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战争
2011-05-30王十月
王十月
我一直觉得,我和父亲前世肯定是仇人。上一世的恩仇未了,这一世来结。
我和父亲曾经度过了几年短暂的亲密时光,待我稍大一点儿,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父子之战。我很愿意回味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但父子之间的亲密事件显然少得可怜。对于挨打的记忆,却是随手可以举出一箩筐。
在我们兄妹中,我大抵是挨打最多的孩子。父亲打骂我时,母亲是不能劝解的,若是劝解,父亲会连母亲也一起骂。母亲能做的,就是偷偷拿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膝下,让我跪着舒服一点儿。
我还没有长大,庇护着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那一年,母亲38岁,我读小学五年级,小妹才8岁,哥哥和二姐都在读初中,大姐在家务农。父亲拉扯着我们5个孩子,那几年,家里显得清冷而凄惶。父亲变得温和了一些,一家人在一起时,有了些许相依为命的感觉。母亲的去世,也让我们兄妹5个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读初中后,我渐渐能体会到父亲的艰辛,也在心底发誓:要带着我这个贫穷的家庭走向富裕。但这并不代表我和父亲的关系开始走向和解。比如,邻居们当着父亲的面夸奖我们姐弟时,父亲却把对儿女的贬损看成是谦虚,令我听了很是不满。多年后,我小心地和父亲谈到这个问题,父亲说请将不如激将。原来,父亲是在以他的方式激励我们。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母亲去世后,他更加沉默寡言。他的心里装着5个孩子的未来,但从不与我们沟通。我们兄妹几个,都和父亲说不到一块儿去。吃饭时,父亲坐在桌子前,我们兄妹就端着饭碗蹲在门外吃,父亲吃完下桌子了,我们再呼啦一下都围坐在桌前。我们兄妹无意中结成了一个同盟,用这种方式孤立着父亲,对抗着父亲。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想象,当父亲被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们孤立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后来我出门打工,也为人父了,才懂得“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开始忏悔。回到家里,吃饭时,我会和父亲坐在一起,如果我先吃完了,也会继续坐在那里等父亲吃完。我开始试图去理解父亲,父亲是爱他的孩子们的,只是他不懂该怎样去表达对孩子们的爱。
父亲是希望他的儿女中能出一个大学生的,这希望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然而我也让父亲失望了,初中毕业后我便回家务农。父亲劝说无效,只好尊重了我的选择。
第二年春天,我像个实习生一样,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农事。父亲认为,既然他的儿子成不了读书人,那就当个好农民吧。可我经常不满父亲的唠叨,跟他顶嘴。父亲就不再说话,发一会儿呆,然后长叹一声。那时我16岁,个子比父亲还高了。我和父亲的战争态势,随着我的成长,渐渐发生了变化。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如果不是我出门打工,和父亲有了空间上的距离,我和父亲的战争也许还会升级,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化解。
出门打工后,我和我出嫁的姐姐们一样,开始觉出了父亲的好。我给在家的妹妹写信,总是报喜不报忧,而报喜时,也是把喜夸大了许多。渐渐地,父亲觉得儿子终于有出息了,我们父子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记得有一次,外出打工多年的我回到家中,家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床铺。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我觉得很陌生,很别扭,也很温暖。我想,父亲也多少觉出了一些不自在。
我们俩都不说话,我不敢有任何动作,父亲也不敢动。为了让父亲放松,我佯装已经睡熟。过了很久,父亲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脚上。见我没有反应,他便开始轻轻抚摸我的脚。温暖在那一瞬间将我淹没,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童年时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孩儿……
我屏住呼吸,享受着来自父亲的关爱与温暖。渐渐地,我的泪水打湿了枕头。我的脚不小心动了一下,父亲的手触电般收了回去。我渴望着父亲再次抚摸我的脚,但父亲没有。良久,父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老了,变得像个孩子。但我们兄妹几个都离开了家,除了给父亲寄生活费,实在没尽过什么孝道。
2005年,我把父亲接到深圳过年。春节时,一家人围在电脑前看中央电视台为我录制的纪录片。看着看着,父亲突然痛哭失声,说:“没想到,这些年你在外面吃了这么多的苦。”不过很快,父亲又笑了起来,说起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在父亲的讲述中,我过去那些讨狗嫌的往事,都成了今天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原因。
37年来,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夸我。
不久前,我连襟打来电话,诉说他的儿子如何不懂事,希望我能开导教育孩子。没几天,我姐夫又打来电话,历数了他儿子的种种异端。我一一劝他们,孩子大了,要放手,让他们按自己的方式去成长。
父与子的战争,在天下众多的父子间上演着,这是人生的悲剧还是喜剧?对于我来说,如今当我回忆起与父亲在一起的往事时,所有的战争、所有的冲突,都成为我成长中最动人的细节,成为我与父亲今生为父子的最朴素的见证。原来,人生的许多未知,要到多年后回首往事时,才能品出其中的玄妙。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多年的仇人成兄弟。写下这些,献给天下的父与子。
注:作者本名王世孝,被誉为打工文学的领军人物,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摘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