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黄劫

刘庆邦

有人看见一条鱼在新河的水边晒鳞，说那条鱼大得很，叼住鸭子的一只脚，生生地把它拽进水里去了。

一开始，我们村的人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后来，传言越来越邪乎，说一天傍晚，一个新媳妇在河边洗被单，那条鱼悄悄潜过去，咬住被单的一头，差点把新媳妇扯到河里去。大鱼这么干，就有点不像话了。你吃了鸭子还不够，难道要吃人不成？我们村的人坐不住了：把它逮上来!

如果外村人说这种话，大家一定认为是吹牛皮，我们村就不一样，我们有与大鱼匹敌的实力———我们村有一张大网。大网铺开，比一个打麦场还大。整张网是用12股合绳的棉线结成的，网眼很大，捅得过人的拳头。这种网是专门跟大鱼过不去的。

暑假的一天午后，我们的捕鱼队伍出发了。这支临时召集起来的捕鱼队，年龄参差不齐，有爷辈的人，有叔辈的人，也有我这么个小字辈儿。我本来不想去，不知道能干什么。母亲说：“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反正每家都得出人，这是规矩。”

来到新河的一个主坝上，堂叔他们把大网展开。在一片对大鱼调侃式的宣战声中，大网下水了。新河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搞河网化时开凿的，横贯东西几十里，却没建什么桥，应当建桥的地方，筑起的多是土坝，把新河截成一段一段的。新河的水是死水，大鱼如同养在水塘里，在没发生洪水之前，不用担心它会长翅膀飞掉。

堂叔没让我拉网，让我等着抬鱼。我紧紧跟着前进中的大网，看着大网怀里的水面，盼望大鱼尽快投网。

大网从西到东拉了一遍，连大鱼的影子也没碰见。拉网的人互相看着，觉得奇怪：大鱼到哪里去了呢？堂叔回过头问我：“你说大鱼还在不在河里？当学生的说话准，你要说在，咱就再拉一遍；你要说不在，咱马上卷旗收兵。”堂叔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都看着我，好像我真能说准一样。

这样的大事，我哪敢瞎说。我摇了摇头，身上的汗忽地冒了出来。堂叔问：“你摇头是啥意思？难道大鱼不在河里？”我忙说：“不是……”堂叔说，不是就好。最后，还是堂叔提议，折去再拉一遍。堂叔说，当年挖这段河时，他在河底挖过河泥，记得下面有一些壕沟，估计大鱼躲到壕沟里去了，第一遍网拉过，水浑了，大鱼该出来了。

第二遍是自东向西拉。太阳已经偏西，不那么毒了。附近村里的一些人出现在河堤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拉网捕鱼。他们一再证实，这段河里确实有大鱼存在，一边说还一边张开双臂比画。然而，大网又拉到河的一半，仍没有任何和大鱼遭遇的迹象。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个人忽然指着网前面惊叫道：“乖乖，翻了一个大花———”别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说出的下半句却是：“跟个大铜钱一样!”铜钱能有多大？围观的人都开心地笑了。堂叔他们却一点也不恼，跟着笑：“你们都不要走，等我们把大鱼拉上来，每人赏一片鱼鳞!”

堂叔发出起网的口令。拉网的人奋力把大网扯起来。在大网还没完全脱离水面时，大鱼就现了形迹，在网里东一头西一头乱窜。这条鱼的身子真长啊，恐怕比人的身体还长。拉网的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像纤夫一样拼命地把网绳绷在背上，还禁不住扭过头对着大鱼狂呼乱叫。

三爷舀鱼以稳、准、狠著称，他不失时机地把绑在长竹竿上的舀子打出去，直向鱼头兜去。看来还是对大鱼的长度估计不足，舀子显得浅了，只能套住大鱼身体的一半。三爷兜住大鱼的半个身子刚要往回拉，大鱼打了个挺，从舀子里逃脱出来。这样兜了两次，大鱼逃两次。大鱼第三次从舀子里挺身而出时，尖嘴插在一个网眼里。它轻轻把嘴一张，网就破了。它穿过破洞，直落到水里去。

该怎样描绘人们沮丧的心情呢？要是能画一幅巨大的油画就好了，可以把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都画进去。那是事情的陡变留在人们身体和脸上的痕迹，比如伸长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收回，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满眼的热泪还没来得及流出……一切都变成了瞬间的永恒。油画的名字就叫“网破鱼活”，当是不朽之作。

堂叔看了一眼大鱼落水的地方，笑骂道：“你逃不出老子的手心，看下次怎么收拾你!”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开始收被大鱼撕破的网。大网没有白白被撕破，堂叔他们得出一个教训：夏季，鱼的腰身软，弹性好，劲儿大，不好对付。下次和大鱼交手，一定要等到冬天。到了严冬，大鱼的腰身比较硬，就好对付了。

回村的路上，堂叔他们还在议论大鱼的事。他们认出来了，这条大鱼叫黄劫。我分不清是“皇姐”还是什么，后来查遍词典也找不到这种鱼的名字，就擅自写成“黄劫”。黄劫的特点是身体细长，嘴尖，它游速快，攻击力强，以吃其他鱼类为生。它的能力和地位类似海洋中的鲨鱼，是淡水河中的霸王。既然知道了河中的大鱼是不可一世的黄劫，堂叔他们更不会放过它了。

直到我们学校放寒假，堂叔才组织了第二次捕捞行动。那天下着小雪，河坡里一片白。岸边结了一层薄冰。大网下水时，把尚未成形的冰弄碎了，发出阵阵脆响。大网上次被黄劫撕破的洞已经补上，整张大网用新鲜的猪血重新煨过，补过的地方不是很显眼。

跟堂叔估计的一样，到了冬天。黄劫的本领就施展不开了。它被大网拉出水面后，只跳了几下，就望着飘雪的天空，无可奈何地倒下。

黄劫是被我们用一辆架子车拉回村的。架子车车厢的长度赶不上黄劫身体的长度，把黄劫斜放在车上，它的尾巴还是拖到了地上，真有点委屈黄劫了。

分鱼时，我没去，母亲去了。母亲分回的是鱼的中段，一截细白的鱼肉。母亲把鱼肉切成小块儿，拌点面，用油一煎，烧成一锅很香的鱼汤。在喝鱼汤之前，母亲还有话说。她的话主要是对我姐姐、妹妹和弟弟说的。母亲对我姐姐说：“这鱼是你弟弟逮的，吃吧！”母亲对我妹妹和弟弟说：“这鱼是你哥哥逮的，吃吧!”

（小远摘自《梅妞放羊》长江文艺出版社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