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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溪村主任跑路真相

2011-05-14陈纪英

中国新闻周刊 2011年38期
关键词:安溪县债主安溪

陈纪英

“安溪县村主任许火从借款3亿,无力偿还跑路境外”,这条涉及民间借贷的新闻在今年9月上旬进入公众视野,宛如在民间借贷油锅中,骤然倒入了一瓢水,顿时炸了。彼时,温州大规模的民间借贷连环崩盘,尚未见诸大规模报道。

但福建安溪一隅的许火从借贷案,却与温州等地出现的借贷危机尚有不同:除了规模和范围较小的因素,由于许火从案的借贷关系多发生亲友之间,借贷链条较短,涉及人数不多,影响更大的恶性崩盘事件并未发生,其风险,也许当地借贷人可以自行消化。

但在全国性的信贷收紧、中小企业贷款难的形势下,温州民间借贷崩盘的惨象,在未来数个月内,是否会在如安溪等经济实力正在崛起的地区重复上演,目前尚不明确。

许火从跑了

让安溪县公安局副局长柯小林觉得有些滑稽的,是关于许火从跑路的数个故事版本。

最有戏剧性的一个版本,是许火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买好了国内和国外的两张机票,假装要乘坐国内航线却转去了国际,等在机场的债主却最终扑了空。

但是代表警方的柯小林与一些债主们,则提供了更为真实的信息:8月12日,许火从在其兄长许存有家吃过饭后,对一朋友谎称要到云南昆明谈生意,随后自己开车离开安溪,直接从厦门机场出境。

接下来几天,时常和许火从保持联系的债权人张明(化名)发现,许的两个手机号再也打不通了,张明着急了,他开始联系一些涉及金额较大的债主,到安溪县公安局报案。

债主们搞不清,许火从的欠债规模到底有多大,数额从1亿多元,一直传到3亿多元。

柯小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截至9月25日,在安溪公安局登记的报案金额是8000万元左右,单笔借款额,则从1000多万到3000多万不等。此外,许火从从银行借贷了5000多万。

不过,柯补充说,由于公安局没有获得许火从旗下公司的完整账目,而且不排除有些债权人尚未或者不愿意来公安局报案,所以,许火从的借款可能不止1亿3000万。

另外一些债权人则选择了到法院起诉。安溪县司法系统一位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共有三笔涉及许火从的借贷案到该法院起诉。三笔债务的债权人都是一位姓李的生意人,涉及金额共计1700万。

借给许火从1000多万的债主张明,最初压根不敢相信许火从会跑路,“他吃过不少苦,发达起来不容易,跑了信用就完了,这辈子完了”。

与张明谈许火从口气中更多是惋惜不同,另外一位名为谢飞的债主则称,许火从“败德、没信用”。

按照谢飞的说法,同为人大代表的两人结识于一次会议期间。在安溪县城,谢有一栋临河的两千多平方米的小楼,因为没有拿到房产证一直无法使用。许火从对这栋小楼兴趣浓厚,随后两人达成了交易。

谢飞称,该房屋作价1500万卖给许火从,按约定,许火从首付300万,并在2012年3月底之前结清余款1200万。这栋小楼随后被许火从及其合伙人改造成为当地最为豪华的夜总会。

8月初,谢飞再次找到许火从索要余款,许的答复是现在没钱,等他从银行贷到款或者周转到资金了,再付余款。几天后,谢飞听到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许火从跑路了。

债主们一听许火从跑到了境外,基本上都觉得要回本金的希望不大了,在绝望中残存的一些希望,导致他们甚至会相信一些可笑的谣言。

一位安溪当地官员在睡梦中接到了电话,与他相识的债主兴冲冲地打来电话说,“许火从被国际刑警抓到了。”

“怎么可能呢,他又不是赖昌星,你以为他是谁啊?!”上述官员反问道,债主并未相信他的话,“你等我信儿,我再去确认下”。此后,那位债主的电话再也没有打过来。

许火从跑路后,最让安溪县政府担心的并非舆论压力,而是许火从欠下巨款跑路会不会引发群体事件的发生。

民间借贷崩盘导致的群体事件并不罕见。2008年,湖南省吉首市由房地产集资所产生的虚假繁华终止于地产商资金链断裂,数千名债权人因为向房地产商索要本金无望,先去附近的州政府静坐抗议,导致吉首交通瘫痪。转头又到火车站聚集,堵住了怀化开往北京的火车,和众多武警形成对峙。该事件最终通过互联网而得以被全国公众熟知,被称为“吉首事件”。

亲友借贷

不过,当地官员的担心最终被证明是多余的。与温州和吉首相对发达、金融链条冗长的民间借贷态势不同,安溪县的民间借贷尚处于初级阶段,资金链条相对较短。在这个因为乌龙茶而闻名的县城里,民间借贷主要限于亲朋好友之间。

这正是许火从跑路并未导致群体事件的原因之一。按照传言,许火从的借款除了来自包括张明在内的富人之外,另外高达2000万的集资款则来自他祖居的安溪县城厢镇光德村。

不过,让安溪县公安局副局长柯小林吃惊的是,村民们对于他们调查案情的举动一点不配合,甚至向来调查的警察否认借过许火从钱。

这种反常行为,或许可以从闽南当地极强的宗族观念中找到答案。在过去5年间,许火从一直是光德村口碑不错的村主任。2006年当选村主任后,推动了一项福利政策的落实,达到年龄的老年村民每个月可以领到小额补贴。

而许火从36年的人生经历,也是当地村民眼中一部现实版的励志片。

许火从幼时家贫,十三四岁就开始靠修鞋配钥匙讨生活。1995年,20岁的许火从用积攒的几千元钱,在安溪城关租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铺,经营窗帘生意。2002年,许投资创办安溪广大家居装饰用品有限公司,把经营范围扩展到建材、卫浴、灯饰等行业,并据此完成了原始资金的积累。

许火从同时还是安溪县的人大代表。上述种种光环让当地的村民甚至认为,把钱存在许火从那里比存在银行都安全。在许火从案发前,因为安溪县的二环路要穿村而过,光德村村民拿到了一笔补偿款,这些闲钱随后被许火从公司的会计收集起来,成为了许火从数亿欠款中的一部分。

在安溪县城,许火从也算得上知名人士。小县城圈子不大,包括许火从在内的当地精英人士之间亦颇为熟稔。圈子中颇为统一的看法是,许火从为人不错,“他本人也不爱赌博,而且很实干,一步步干起来不容易”,张明说。

此外,给张明吃了定心丸的还有许火从旗下的实业公司以及物业。张明估计,许火从目前的资产和物业累计有1亿元左右。许火从旗下有三个公司:广大家具城、广融信担保公司,以及位于安溪县官桥镇的家居广场,家居广场所在的100亩土地,其市场价目前达到3000多万。

在许火从跑路前的8月4日,一座新的6层家居广场在刚刚在上述土地上落成。

9月24日,许火从在县城里开的第一家3层楼的“广大家具城”仍在营业,不过顾客寥寥,里面的家具摆放凌乱,店员们对有关许火从的话题都缄默不言。据悉,此公司已经被转到其哥哥许存有名下。

紧邻广大家具城的,就是许火从2007年注册的广融信担保公司,积满灰尘的玻璃门紧紧关闭着,里面空无一人,几张过期的旧报纸零散地摊在地板上。

正是借助担保公司的便利,以及靠实业公司彰显实力,靠所担任的社会职务消除借款人顾虑,许火从开始了借款之旅。

警方的调查显示,许火从给张明以及其他债权人的利息并不高,每个月的利息多在1分5到2分之间,其中利息最高的一笔借款发生在许火从外逃之前,月息3.6分。

张明认为,许火从本人从事的担保公司以及娱乐城项目,都属于相对暴利的行业,“从不担心他还不上借款”。正是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当许火从借款时,不管是村民还是生意伙伴都相当爽快。

一位曾与许火从打过交道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村民的沉默态度并不难理解。安溪宗族观念非常强,许火从旗下的很多公司都是许火从的亲戚们掌权,“村民们可能认为,即便找不到许火从,还能找到许火从的亲戚,而且现在对外说许火从坏话,就是落井下石,更不可能要到欠款了,亲戚间不会这样”。

正是基于血缘关系以及友情的借贷关系,最终把发生更大事件的可能性,化为了乌有。

而许火从之所以逃跑,也存在亲情的亏欠。在债权人张明的印象中,36岁的许火从非常爱面子,并不善于沟通,“一下子亏了好几千万,肯定觉得心虚,又不好意思对外解释,就跑了”。

跑路之后

但是债权人张明和一些借钱给许火从的村民们,或许已经不再可能收回本金。安溪县公安局调查发现,虽然借款利息不高,但是许火从并未通过低吸高放的方式获得利差,而是挪用其中一部分借款炒期货。

警方调查显示,从2010年4月开始,许火从陆续开通了十几个期货账户,到许火从外逃为止,其中15个账户的累积亏损额达到了4000多万,另外几个尚未查询清楚的期货账户可能也有一些亏损。

高风险高盈利的期货炒作显然被许火从寄予厚望。借给许火从3000万的那位债权人告诉警方,许火从在最初通过炒期货尝到一些甜头之后,多次力邀这位债权人一起炒期货,“你借给我的3000万就相当于本金,我们开个账户一起炒吧”。不过,由于对期货并不熟悉,这位债权人没有答应许火从的请求。

柯小林推断说,正是期货巨亏,以及数额巨大的借款在利滚利模式下产生的利息压力,导致许火从心理崩溃,选择外逃。

此外,调查显示,尽管许火从名下有多处房产和物业,但均被抵押殆尽,其中,位于官桥镇的100亩土地和娱乐城被抵押用于银行贷款。

这意味着债主们很难收回本金。牵涉其中的还包括当地的银行。9月23日,两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皇家城堡娱乐城门口,手拿有某银行名称字样便签簿的几位人士,从车里面出来,绕着娱乐城细声细语讨论了半天。

知情人士称,上述人士都是来自于当地的某国有银行支行,他们可能在对娱乐城进行初步查看,为以后的追偿做准备。

据悉,当地银行贷给许火从的款项达到了5000多万。蹊跷的是,许火从1500万买来的小楼,却作为抵押物从一家国有银行安溪支行贷到了2650万元的贷款。

不过,上述传言遭到了否认。该支行行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我们贷款都有抵押,至于具体抵押的是什么贷款额多大,属于商业机密。”

许火从案只是安溪当地最大的一起民间借贷案件,却不是唯一的一起。一位安溪司法系统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随着安溪经济的发展,安溪的借贷纠纷略有上升,2011年有700多件。

在过去几年间,这个全国知名的乌龙茶之乡迅速崛起,2010年其GDP在福建县市中位列第七。安溪县城的房价也顺势飞速上涨,平均达到了每平米6000~7000元左右,地段最好的甚至达到了每平米12000元。

从2000年到2005年,安溪县多名企业界人士选择到云南等地投资水电等项目。但是最近几年,随着环保政策的收紧等,投资水电盈利的难度增大,一些闲散的资金就被用于民间借贷。

不过,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担保公司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整体而言,安溪县的民间借贷多发生于亲朋好友期间。

“原因之一,是安溪的民间信用并没建立起来”,上述担保公司人士解释说。除了乌龙茶之乡之外,安溪的另外一个名号则是“手机诈骗大本营”,因为手机短信发送量巨大,设在该县魁斗镇的移动电话通信基站,曾经是“全亚洲最繁忙的基站”,安溪县公安局为此专门设立了打击诈骗办公室。

上述担保公司人士坦言,在这样的背景下,针对不特定人群的大规模集资案件,发生在安溪的可能性微乎及微,“你看许火从案子虽然金额大,但涉及的就是许的亲朋好友,基本上属于可控范围”。

而许火从跑路事件,则让该县的民间金融借贷进一步收紧。上述担保公司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为了保险起见,目前他的担保公司不做放贷业务。位于安溪县城河滨南路的另外一家担保公司则表示,他们可以放贷,“根据借款时间长短,月息约为3~4分,但是必须有抵押物,而且不能超额抵押”。

中小企业主的囚徒困境

许火从显然只是2011年民间借贷跑路潮中的一例,公众和媒体对于民间借贷风险性的关注度也随着跑路潮达到了顶点。

今年6月,在离安溪县城仅有两个小时车程的厦门市,厦门融典融资担保有限公司(下称“厦门融典”)37亿元坏账危机爆发,数百名债权人无法收回本金。

在融典案中损失额达到1000多万元的一位债主陈老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对于大部分参与到民间借贷的中小企业来说,借还是不借,“是一个两难的囚徒困境,这次赔了,下次我还得借。”

陈老板靠做建材生意发家,经常碰到短期资金周转的问题,“比如临时接到一个大单子,需要1000万啊,我不可能到银行借,从银行借款至少需要一到两个月。”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补充说,“如果我不借给同行,下次我需要钱了找谁借”。按照陈老板的说法,他和同行之间的短期拆迁虽然月息高达5分左右,但是因为属于短期资金周转,“有可能半个月就还了,借1000万利息才25万,我能吃得消。”

他之所以借钱给融典公司,也是因为融典公司的负责人钟明真和陈老板的一位朋友相熟,“互相帮忙,又能赚点小钱,何乐不为呢”。

其实,福建省政府对于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早有察觉。在福建省民间借贷频爆跑路事件之后,厦门市以及整个福建省借道补贴民间金融担保机构,而最终促进中小企业的支持性政策依然在持续。2011年9月底,厦门市经发局网站上出台了一项公告,《关于印发2010年下半年中小企业融资担保机构风险补助项目申报指南的通知》,公告要求厦门市为中小企业提供担保的融资担保机构,在10月7日前提交所需材料,如果条件符合,这些担保机构将获得最高达到16‰的补贴。

但是对于陈老板来说,即便担保公司拿到了补贴,银行贷款给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借款手续繁琐,“雁过拔毛,需要打点的人也太多,耗不起时间”,所以他还是不得不继续和同行互相拆借,“融典的1000万要不回来我不甘心也不会罢休,我可能不去上访,但生意总要持续做的吧?!”

这与张明的说法不谋而合,在过去几年中,他陆续借款给许火从的款项达到了1000万元左右,“生意人嘛,你借我我借你,大家都有资金短缺的时候,去银行来不及啊。”

许火从案中的一些债主们也已经把生意延伸到了厦门等地,其触角伸向福建省外的也不鲜见。也许,在信贷紧缩、中小企业贷款难并未彻底解决的境况下,他们同样会遭遇类似陈老板的囚徒困境。

(按照采访者要求,谢飞、张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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