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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鸡蛋的故事

2011-05-30罗洁琪

37°女人 2011年6期
关键词:西吉县兰兰蛋黄

罗洁琪

元宵节那一天,宁夏西海固山区气温骤降,大雪纷飞。天空放晴后,我搭上班车,行进在乡间盘山公路上。

西海固的西吉县是个贫困的人口大县。在那片土地上,洋芋,即土豆,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农作物。多数农民半个月甚至一个多月才能吃上一次肉或者鸡蛋。

从2010年9月起,宁夏回族自治区开始推行“营养早餐工程”,即保证学生“每人一天一个鸡蛋”,共有约37.5万名学生因此而受惠。从那以后,黄土高坡的山沟里升起的第一缕炊烟,就来自乡村学校。

检查鸡蛋皮

在贫困山区,不要小看一个鸡蛋。

距离西吉县城几十公里的西滩乡和沙沟乡都非常偏僻,盘山公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坐了很久的车,才到了学校。

一些学生告诉我,他们爱吃鸡蛋,不过“一般是家里来人了,妈妈才会炒鸡蛋”,甚至有人说“以前没吃过鸡蛋”。

在西滩乡小学,一个教一年级的老师回忆,发鸡蛋的第一天,班上的杨阳很兴奋,淘气地把整个蛋黄一口吞下去,噎住了。老师吓得半死,赶紧拍他的后背,让他吐出来。

西滩乡中心小学的米校长说,有个学生舍不得吃,把鸡蛋偷偷藏在口袋里,要拿回去给奶奶。他爸妈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祖孙俩。有一次,班主任发现了,要孩子当着她的面吃下去,说:“把鸡蛋吃了,学习好了,长大了才能孝敬奶奶。”

这样的孩子不止一个。于是有的小学要求回收鸡蛋皮——吃完鸡蛋,鸡蛋皮要放在课桌上,学习委员挨个回收,以确保“每个熟鸡蛋都吃进学生的肚子里”。

从宁夏教育厅的官员到乡村校长,人人都为鸡蛋神经紧张,小心翼翼。官员反复下乡调研查账,生怕几千万元的鸡蛋钱打了水漂;县、市政府招标选购鸡蛋,生怕学生群体性食物中毒;乡村校长每周亲自来领取鸡蛋,生怕鸡蛋有裂缝,学校要倒贴钱;值班教师晨起煮蛋,生怕鸡蛋不能按时送进教室……

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情,与孩子们无关。在夏寨村小学的教室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是11岁的男孩儿杨志强。他坐在我对面,小脸尖瘦,皮肤红黑,眼睛明亮,好奇又兴奋地观察着我,一点儿都不胆怯。

我问他:“你喜欢吃鸡蛋吗?”他答:“喜欢。”“为什么?”“因为我学习差,老师说,吃鸡蛋能提高记忆力。”“你爱吃蛋白还是蛋黄?”“蛋黄,里面的东西更有营养。”“你拿过鸡蛋回家给弟弟妹妹吗?”“有,给我妹妹了。”“你给妹妹吃的是蛋白还是蛋黄?”“蛋黄,但是,有时候我想学习好一点儿,就全吃了。”

坐在杨志强旁边的男生很文静,他叫马军。我拉着他的手问:“喜欢吃鸡蛋吗?”“喜欢,但是我不能吃,吃了鸡蛋,有时候舌头就会裂开。”他伸出舌头让我看上面的裂口。“那你的鸡蛋都拿回家去了吗?”“是,给我妹妹了,我很喜欢妹妹,她一岁半了。”

我问孩子们:“老师会检查鸡蛋皮吗?”他们说:“有时候会。”还有孩子说:“老师不检查的时候,我就把鸡蛋皮藏在书桌底下。检查的时候,就拿一点儿出来,或者问同学借。”

临别时,杨志强和马军忽然提出要和我结拜,我同意了。他们很郑重地要求在黑板前合影。

最后,他们俩对着镜头说了结拜的誓言。

马军说:“我和老师结拜成姐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杨志强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亡。以后我吃蛋白,姐姐吃蛋黄。”

囚犯的女儿

离西吉县城约10公里处,是吉强镇夏寨村的中心小学。这是兰兰的母校。

兰兰今年14岁,在县城的三中念初二。她身体偏瘦,扎着一束马尾辫,穿着她妈妈纳的黑布鞋。7岁那年,跑运输的爸爸在城里酒后打伤人,被判刑10年。出事时,大弟弟东东3岁,小弟弟健健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才两个月。

兰兰妈妈说,男人被抓走后,家里就她一个劳力了。2007年,夏寨村小学校长韩建国知道兰兰妈妈生活艰难,就安排她到学校给孩子们做饭。

在兰兰家采访时,我和孩子们坐在炕上。兰兰的小弟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生鸡蛋,自己在炉边玩儿。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兰兰妈妈在学校管做饭,会不会把鸡蛋拿回家?我问几个孩子:“平常妈妈在家里也煮鸡蛋吗?”兰兰说:“没有。”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兰兰的堂弟狡猾地笑着说:“有呢。”话音刚落,兰兰就抬起头,用很快的语速抢着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不是我们家的人,怎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

这时候,轮到我低头沉默了。既然谁的生活都经不起追问,又何必苛责一个贫苦的女人呢?

告辞时,我给兰兰妈妈塞了些钱,对她说:“在孩子爸爸回家前,要让兰兰每天都能吃上洋芋面,不能再吃没营养的东西了。”说完,我转身出门。

突然,有人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一个坚定、激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一看,是兰兰,她正注视着我,腰板挺得直直的,一种自尊逼人而来。

“这个地方竟然也有烟花”

西吉县有400多所农村中小学,近4000名乡村教师零散分布在这些学校里。在沙沟乡的大寨村小学,只有9个教师,守着村里100多个低年级学生。到了周五,校长会开着摩托车翻山过沟,把教师带到乡里,赶上中午前发车的公共汽车回县城或者邻县的家。周日下午,他们必须返校,行囊里是家里的馍馍和咸菜,这是一个星期的伙食。

25岁的韩月是沙沟乡中心小学的女教师,她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她说,孩子们特别喜欢她,就是因为她经常有笑容。她说,两年前,刚来的时候,每到夜里两点左右总会醒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不是怕鬼,而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后来,她只好把80多岁的奶奶接来,陪着她过了几个月。

西滩乡小学的英语老师王雪凤,毕业5年多,是西滩乡第一个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她说,在银川上大学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的。曾经以为,毕业后,会留在城市,买房子,组建家庭,以后孩子能上幼儿园。

她也是西吉人,从小在县城长大,刚来这里时,她觉得眼前连绵成一片的黄土坡很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忘不了2008年的冬天,那年的雪特别大。她周末要去银川参加考试,打算将来调到城里去。清晨7点多,她在山坡下等路过的唯一一趟公共汽车。等到8点多,车终于来了,可是超载,她上不去。那个时候,看着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哭了,心里发狠地想,哪怕走路也要走回县城去。

王雪凤说,她两次参加县城小学选拔教师的考试,第一次差0.2分,第二次连面试都没进去。现在她已经不再想考了,觉得在乡下的学校里,同事们之间很亲近,孩子们也需要她,也就不想再改变了。

去年元宵节,学校要求教师返校,准备开学。那个晚上,除了月亮,山沟一片漆黑寂静。她站在半山坡的校门前,忽然看到山里闪耀起一束烟花,当时她觉得很是惊喜,“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也有烟花”。她的心里便升起一丝希望……

(摘自《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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