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的眼睛
2011-05-14梁晓声
梁晓声
看它们的眼睛!人在这种情况下打死它们,是要遭天谴的。
当年我是知青,在某师某团,地处祖国最北边陲。连队三五里外是小山,十几里外是大山。鄂族猎人常经过我们连,冬季上山,春季下山。连里的老职工、老战士向鄂族学习,成为出色猎人的不少。
“北大荒”的野生动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狍子天生是那种反应不够灵敏的动物,故人称它们“傻狍子”。当时,我在连队当了两年小学老师。小学校的校长是转业兵,姓魏,待我如兄弟。他是连队出色的猎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随他进山打猎。
我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两行狍子的蹄印。顺踪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狍子。体形小些的狍子,在我们的追赶下显得格外的灵巧,它分明企图将我们的视线吸引到它自己身上。雪深,人跑不快,狍子也跑不快。看看那只大狍子跑不动了,我们也终于追到猎枪的射程以内了。魏老师的猎枪举平瞄准,那体形小些的狍子,便用身体将大狍子撞开,然后在大狍子的身体前窜来窜去,使魏老师的猎枪无法瞄准大狍子,开了三枪也没击中。魏老师生气地说,我的目标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么偏偏想找死呢!
傻狍子毕竟斗不过好猎手。终于,它们被我们追上了一座山顶;山顶下是悬崖,它们无路可逃了。
在仅距离它们十几步远处,魏老师站住了,激动地说:“我本来只想打只大的,这下,两只都别活了。回去时我扛大的,你扛小的!”
他说罢,举枪瞄准它们。
狍子不像鹿或其他动物。当它们被追到绝处时,并不自杀。相反,那时它们就目不转睛地望着猎人,或凝视枪口,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那一种从容,简直没法儿细说。狍子凝视枪口的眼神儿,也似乎是要向人证明——它们虽是动物,虽被叫做傻狍子,却可以死得如人一样有尊严,甚至比人死得还要自尊。
在悬崖边上,两只狍子一前一后,身体贴着身体。体形小些的在前,体形大些的在后,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它眼神中有一种无悔的义不容辞的意味儿,似乎还有一种侥幸——或许人的猎枪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吧?
它们的腹部都因刚才的逃奔而剧烈起伏,它们的头都高昂着,眼睛无比镇定地望着我们……体形小些的狍子终于不再望我们,将头扭向了大狍子,仰望大狍子。而大狍子则俯下头,用自己的头亲昵地蹭对方的背、颈子。接着,两只狍子的脸偎在了一起,两只狍子都向上翻它们潮湿的、黑色的、轮廓清楚的唇,并且,“吻”在了一起!我不知对于动物,那究竟等不等于是吻,但事实上的确是——它们那样子,多么像一对情人在吻别啊!
我心中顿生恻隐。
正奇怪魏老师为什么还没开枪,向他瞥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将枪垂下了。
他说:“它们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
他又说:“看,我们以为是小狍子的那一只,其实并不算小呀!它是公的。看出来没有?那只母的是怀孕了啊!所以显得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鄂伦春人不向怀孕的母兽开枪是有道理的。看它们的眼睛!人在这种情况下打死它们,是要遭天谴的呀!”
那一时刻,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漫上山头,将雪地染得像罩了红纱……
两只狍子在悬崖边相依相偎,身体紧贴着身体,眷眷情深,根本不再理睬我们两个人的存在……
那一时刻,我不禁想起了一首古老的鄂伦春民歌。我在小说《阿依吉伦》中写到过那首歌,那是一首对唱的歌,歌词是这样的:
小鹿:妈妈,妈妈,你肩膀上挂着什么东西?
母鹿:我的小女儿,没什么没什么,那只不过是一片树叶子……
小鹿:妈妈,妈妈,别骗我,那不是树叶子……
母鹿:我的小女儿,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是猎人用枪把我打伤了,血在流啊!
小鹿:妈妈,妈妈,我的心都为你感到痛啊!让我用舌头把你伤口的血舔尽吧!
母鹿:我的女儿呀,那是没用的,血还是会从伤口往外流啊,妈妈已经快要死了!你的爸爸已被猎人杀死了,以后你只有靠自己照顾自己了!和大伙一块儿走的时候,别跑在最前边,也别落在最后边;喝水的时候,别站定了喝,耳朵要时时听着。我的女儿呀,快走吧快走吧,猎人就要追来了!
倏忽间我鼻子一阵发酸。
以后,我对动物的目光变得相当敏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