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的魅力与隐痛
2011-05-14余泽民
余泽民
我希望中国有一天能调整政策,重新承认双重国籍,那样不仅会加强全球华裔的向心力和归宿感,更让Timi这样的中国孩子能够摆脱文化与身份认同的矛盾困扰,让他们能够既合情、又合法地说“我是中国人”
住在布达佩斯,我常被当做印第安人或秘鲁人,一是因为我留了一头长发且皮肤棕暗,二是因为在当地有一支打游击的秘鲁乐队,他们总身穿印第安土著的服饰,在街头又吹又唱并像跳大绳似的蹦跳。
有一次我去国王大街的药店买药,一位中年女药剂师上下左右地打量我一番,然后问我:“您是唱歌的吧?”我怔了一下,不知这话从何说起,虽然我出国前在音乐学院读过书,但也没唱过歌,即使唱过她也不可能知道啊!我纳闷地反问:“怎么呢?”对方满脸堆笑地告我:“我女儿喜欢听你们演唱,还买过一张CD呢!”我突然明白,她把我当成了街头艺人,但既不愿意被人误认,也不想说“不是”扫她的兴,于是客观地回了一句:“我是中国人。”
两周前我又去药店,还是那位女药剂师接待,这次她连打量都没打量就我就说:“唱得真棒!”我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显然她上次没明白我的答话——是啊,既然秘鲁人能扮印第安人,扮中国人也行。这次我答得直截了当:“我从来不唱歌!”
虽然我的语调稍硬,但没能打击对方的兴致,她的一位同事也冲我微笑,好像在附和她的赞许,反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被误认就被误认吧,街头艺人没什么不好,何况人家是喜欢,不是讨厌。这时,药剂师扔出这么一句:“我不说你,是说那个女孩。”女孩?哪个女孩?我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几天前,当匈牙利RTL电视台的娱记们采访刚在当地达人秀——“明星诞生”半决赛中胜出的华裔少女陈艺捷时,我恰好坐在歌手身边。估计药剂师把我当成了女孩的亲属。
“哦,谢谢,”我支吾应道,为了感谢对方的热情,我尽量显得笑容可掬,顺便给女孩做了次推销,“那请你们发短信支持她啊。”
“当然,即使我不发,女儿也会发,”女人说完,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赞叹,“唱得真棒!”跨出店门时,我的心情格外舒畅,真为朋友和他们的女儿,乃至身为华人的自己感到自豪。
陈艺捷的父母是90年代来匈牙利的淘金者,他们在布达佩斯打拼了多年。16岁的少女天生丽质,长发如瀑,不但有一副亭亭玉立的模特身材,还从母亲那儿遗传来一副颇具磁性的好嗓子。要知道,陈艺捷的母亲出国前是一位歌剧演员。父母望女成凤,在培养孩子上花尽心血,女孩不仅学习中文和匈牙利语,还读了德语小学和英语中学,并在母亲的指导下弹钢琴、练声乐。去年,陈艺捷在上海举办的“东方小白鸽”声乐比赛夺得金奖,今年又在父母的张罗下报名参加了匈牙利的“明星诞生电视大赛”,她参赛使用的外文名是Timi Chen。
陈艺捷刚一登台,就让观众和评委耳目一新,不仅因为她是历史上第一位参加当地达人秀的华人选手,还由于她用中文演唱了一首匈牙利歌曲——《此刻正在流逝》。歌声刚落,全场起立,掌声雷动。担任评委的希尔泰什导演说了一句既幽默又让人回味的话:“我们排戏的时候,总是要求演员一定要让观众听懂台词!可是现在,我虽然一句也没有听懂,但还是觉得非常好!”另一位评委也欣喜地说:“我做梦都没想过,能听到中文演唱的匈牙利歌。”由此看来,女孩那次晋级成功,不仅仰仗她天赋的嗓音,还借助了中文的神秘魅力;更确切地说,得益于中国文化的玄妙光晕。
今天晚上,比赛继续,陈艺捷再次顺利晋级到前八名,她再次彰显跨文化的魅力,用匈牙利语演唱了影片《花木兰》的主题曲。担任评委的女演员海尔纳德赞叹说:“从远方来的人,只要你站在这儿,我就想冲你微笑,不管你唱什么,我都爱听。”这句话道出了许多欧洲人对东方古国的由衷迷恋。所以,说女孩充当了中国文化的使者,一点都不拔高。
然而,评委和观众未必知道:这个充满东方韵味的少女并非“来自远方”。她不仅生在布达佩斯,长在布达佩斯,而且拥有跟他们一样的匈牙利国籍。当陈艺捷第一次走出舞台,当评委问她是哪国人时,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中国人。”
陈艺捷和许多华侨二代一样,即便入了外籍,也不是外黄里白的“香蕉人”,父母把他们当百分之百中国人培养,从来没让他们怀疑过自己的中国人身份。问题是,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非中国公民”的尴尬,那时候他们心里一定会痛。国籍,毕竟不仅意味着让你享受该国的国民待遇,更意味着该国对你的接纳与认同。
所以,我希望中国有一天能调整政策,重新承认双重国籍,那样不仅会加强全球华裔的向心力和归宿感,更让Timi这样的中国孩子能够摆脱文化与身份认同的矛盾困扰,让他们能够既合情、又合法地说“我是中国人”,并利用自己的跨文化优势在世界各地传播中国文化。再者说,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跨文化人才越来越抢手,我们把这样的人才都给了外国,岂不可惜?★
(作者为作家、翻译家,现居布达佩斯)