统。
从保卫家园的悲情抗争,到社区营造的细水流长,从鹿港反杜邦,再到遍地反国光,走入而立之年的台湾环境运动,走过激情,穿越幽谷,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间,抵抗与建设的张力中,始终匍匐前进,重塑台湾的永续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