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2011-05-24宁可
宁 可
1
楼上的声音传来时,已经是零点。
林丽平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眼睛盯着屋顶。屋子里黑漆漆的,夜色把人藏了起来,却藏不住呼吸。林丽的呼吸就像夏夜萦绕在耳边的蚊子,一声粗、一声细,粗粗细细地在黑暗中碰撞着。孤独而忧伤,透着寂寞和叹息。林丽觉得屋子中只有一个活物,那就是她自己,以呼吸证明着存在。除此之外,屋子里没有任何呼应。
呼应从楼上传下来。
先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压抑,谨慎。却很有节奏,极富韵味。这种声音在黑暗中气味很浓,是深夜特有的味道。林丽喜欢这种味道,于是就透过味道,捕捉味道后面的声音。
果然有效,声音就急了。不只体现在节奏上,更表现在急促的气息中。“息”“息”相关,林丽的气息也粗了,急了。粗了的是呼吸,急了的却是身体。呼吸因有了呼应而在黑夜中更加肆无忌惮,身体却因孤单而倍显孤寂。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林丽用脚蹬了蹬床尾。
床尾本来安静,一脚下去,却传来了鼾声。
林丽再蹬,死人,醒醒。
床尾的鼾声不情愿地停止。
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林丽重复。
一阵安静,之后,床尾传来一声,老鼠在活动。
放屁,林丽有点鄙视床尾,这是人家的男人在行动。
床尾无语。
说话。林丽一声怒喝。
即使男人在行动,也是个神经病。床尾嘟噜道,几点了,睡觉。
鼾声又起。
林丽咬了咬牙,不屑于再说。屏住呼吸,再次捕捉。声息已逝,上方再无动静。林丽一直盯着屋顶,两只眼睛在黑夜中炯炯有神。
2
进了办公室,无事。林丽犯困,头枕在了办公桌上。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急促、爽快,林丽纵身一跃,身体悬在了半空,双臂高举,十指弯曲,想抓住声音,却次次落空。低头再看,双手抓满了黑夜。黑夜无语,无骨,无形,脱离了手掌,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林丽睁眼,阳光在窗外,探头探脑,躲躲闪闪。屋内,同事小燕站在面前,笑靥如花,呼吸爽快。林丽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和小燕同事几年了,早就像一个人了,也说过私房话。仔细想了,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林丽想,大概小燕对她也是这种感觉。她们之间似乎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都市中,每个人身上都裹了一层壳,既保鲜,又保密。
小燕,你家住哪里?林丽问。
小燕仍然笑着,却变得怪异,我住南郊。小燕回过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林姐,你呢?
林丽爽快,我住北郊。
两人相视一笑,都感觉对方说的不是真话。
我们要住在一起,多好。虽然这样说,又觉得不可能,便同时笑了。
听说你老公以前是运动员?林丽装作很随意。
不,是个老师。小燕说。
教体育的?林丽追问。
教音乐的。
林丽脱口而出,不像。
小燕反问,林姐,姐夫做什么工作?
健美教练。林丽很骄傲,眼睛却躲开了小燕的目光。
难怪你白天打瞌睡,原来是晚上没睡好。
两人相视,又笑。笑出了满屋子的暧昧和欢乐。
3
一天的时间在一问一答中很快结束了。两人一同走出单位,互相挽着胳膊,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肤色相仿、身材相仿、模样也相仿,上了街,自然成了街上的一道风景。两个人已经习惯了,都对街上各种各样的目光懒得搭理,眼里只有对方。
你坐几路车?林丽问。
我打的,小燕说,林姐坐几路?
我学你,也打的。林丽说。
出租车停在了面前。
天聋地哑图 贾平凹
林姐,你先走。
林丽拉开门,却把小燕推进了出租车,哪有妹妹让姐姐的?
小燕满脸是笑,对出租车司机说,去南郊。然后向林丽摇摇手,以示谢意。
出租车开过钟楼,车后窗玻璃外没有了林丽的影子,小燕脸上没了笑,很严肃地对司机说,绕一圈,开回去。
车又回到了上车的地方,前瞻后看,左顾右盼,没有一张脸是林丽的,小燕才说,去尚品花园。
尚品花园就在城市的中心,是这个城市金领聚集的地方。距此只隔一条街道。
司机问,不去南郊了?
小燕不说话,一副沉思的模样。司机不再问,一脚油门下去,就到了。
小燕进了家门,见丈夫正在厨房忙乎,身体在门框上靠了,说,林丽让我给你带个话。故意停住,看老公脸上的颜色。
老公头也没回,一边洗菜,一边说,林丽是谁?
林丽你都不认识,小燕很惊讶,我们单位第一朵花。
老公很镇定,我现在的任务是把菜花洗干净,好让老婆赶快吃饭。
别岔话,小燕很严肃,真不认识?
老公无辜地摇了摇头。
小燕越看越觉得假,她怎么知道你是健美教练?
只有两种可能,老公的声调漫不经心,一种是你告诉她的。
怎么会?小燕督促道,另一种呢?
老公抬头望着窗外,有可能是我的学员。
如果是这样,麻烦就大了。林丽的身材很惹人,不但惹男人、也惹女人。这样的身材,不靠健美保持,鬼也不信。而老公,就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健美教练。问题是,老公招收的学员,都是小燕审查过的。录取的标准只有一条,不能比自己靓丽,近似也不行。小燕也清楚,不是她傲气,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屈指可数。要命的是,林丽恰恰就在弯曲的手指中。最初,老公满肚子不乐意。小燕吐气如兰,娓娓道出:把漂亮的女人变得妩媚,是无耻和没安好心;把丑陋的女人变得漂亮,是能力、实力和魅力的体现。你不想做一个三力俱佳的男人吗?老公犟不过,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你和钱有仇啊?小燕嘻嘻笑出了满脑子的机灵,有的钱能赚,有的钱白送也不要。小燕伸出葱白食指,在老公的额头上使劲一戳,我不会为了钱,而丢了人。
人怎么会丢呢?老公问。
因为你招人,尤其是喜欢健美的漂亮女人。
自信使小燕很放心,老公的学员里肯定没有林丽。但林丽谎称自己老公是健美教练的话又使小燕不放心,这个名单之外,是否还有一个名单。曾经,她确实见到过有漂亮如林丽一样的女人在老公的健身馆出入。苗头已然出现,必须掐死在萌芽状态,小燕的拿手好戏只好提前上演。
小燕双手环住老公的腰,整个身体贴在了老公的脊梁上。
不想吃饭了?老公已经洗完了菜,开始淘米。米是精装米,亮晶晶的,就像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很干净,但再干净,该有的手段还是要使。
我想吃你!小燕在老公的身后娇滴滴地说。
4
林丽和老公坐在餐厅吃饭,客厅的音响传出低迷的声音。老公一边吃,脑袋一边随着音节摆动,盘子里的饭菜也跳着舞进口中。老公动着,饭菜动着,音响动着,只有林丽不动。
我们单位一个同事,说你是健美教练。林丽幽幽地说。
老公一边摇头一边从饭菜里空出嘴来,骂我是不是?我怎么会是那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是音乐老师。
你以为音乐老师很牛,是吗?
当然,音乐是一种高尚的艺术。老公满脸陶醉,它可以使我崇尚多姿多彩的精神生活,而鄙视世俗的卿卿我我。
就像你,仙女一般,看着你,就如欣赏到了美妙的音乐。老公的眼睛变得很迷离,很缥缈。
我不做仙女,林丽走过去关掉了音响,我希望音乐老师首先是个男人!
音乐一停,老公好像被抽了筋,没了主心骨,蔫了。老公不说话,加快了吃饭的频率,满屋子只有牙齿咀嚼的声音。但是,林丽却捕捉到了另一个声音。
你听,什么声音?林丽如获至宝。
老公凝神静气,伸长了耳朵。一无所获。
再听?林丽耐心鼓励。
听不见,老公不耐烦了,要有,也是老鼠在散步。
林丽嘲讽道,从你的艺术中醒醒吧,你听说过高档社区有老鼠吗?
境界不同,理解不一,追求生活的品质各异,难以沟通。老公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说。
真的听不到?林丽很失望,只好说出来,是昨天晚上的声音。
见老公不吭声,林丽又说,这样的声音每天晚上都有,很猖狂。
老公嘟囔道,即使有,也是一种噪音。
林丽看着老公,眼睛发红,我也想在家中发出这样的噪音。
老公最怕林丽这样的目光了,低下了头,没有再抬起来。
5
林姐,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你家的健美教练欺负你了?小燕的眼皮忽闪出了满脸的关心。
昨晚失眠了,一夜没睡。林丽掩饰道。
被姐夫折腾的吧?小燕揶揄道。
被楼上折腾的,林丽突然很兴奋,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冲动,那男人真是个男人,一天也不间断,舒服得那女人天天晚上浪叫不止。
林丽笑弯了腰,那女人的声音很像妹妹你在叫春。
小燕有点心虚,姐姐厉害,耳朵都从北郊伸到南郊来了。
两个人都笑了,都觉得是不可能的事。
机关的事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外面的金融危机、通货膨胀都和她们没有关系。她们是女人,女人只关心自己家的事,间或打听一下别人家的事。还有,就是期待自己的节日早点来临。
“三八”节快到了,今天体检。小燕说。
林丽慌了,在手包里摸了半天,才说,我的体检卡忘带了。我得回家一趟。
下了楼,钻入出租车,车却往城中方向驶去。趴在窗沿上的小燕看得清楚。琢磨着林丽刚才的话语,小燕有点发慌,急忙下了楼,林丽已经没有了踪影。小燕站在路边发愣。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停在身旁,点按着喇叭。小燕按捺不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上去后却不说话。
司机问,小姐,去哪儿?
小燕一股无名火升起,怎么说话呢?谁是“小姐”?
司机赶忙赔上笑脸,对不起,大姐,我忘了,这两年,让“小姐”把小姐的名声搞臭了。
小燕扑哧一声笑了,去尚品花园。
马路被太阳光一照,好像铺了一层水,出租车鱼儿一样汇入了水流中。路近,车速就显得快。小燕还在咂巴司机的那句话,车已经停了下来。小燕没有下车,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一直响着,却没有人接。小燕又拨老公的手机,占线。
司机有点着急,大姐,您下不下?我还要做生意呢。
电话不通,小燕不知道老公在家,还是在健身馆。心里虽急,却不能盲目行动。小燕不耐烦地对司机说,等着,不差钱。
楼门开了,林丽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很急。小燕在车里低了头,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老婆,你找我?老公火烧火燎的。
你在哪里?小燕问。
我在家里。老公说。
为什么不接电话?小燕火冒三丈。
我刚在打电话,出什么事了吗?老公的语气很委屈。
出租车门被拉开了,看见小燕坐在里面,林丽很意外,妹妹,你在这干什么?
我找个人。小燕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不是回家了吗?你家不在北郊吗?这是小燕和林丽认识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林丽叫姐姐。
我也找个人。林丽红着脸说。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手机里老公的声音还在喊,老婆,说话啊。
小燕看着林丽,把手机放在嘴边,咬牙切齿地说,回家再和你算账。
6
小燕一生气,林丽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话就多了起来。看老公的眼神,也就不像往常一样怨艾。
小燕今天不神气了,林丽用筷子敲了敲老公的碗,我看见她躲在厕所直发愣。几年了,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林丽兴冲冲地说。
老公抬起了头,问,小燕是谁?
装什么装,小燕你不知道?林丽很失望,就是我们单位那个自以为长得最漂亮的女人。整天上班嘴里哼着歌,好像全世界的好事都在她家集合了。
老公嗯了一声。
林丽还不尽兴,接着说,听说她老公是个健美教练。
老公又嗯了一声。
所以每天上班都像打了鸡血一样,趾高气扬的。林丽幽幽地说,女人的幸福都是老公给的。
老公加快了动筷子的频率。
林丽用筷子夹住了老公的筷子,你说是不是?
老公说不起话,只好继续不说话。
林丽眼泪流了下来,你还是男人吗?
林丽的眼泪一直流到了床上,老公辗转反侧,在床上烙了一会儿饼,在床尾安静了。鼾声细细、长长的,就像老公的歌声一样,从床尾蔓延了整个房间。歌如其人,老公的歌声和老公人一样,软绵绵的。林丽毫无倦意,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活像两个玻璃球。老公从什么时候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林丽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也是一种障碍,它像一堵无形的墙一样横亘在了两人之间。现在,林丽都不敢看自己的裸体了,每次看了,都很伤心。不是自己的身材变形了,而是完美如初。林丽能感觉到自己依然娇嫩的皮肤上,蹦跳着一连串的火星。火星待得时间久了,整个身体都成了火球。躺在床尾的老公,却不是灭火器。林丽只能在黑夜中睁大眼睛,企图从黑暗中抓住一点水分,好给自己降降温。
楼上住着什么样的女人,林丽不知道。但林丽知道那一定是个幸福的女人,就像小燕一样,整天嘴里哼着歌曲上班。几乎每天晚上,林丽都能听见从楼上传来的男人的呼吸声、还有女人的呻吟声。林丽听得面红耳赤,却把持不了耳朵,越伸越长,恨不能贴到天花板上。楼上没有响动了,整个世界就都安静了,等待林丽的只有失眠。
失眠的痛苦在于没有声音,声音却在这时候出现了:门铃响了。门铃的音乐是老公的歌声,舒缓、优美,是那种男低音。在静静的夜里,林丽觉得很刺耳。这么晚了,是谁啊?自从搬到这里,从没有和周围的人来往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地址。林丽疑惑地摁了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很健壮,很匀称,一看就像个健美教练。
林丽问,你找谁?
屏幕上的人说,大姐,我是楼上的,刚出去忘了带钥匙,麻烦你把楼下的门开一下。
这就是那个每天晚上制造声音,真正的男人。对于这样的男人,林丽只有冲动。她没有迟疑,手按在了开门键上。林丽很清楚听见楼门锁开启的声音。开了门,林丽并没有走开,而是趴在了猫眼上,她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
楼道里装的是节能灯,有了响动,灯就亮了。灯是从一楼次第亮起来的,当门外的楼梯清楚地呈现在眼前时,林丽知道,男人上来了。林丽的呼吸突然急促了,就像楼上传下来的声音。男人果然很高大、很威猛,林丽看到,他就站在自己家门口,静静地看着。林丽甚至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声,热热的,黏黏的,带着男性的粗野和诱惑。林丽和男人隔了一个防盗门,相互对视。男人的眼光很贪婪,林丽怀疑男人看到了自己。她想退缩,却挪不动脚步。
男人似乎也在犹豫,最终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往楼上去了。
楼道重新陷入黑暗以后,林丽回到了床上。躺在床上的林丽想,如果男人真的敲门了,自己会不会放他进来。这样的想法很刺激,也很令林丽想入非非。就在这样的遐想中,林丽的心静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林丽梦到,那个男人一反常态,整整在楼上折腾了一个晚上。
7
一连两天,小燕都没有来。听领导说,小燕家里有事,请假了。正好关上门睡觉,林丽把晚上缺失的睡眠都在办公室补了回来。
第三天,小燕来了。往日脸上招牌式的笑容没有了,林丽猜想一定出大事了。工作、生活太乏味了,有时候出点事是很令人期待的,只要事情不出在自己身上。
家里出事了?林丽心里期待,脸上关切。
小燕点了点头,嗯。
是老公?林丽进一步试探。
不是,小燕哭了,林姐,我家进贼了。
这是林丽没有想到的事,你家不住南郊高档小区吗?小偷怎么会进去?高档小区,安全第一。售楼广告一直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门窗都好好的,楼门锁也没有被撬的痕迹,公安怀疑,是内贼。小燕哭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你怀疑是你老公?
小燕的哭声更大了,他不但不承认,还怀疑是我。
损失大吗?林丽这次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情。
能拿的都拿走了。
林丽后悔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问了,别人难受,自己也尴尬。只好没话找话,没问问邻居?
公安说没有必要,物业也不让。说楼里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打扰。
就这样算了?林丽觉得不可思议。
小燕哭声更大了。
哭声招来了满楼道的人,其他办公室人员的脑袋已经在窗户外晃动。泪眼朦胧的小燕见了,就好像正在旋转的唱片猛然遭遇了停电,活生生地止住了哭声。
没事,林姐,小燕勉强笑了一下,早晚我会抓住这个小偷的。我想看看她到底是想偷钱、还是想偷人。
小燕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凌厉,直视着林丽,使人不寒而栗。林丽赶快移开了眼睛。
8
小燕是续假来的,据说这次请假时间更长,有一个多月。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林丽一个人。日子变得更加冗长、枯燥、难熬。忙完工作,偶尔的时间,林丽会想起小燕,想小燕和他的老公到底怎么了。也曾拿起电话,但只拨了一半,就又放下了。都市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空间,这个私密空间不容侵犯。正因为有了这个空间,人和人之间都像隔了一层膜,这层膜紧紧贴在了每个城市人的心上,就像抽烟的人蒙在肺上的那层烟油,已经和肺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
小燕不来,林丽只能想象小燕的生活:他那个体贴的老公如今还对她疼爱如初吗?天上刮了几场风,半个月就过去了。林丽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工作,整整干了半个月。领导说,小燕一来,你就休假,也像小燕一样,休它一个月。
林丽不愿休假,她觉得办公室的时间比家里过得快,家里没有意思。有些事偏偏不遂人愿,这天,林丽正在上班,物业来了电话。林丽刚一接通,物业的人就大喊,赶快回家,你家发水了。林丽还听到物业的人在电话里骂了一句,他妈的,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还都是金领呢?水都流成河了,一个单元的住户,竟然没有一个人说一声……
林丽一路小跑,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家里果然遭了殃,水从门下漫出来,已经把楼梯冲得很干净。打开门,林丽首先看见自己最喜欢的木地板泡在了污水中。水是从房间流出来的,林丽进去的时候,水还在往客厅流。林丽跑进房间,发现水源不在自己家,而在楼上。水是从楼上顺着暖气管道流下来的,哗哗哗地很有些汹涌之势。
楼上没人开门,林丽不按门铃了,直接用手砸门,铁皮包成的防盗门发出沉闷的响声。物业的人说,别砸了,这套房没人住。林丽大喊道,昨天晚上我还听到楼上有声音。一直就有。
物业的人没理林丽,大喊道,开锁的人来了没有?
门打开以后,林丽的腿都软了。楼上果然没有人住,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卫生间的地热水管被锈蚀断了,水还在疯狂地往外涌。物业的人很利索,几分钟就堵住了水源。残留在屋子里的水还在不停地往楼下流。回到自己家里的林丽却动不了了,她呆呆地看着水从自己家的壁纸上呈自由落体之势倾泻而下。
怎么可能?怎么会呢?昨天晚上我还听到楼上的呼吸声和呻吟声?难道我一直听到的这个声音根本就不存在。林丽不敢再想。
这间屋子一直没住人?林丽问物业的人。
搬走一个星期了。物业人员一边帮着扫水,一边说。
为什么搬走了?林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莫名其妙被偷了,小两口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打闹了一段时间,就走了。据说搬到南郊去了。
猜想终于被证实了,原来小燕一直住在自己楼上。而那种困扰了自己很长时间的声音,一直就是小燕搞出来的。但是、但是,我和小燕在一个办公室上班,她住在我的楼上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她知道我住在她楼下吗?她不是住在南郊吗?林丽苦笑了一下,我还告诉她我住在北郊呢。这么说来,那天晚上隔着防盗门和自己对视的那个男人不是楼上制造声音的人,而是小偷。并且是我放进来的。林丽不停地摇头,那么一个英俊帅气的人,怎么会是小偷呢?
林丽抓住了物业人员手里的拖把,师傅,您忙去吧?我们自己收拾。
物业人员走后,林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音乐老师忙得没有了艺术形象,头发乱糟糟的,两条裤腿挽在膝盖处,边扫水边抽空看她一眼,你没事吧?
没事,林丽满脸轻松,你也别收拾了。就是把水拖干净了,这些地板、墙纸也不能用了。
老公说,那也得收拾啊。
林丽说,过几天,我们也搬家。
搬到哪儿?老公问。
北郊。林丽的声音很坚定。
9
林丽是在晚上搬走的。
坐在搬家的车上,马路两旁的楼房竹竿一样指向天空,好像要把天上的星星敲下来。每个楼房的窗户都亮着灯,每个灯光下都有不为人知,不愿为人知的秘密。为了这些秘密,一扇扇窗户就成了一个个铁框,把人全都禁锢了起来。看着只有一墙之隔的一个个窗户,林丽想,这些人可能也像她和小燕一样,不但堵了身,而且隔了心。以后上班,如何面对?
林丽转身问身边的老公,你说人为什么不信人呢?
音乐老师的回答很白痴,听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艺术细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