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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30刘兰生

37°女人 2011年10期
关键词:团圆饭班车车站

刘兰生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每次回故乡去,父亲总要在墟镇上等我。然后,我们就沿着凤凰河边的小路,说说笑笑地回家去。

路上,总能遇见些熟识的乡亲。他们总要停住脚步,笑呵呵地询问父亲:“这就是你儿子啊?”这时,容光焕发的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答道:“是啊!是啊!”那兴奋的神情里,分明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与幸福。

父亲等了我多少次,早已记不清了。但其中的两次,让我刻骨铭心,至死难忘。

一次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除夕。

头一年春节,因为工作,没能回故乡过年。翌年腊月,父亲便早早地请人给我写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回家过年。我两岁丧母,是父亲的独子,我能理解他的思亲之苦。于是,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回信给父亲,告诉他一定会回家过年,但可能要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能到家。

大年三十那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父亲就起了床。

天很冷,想到儿子今天就要回家,父亲笑着搓搓手,哈了口热气,赶紧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屋子里便飘满了饭菜的香味。他想,那只大公鸡也该杀好,可他向来不忍心杀鸡宰鸭。于是,就请邻居帮了忙,然后自己去毛、开膛、煨熟。这样,年夜饭便有一盘儿子最爱吃的白斩鸡了。

一切准备停当,太阳已经升到一丈多高了。父亲赶忙喝了两碗粥,往对襟衫的口袋里装上几根熟番薯,匆匆赶往3里路外的固厚车站。

车站里,旅客寥寥无几。父亲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腿有些酸,便两手交叉着往袖筒里一插,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个把时辰后,他脚趾头冻得发痛,就又踱到车站外面。这时,盘山公路上,传来了“滴滴”的喇叭声,一辆车进站了。父亲快步走到车门前,挨个看着,却没找到我。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班车,还是不见我。

车站的时钟敲了两下,下午两点了,温站长要回家吃中饭了。他对父亲说:“南昌到宁都要8个小时,宁都到固厚要1个小时。下午4点以后再来接你儿子吧。”但父亲没有回去。他坐在车站后那条长长的、长满牡荆和丝茅草的河堤上,取出口袋里的冷红薯,慢悠悠地嚼着。也许是吞得快了些,红薯哽在了喉咙里,他赶紧走到堤下的河岸边,用皲裂的双手掬起河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河水凛冽如冰,一直冷到心底。吃完番薯,父亲又坐在河堤柔软的丝茅草上,他感到有些困倦了,便伏在膝盖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道东叔,道东叔,班车来了!”温站长喊他。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班车前,踮起脚尖,从车头找到车尾,又从车尾看到车头,搜寻着我的身影。下车的人们都走了,班车也卷起一股烟尘开走了,依然不见我的影子。

温站长告诉他:“刚才那辆是今天经过固厚的最后一趟班车。”父亲想,可能是儿子坐的长途班车抛了锚,没能赶上最后一趟车吧?再等等,再等等吧!儿子到了县城,肯定会想办法赶回来吃团圆饭的,说不定他还会搭别人的拖拉机回来呢!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我还在灯火通明的省报编辑部大楼里工作。那一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新闻事件,我虽然请了假,但最终没有被批准。那时候,乡下还是摇把子电话,很难打通,即便通了,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远在400公里之外的我,没法告诉父亲我不能回家过年了。

太阳落山了,旷野里的寒气愈来愈重。父亲孤零零地站在车站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下,呆呆地望着那条公路,但没有汽车开过来,也没有拖拉机开过来。父亲开始焦灼不安起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儿子啊,你怎么还不回来?”

远近的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声,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了。父亲完全失望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着黑踽踽地回家去了。半个月来,他望眼欲穿地盼望儿子回来欢欢喜喜地过个年,苦苦地等了一天,依旧是孑然一身。他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地淌了下来。

后来,当父亲红着双眼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落泪了。

父亲另一次苦苦地等我,是在他弥留之际。

那是1996年3月25日,一个春雨潇潇的日子。那天上午10点多,良明哥(父亲的义子)突然打来电话,说被癌症折磨了10个多月的父亲快不行了,已经抬到祖堂里去了,嘱我赶快回去。当我和妻子心急如焚地从赣州赶回故乡的时候,已近傍晚。走进四壁黝黑的祖堂里,只见骨瘦如柴的父亲气若游丝。

良明哥俯下身子,朝父亲喊道:“爸爸,兰生回来了!”父亲像是听到了,煞白的嘴唇不停地微微翕动着,仿佛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跟我说。然而,他已经说不出来了。我回去得太迟了,连跟父亲最后说上几句话的时间都错过了!

不过,父亲要说什么,我明白。当他知道自己治疗无望,坚持要我送他回乡的时候,曾经含泪跟我说:“我都活到76岁了,你妈也在黄泉路上等我50多年了,我该去了。我走了,就埋在黄禾坑的山坳里。那是我自己选好的地方,也能跟你妈在一起。”

面对即将永别的父亲,我泪如泉涌。我俯在他耳边,泣不成声地说:“爸爸,你啥都……不要挂念,安心……去吧……”

父亲一定是听见了,他那微微翕动的嘴唇,忽然快速地颤抖了几下,随后,翕动就愈来愈慢,愈来愈微弱了……

片刻之后,苦苦地等了我6个多小时的父亲,终于安详地走了。

父亲不在了,我每年清明回故乡去,他再也不能到墟镇上来等我了。但是,我总觉得父亲依然年年在等我,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过去是在墟镇上,如今,是在他长眠的地方。

(郝景田摘自《2010中国散文经典》

中国文联出版社廖新生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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